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態緊急,第一次歸鄉省親的烏鴉姑娘昏了一個來月、干了半天架、糜爛了三天溫泉之後,就要匆匆離開天藏了——好歹在臨走前和自家阿公阿婆好好吃上了一頓熱乎飯——對了還有一隻蛤蟆。
阿公阿婆給她夾了三大碗冒尖兒的菜,細心為她備好了七七四十九套換洗衣裳,合著她一輩子也用不完的毒啊香啊統統放進了一隻介子口袋裡。
兩個老人家伴著一隻蛙,淚汪汪瞧著她將叮囑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在孔雀的再三無情催促下,才終於放了她走。
孔雀把她從吊腳樓裡扯出來了,居然也就不急了,反而用小指勾著她的食指,一前一後晃晃悠悠地走在田埂上。
一時間,無需隻字半語,卻是歲月靜好。
好一會兒,孔雀的小指用力勾了勾她:「喜歡天藏麼。」
「喜歡得很。」估摸著是氣氛太好了,竇藍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不過,卻也挺想念嚴寧庵的。」
話一出口,她就在心中大叫不好——嚴寧庵於她而言是另一個家,可於眼前這大妖怪而言,卻是個充滿了屈辱和落魄的牢籠。
誰知,一向小心眼的孔雀大妖怪卻完全沒介意:「你喜歡,就改天將那庵子挪來天藏好了。」
竇藍看不見孔雀的表情,在確定了他的聲音中當真沒有一絲不愉之後,才偷偷鬆了口氣,嗯了一聲。
又走了一會兒,孔雀又勾勾她的手指頭:「唔……你喜歡男孩兒女孩兒?」
誒?
「……都,都挺好?」
「嗯,我也覺得都挺好。」
這會兒,不用揣度,她都能從他的聲音中聽出滿滿的笑意來。
莫名的,她覺得今兒的夕陽有些燙了。
遛烏鴉遛得爽利了,孔雀才終於把人交還給了散修聯盟集兵大隊。
狐姑,九聞,八子老兒和一干小妖怪們都等在天藏入口了。除此之外,還有——
「舅舅!」
穿著一身南服而顯得愈發英俊的阿久難得用面癱臉扯了個笑出來,上前拍拍她的頭,極度自然卻又極度迅速地將自家外甥女兒從她師父身邊拉了開去。
師父大人倒是一點兒也不怒,反而手拿一隻不知從哪兒變出來的墨玉酒杯衝著竇藍遙遙一敬:「修煉別懈怠了。為師這兒存了許多進階版的天地絕學,咱們……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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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久人如其貌,簡直是可靠得不行。一邊,他又給天藏出來的一干小妖怪們分發了一遍各類物資,份量充足得很還不讓推脫,只說多拿多保險;另一邊,他將一路的行程都安排得不能再妥當,保證小妖怪們在一天奔波之後都能尋得一方舒適的床榻安眠,甚至不時還有當地特產的小食靈藥可以享用。
「有些人脈罷了,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兒。當年蛇王給阿珠下了誅殺令,我嚇得很。為了尋她,我當即就棄了鎮家的傳承,主動脫了天藏的籍,跟著商隊把天南海北都走了一遭,漸漸的也就結識了不少好友。」阿久拍拍竇藍的腦袋,手掌寬厚而溫暖,「現在想來,當初的決定雖然莽撞了些,卻也著實讓我收穫良多——只是甚為愧對阿爹阿娘。」
「所幸,也陰差陽錯地將你找回來了。你很好。」阿久微微揚起了嘴角。平素裡總是冷著一張臉的漢子這般笑起來,倒是別樣的暖心。
「嚶嚶嚶小豆子的家人都好棒!」狐姑變成了紅毛狐狸,在不堪重負的客棧木床上抱著被子嘎吱嘎吱地滾來滾去,「我那外公就只會抽我!電閃雷鳴的天氣也要抽我去跑圈兒!」
竇藍見紅毛狐狸悲憤之下滾得愈發用力了,趕忙上前順毛安慰,生怕床塌。
一旁默默飲茶的阿久突然問了一聲:「姑瓊,你大致也有個四百來歲了罷?」
狐姑被摸得舒服極了,碩大的狐狸腦袋枕在竇藍腿上,兩隻耳朵軟趴趴地抖來抖去:「是的嘎?」
「……」阿久瞭然地瞥了狐狸一眼,眼中的不屑清楚得快要溢了出來。
狐姑:「……QAQ!」
「再趕一個晝夜的路,我們便能追上散修聯盟的前線軍了。」阿久沒給狐姑再次報復社會的機會,很快抽出了一張羊皮地圖,手指橫著劃了一條線:「你們都來瞧瞧,看集兵之後是跟著散修聯盟走呢,還是自行取道離開?」
「跟著那一大幫子人走,要耽擱好些時日罷?」狐姑問。
「未必。不出意外,散修聯盟的討伐軍同當年西北反軍走的是同一條路。眼下,皇家軍憑著那鬼王煞氣同討伐軍打得難捨難分;但煞氣即便凝得再實,也終究是氣,難免有所揮發,我們一到,只要將解蠱的水兒打成氣霧狀吹向皇家軍陣營,那邊的士兵就會立即為煞氣所腐蝕,局面立時便能扭轉。」
「即便是一天一瓶,也夠皇家軍從此一敗千里。現下,有瞭解蠱水兒的助力,討伐軍不久就能攻入鶴城。而破了鶴城,帝都也就觸手可及了。理論上說,集兵之後留下,同散修聯盟一道行動,不僅不會拖延我們抵達帝都的時間,還能更加多一份安穩保障。」竇藍很有默契地接了話。
阿久點點頭,很是認真地望著姑娘們,「然,此次討伐,我只是個兵。身為副將的你們,才更是代表了天道的立場。是跟著散修聯盟的討伐軍一路行進,還是集兵之後便獨自行動,全看你們。」
竇藍與重新變為人形的狐姑對視了一眼,很快就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我以為還是分開好一些。」竇藍道,「先摒開散修聯盟對妖怪根深蒂固的敵視不說,單單那兒相互傾軋、捧高踩低、視凡人如牲畜的風氣我便十分不喜。在散修聯盟中的兵統共只有一十六個,即便全數都樂意同我們走了,也不過就多上十六個人罷了,組織起來並不十分困難。咱們自個兒集兵帶兵再如何累,也比寄人籬下來得輕鬆。」
狐姑則是說:「我沒待過討伐軍,但我見過那散修聯盟的頭頭兒駱紛飛。那女人算計多得很,她對妖怪的敵意也是人盡皆知的。待在她的大本營裡,我還真擔心被隨時捅一背後刀呢!」
阿久見兩個姑娘都做了決定,也就很是爽快地點了頭:「既如此,我就先去同那八子老兒交涉交涉——貿然闖入,又帶著好些原本屬於散修聯盟的人貿然離開,難免會戳人眼窩子。」
竇藍點點頭——人若都是這麼好帶走的,孔雀和阿公他們也就不必為了竇檸親自跑一趟三大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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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來說,他們這一行就是去散修聯盟掏牆角的。牆角難掏,竇藍已然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當她真正再次回到散修聯盟時,還是被當頭一棒重重打出了滿腔的挫折感。
「什麼?李二他……死了?」
李二是那發現了花明谷道其中蹊蹺,還順帶幫竇藍找著了灰雞師父的那個憨厚漢子,與竇藍、銀元小童的關係都頗為不錯。他和銀元的名字都浮現在了點將台上,竇藍得知這一消息時還有些他鄉遇故知的窩心感呢。
「怎麼死的?」竇藍追問。
「唉,這……這就一言難盡了,其中彎彎道道的,咱們這些凡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呀。」被竇藍問著的中年書生神色有些黯然,眼中卻閃著隱隱的恐懼和請求,顯然其中有什麼他們議論不得的隱情,他只求竇藍別再追問下去了。
竇藍與狐姑對視了一眼。
現下是傍晚,他們一行才抵達討伐大軍的陣營不過一刻鐘。阿久和九聞隨著那八子老兒去了帥帳,同微真道人虛偽客套去了,剩下竇藍狐姑這幫子小妖怪,就幾人捏著一個名字,裝作隨意的模樣在營地裡溜溜躂達,順帶先將要集的兵蛋蛋們大致摸個底兒。
竇藍自是選了李二和銀元兩個名字,拉著狐姑一道走了。原本她想著自己也算是對這大營瞭解頗深,兩個又都是熟人,她們一組該是最先傳來捷報的。誰知,她們要尋的頭一個人,竟然就這麼死了?
還死得頗有隱情。
竇藍心中驀然浮上一層不詳:「銀元呢?這位先生可認得銀元?那是個總角童子,平日裡總做些傳訊的事兒。」
中年書生聞言,臉色更差了一分。他囁喏了好久,才對竇藍慌亂一禮:「這位仙子,您,您若是當真有心救了銀元那娃娃,就快去前頭瞧瞧罷,小的……當真什麼也不知道呀。」
說罷,不等竇藍再問,便匆匆跑了。
竇藍皺了皺眉,拉起狐姑便快步往前頭走去。
果然,沒繞過幾個帳子,就見好些人圍在一處,把前方道路堵了個結實。
呵——放眼望去,竟然全是修真者!偶爾有那麼一兩個借道經過的凡民,也都是神色恐懼、腳步慌張,只縮著肩膀脖子迅速走開,連望都不敢多望一眼。
竇藍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聽見了銀元的乞求聲。
三下兩下,她與狐姑就擠到了最內的圈子裡。她之前在討伐軍中呆了一年,用的是化名不說,臉上還總是裹著一層紗。現下她換了一身南服,微微露了些妖氣,從一路同行的八子老兒到方才打了個照面的微真道人,都只當她也是個從南域裡出來的妖怪,倒是全無一人認出她來。
被兩個姑娘輕易擠到後頭去的幾名修真者雖有些惱怒,可實力高下擺在那兒,對方又是傳聞中「帶來瞭解蠱靈水的妖族貴客」,便也就默默地忍了。
在眾修士圍成的圈子裡,銀元正一身狼狽地死命磕著頭:「仙子饒命,是小的沒長眼睛衝撞了仙子,仙子有什麼氣還請盡數往小的身上出,只求仙子收回言靈,別叫我這不孝子不能在爹娘膝下承歡不說,還給他們惹來了禍患!」
「這是……怎麼啦?」狐姑也被這陣勢嚇了一跳。
銀元確實長了一副乖巧機靈的好面相,說是有仙童之貌也不為過。此時,這麼一個靈生生的小孩兒趴伏在一個婀娜女子的腳下,將自己的額頭磕得血肉模糊卻不敢停,這場景的確有些觸目驚心。
「這小童提水時衝撞了妙語仙子,妙語仙子大怒,便用言靈咒了他闔家上下不得好死。」旁邊有位愛搭話的修士順著狐姑的話頭給她解了惑,「至於如妙語仙子一般厲害的角色又怎麼會輕易給這小童子撞上……呵呵,那就誰也不知道了。近來,死在她手下的凡民可不要太多。」
那修士講起這妙語仙子的行事之道時明顯有些不以為然,可他卻依舊雙手籠袖,一臉興味地瞧著熱鬧——這也是在場大部分修士的作態。
妙語仙子……言靈……
竇藍瞇了瞇眼,往左輕挪了一步,恰好能夠瞧見這妙語仙子的小半張臉。
……桑子,果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