第 61 章
再踏征程

天藏的地牢中完全沒有什麼令人不適的味道,也沒有雜亂堆放的帶血刑具,整個環境甚至是寬敞,簡單,而整潔的。

然而,即便是膽子最大的南域人,提起天藏的地牢,也要變一變臉色。

地牢厚重的鎖眼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隨即,那扇紋了百蟲圖樣的厚重石門被一點點推了開去。

一名身形修長的姑娘提著青燈,側身邁了進來。在她回身合上石門時,在那陽光常年眷顧不著的地方,似乎有什麼令人不安的未知生靈滿懷惡意地蠢動了一番,卻終究在那姑娘轉身步下石梯的時候,悄無聲息地隱退回了陰暗的角落。

嗒,嗒,嗒。

完全不去理會兩側牢房中或令人膽寒,或令人厭惡,或令人恐懼的扭曲軀體,那姑娘始終波瀾不驚地穩步朝前走。青燈的光暈在她手中明明滅滅的一路搖曳著,最終停在了地牢的最深處

這間牢室中的景象,上能嚇活八輩祖宗,下能立止小兒夜啼。

這牢室其實真心挺寬敞的,偏偏卻被一隻胡亂盤旋著的巨大蜈蚣鬧得逼仄了起來!

來人靜默了一陣,抬手敲了敲豎欄:「吳公公,這房裡的人呢?」

巨型蜈蚣明顯剛剛享用了十分令人滿意的一餐,那圓滾滾的長肚子顯得十分不詳。

蜈蚣嗦嗦了一陣,很是不情願地費力挪了半截身子,總算能叫人看見這牢室還有一個趴伏在地上的囚犯,看不清臉,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正當那姑娘要皺眉再問的時候,地上的囚犯若有所感,瘦巴得不像話的手腕虛空抬了抬,發出一聲痛苦而微弱的呻吟。

「……不知吳公公吸了他幾日的血?吸了幾何?若他已然注定活不成了,我也就不費力氣搬他出去了。」

趙玄迷迷糊糊地聽了,連日來無法言說的巨大恐懼全數化成了求生的慾望,硬是叫他憋著一口氣抬了頭。

這一抬頭,他卻是徹底愣住了。

一口氣鬆了,他雙臂一軟,復又重重地砸回地上。

他勉力扭著頭看向牢外那姑娘,一雙深陷的,帶著青白死氣的眼睛被各種情緒堆得滿滿的,在幽暗的牢室中顯得有些可怖。

「……竇藍。你沒死。」

趙玄說出這話的語氣複雜得能繞個山路十八彎,不過,其中的一份慶幸和安心卻是顯而易見的。

「……你沒死。」他重複了一遍,聲音又沙啞了一分,「……這便說明我手下的兵蛋子們大抵是死了光了。」

竇藍沒理會他,只對那名喚吳公公的巨型蜈蚣道:「吳公公,一會兒還煩請您讓您家子孫們都避一避。這人一瞧就是走不成路的模樣,我負著這麼大個爺們兒,腳步大抵穩不了,踩著您家小娃娃就不好了。」

蜈蚣昂起上身,定著那猩紅的巨大雙眼瞧了竇藍好一會兒,才仰天發出一陣刺耳的嘶嘶聲。接著,它猛地俯下身來,一雙滴著深紫劇毒的大牙深深嵌入了趙玄的脊椎,在他痛苦至極的嘶吼聲中滿滿地吸了一大口鮮血,才留戀地將毒牙抽出,一尾巴打碎了牢門,貼著竇藍的小腿游進了黑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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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人怎麼可以這樣?!」一個時辰後,鎮長老的吊腳樓裡傳來狐姑不可置信的高喊,「你差點兒把竇藍弄得魂飛魄散,我們發了八輩子積攢的好心饒了你不死,給你治好身子,結果你現在還說要回去皇家軍?」

狐姑越說越氣,瞳孔中的金色漸漸透了出來,指甲牙齒全數獸化了,一撩爪子就直直衝著趙玄的心窩掏去!

竇藍阻止狐姑的手已經抬了起來,卻眼光一閃,翻手生生換了一邊力道,提起狐姑的領子往自己這邊猛地一拉。

孔雀的掌風便撲了個空。

「庵庵庵主大人。」狐姑對孔雀總有那麼幾分怵意在,「花宛姐姐也來了。」

「隨手殺人的妖怪,通常也是死得最快的妖怪——嚴寧庵庵規第一頁,第一句。」孔雀彈彈袍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慢條斯理口噴毒液:「那把奸詐刻在骨子裡的紅狐狸居然得了你這麼個腦洞能養條肥錦鯉的外孫,也算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了。」

狐姑炸著毛,花宛勸著架,竇藍卻在木著臉琢磨著那許久以來只聞其名不見其形的庵規到底是怎樣神聖而莫測的存在。

孔雀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滿臉戒備的趙玄,大方一揮手:「你定然是有好些話要解釋的罷?快解釋來聽聽,條理清晰點兒,中心明確些,早說早走啊。」

趙玄噎了一下。他突然覺得自己啥都不想說了。

然而,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在孔雀和花宛慢慢有些不耐煩的眼神兒中,趙玄有些黯然地抿了抿唇,還是挺識相地開了口:「這世上,除了瘋的傻的,怎麼還會有人心甘情願給那皇帝賣命呢。」

「我又如何想回去,可我不得不回去。鬼將出世那日,皇宮週遭十里方圓,再無一個活口。第二日,聰穎些的人就拖家帶口的跑了——譬如裘大人一家——呵,說來,我卻是一直沒找著機會來一謝你的不殺之恩。」趙玄對竇藍拱了拱手,嘴角勾著,聲音裡卻是滿滿的苦意,「我父親與裘大人還有幾分交情,是以裘大人將我送回趙府後,也給父親捎了個口風,勸他也早日收了行李,求個闔家平安。」

「父親抉擇了一番,還是決定留下。一個慕容仙師說皇朝氣數千年不盡,可能是誤判,可能是別有用心;若是成百上千個卜師都從星象中得出了同樣的結論呢?那日,父親幾乎動用了趙家積累下來的所有人脈,變著法子聯絡上了不少高人求問皇朝氣數,接著,他便心定了,叫母親他們都停了整理的活計,只安心待著便是。」

「想必,那些留在帝都的世伯世叔們,也抱著同樣的想法——帝都大亂,半數官員逃離,正是百廢待興之時!這種時候,但凡不出大錯,便能輕易賺來潑天的榮華!」

「呵,潑天的榮華。」趙玄嘲了一聲,「你們可知道,帝都的大門在鬼將出世後的第三天便嚴嚴關上了,除去手持特令、被慕容下了蠱的商賈,這幾年下來,從無一人得出帝都!」

「我何嘗想拿著那蠢死人的煞氣和你們拚命?那些兵蛋子們也不想!可我的母親,我的父親,他們的母親父親,全都被困帝都,黑衣閣的蠱人和死士們正拿著淬了毒的刀尖比著他們的脖子。」趙玄講到這兒,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咧嘴哂了哂:「小爺不是什麼大義滅親為天下的英雄種,那皇朝氣數千年不絕的未來更叫我多一份顧慮。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的話就到這兒,信與不信,殺與不殺,盡數隨你們高興了。」

孔雀點點頭,沖竇藍問道:「你聽明白了麼?」

竇藍說聽明白了。

孔雀一揮手讓那木門砰地開了:「出了天藏直走,過兩個村落後右轉上河堤,那兒還剩幾個沒死的皇帝兵。你這就走吧。」

趙玄又噎了,看看孔雀又看看竇藍,張嘴欲言。

孔雀哪裡管他。只見孔雀一個彈指,那門板就妖嬈地扭了扭腰,喀拉一聲巨響硬生生將自己從門框上扒拉了下來,一眨眼跳去趙玄身邊,啪嘰一下就把他整個兒直著剷去了門外。

狐姑:「=口=!」

竇藍:「……!」

在門板卡哧卡哧將自己豆回去門框上的聲音中,孔雀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放了聲音朝外頭提了一句:「吳公公在前頭岔道上等著你呢,它帶你出去天藏。」

……那只天天將獠牙戳進趙玄脊椎裡進食的大傢伙啊。

在暫別之後與故人重逢,趙玄大概會激動得哭出來吧。

孔雀將茶杯好整以暇地往桌面上輕輕一扣,成功喚回了一烏鴉一狐狸的注意力:「坐,我同你們說說點將台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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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聽著……有些玄幻。」竇藍說,「天道只會托夢主將告知?那副將與兵要如何得知自己被欽點了?若是因此錯過了討伐,豈不是影響頗大?」

「總覺得挺不靠譜的。」狐姑也道,「即便如我們這般因著特殊緣故知曉了,若是我們硬是不去,它一個檯子又能奈我們何?」

「點將台可不是你能小看的,小狐狸。」花宛搖了搖團扇,笑得嫵媚至極,「點將台直接連著天地因果。它點出的兵將,一定是既能夠對討伐有大助益的,又與被誅者有著如海恩怨的,其中,助益越大,怨念越深,名字也就越是靠前。如此,才能在生靈興亡、天下大動之時,將因果與天道均衡都生生地扳回來。」

「若是只圖個效率,它何苦不把咱們六個老妖怪都點了過去?我倒是想去得很呢!」

原來如此。竇藍點了點頭。反觀自己,她的確實力尚可,如今也有了個槓槓的後盾,又有不得不殺皇帝的理由。如此一場討伐,即便沒有那什麼點兵點將,她也是絕對不會錯過的。可——

「我同那皇帝可沒什麼直接的恩怨?我又何故被點了副將?」狐姑問。

「你與那皇帝有沒有直接的恩怨我可不曉得,但我就只問你一句——小烏鴉在前線拚死拚活的,你能去別處遊山玩水置之不理?點將台只負責點將,可不負責保命的!」

「我當然得就近看著她!」狐姑下意識地叫了一聲,隨即唔咕一聲,尾巴羞澀地蹭蹭竇藍的後背,瞭然地坐下了。

「但,天青的顧慮也時有發生。」孔雀一個茶杯摔過去將狐姑的尾巴打開了,悠悠然插話道,「主將和副將通常缺不了,可世事無常,一部分被點的兵士就往往會因著各式各樣的意外,多少削弱了討伐軍的戰力。天道只做引導之事,從不既定結果,因此,你們若是想就此機會將那皇帝徹底推翻,你們還得主動去做一件事兒。」

「集兵。」

「集兵也算是一件大功德,而手握名冊是我們最大的優勢。方纔,我們喊了六長老一道,用追名香簡單定了定前一千八百個兵將的大體方位。零散的那些就先行放著,你們倆一會兒就啟程,去散修聯盟的討伐軍中尋一十六名兵將來。」

「帶上解蠱的藥水兒,跟著那八兒子老頭兒一道去。」花宛道,「你們記得姿態放高點兒,拿拿喬,就說一瓶小指長的解蠱藥水兒得要十滴大目蝶靈的心頭血來配,可珍貴了,一天只能給兩瓶沒有再多。」

「……好的。」竇藍有些艱難地接過一隻雙手抱不住一半的巨大缸子,轉身放到了一邊。

「我們分頭行動。」孔雀撐著下巴,「我得去一趟三大派。」

竇藍猛地抬頭,黑黝黝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渴望和期待。

「啊啊,對,順帶去將你弟弟找回來。」大孔雀被小烏鴉的神情完美地取悅了,「回天閣的掌門小子口袋緊得很,青耕必定沒那麼大的臉面讓他把關門弟子給吐出來。鎮長老也會拿了通行令與我同去,省的對方要看什麼滴血驗親的戲碼。」

竇藍看著一臉「這沒什麼但你得來誇誇我」的孔雀,怎麼用力都壓不下彎起的嘴角。

商討一番之後,竇藍與孔雀重新啟了那傳音珠子,擬定隨時聯繫,盡快集了兵就快步趕去帝都匯合。

「還會有天藏的幾隻小妖怪同你們一道去,無論如何,還是自身安危要緊。」花宛難得像個真正的長輩一般切切叮囑起來,「天藏是好,可大千把年下來這景色我也瞧得膩了。我這輩子還有沒有踏出天藏的一天——全看你攢了多少功德了,小烏鴉。可還有什麼疑問麼?」

竇藍想了想,問道:「我自認被那皇帝虧欠了不少,竟然也只得了個副將的位子。不知那位主將是何方神聖?」對於注定不能親手刃了那狗皇帝,她還是有些耿耿於懷的。

「只見了個名字,普通的凡人名罷了,全然不知道是哪一個。」孔雀說。

花宛飛快地瞥了孔雀一眼,眼神兒有那麼一瞬間的意味深長。

她拍拍手,憑空變出一排懸浮的金樽出來,自己首先執了一隻高舉:「小烏鴉,在此,姐姐先祝你沉冤大仇終得報,凱旋高歌乘勝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