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的司機年紀也不小。
日本環境衛生搞得好,福利也高,人均壽命長,這就使得社會老齡化嚴重,很多工作都是中老年人做的。
松原跟李雲崇一路上閒聊不停,成蕓坐在後座上,昏昏欲睡。
她根本聽不懂那兩人在說些什麼,加上這幾天睡眠不足,車剛開了一會,就忍不住點頭。
手被拉了一下,成蕓強打起精神看向李雲崇。
「嗯?」
李雲崇小聲說:「困了?」
成蕓點頭,「有點。」
李雲崇把椅子放下一些,「那就好好睡一會,等下到了我再叫你。」
成蕓躺下之後,李雲崇跟松原不再聊天了。
她覺得自己沒睡多一會,再睜開眼的時候就已經到京都了。
成蕓知道,這是李雲崇當初讀書的地方,也是他在日本最喜歡的城市。
成蕓對日本完全不了解,唯一一點概念都來自李雲崇。他第一次帶她來日本是六年前,那時他帶著她把日本整個轉了一遍,成蕓喜歡東京,覺得那裡最熱鬧,玩起來最過癮,李雲崇只是笑笑,告訴她:「京都才是日本的精髓。」
李雲崇在京都有一處住所,不是現代的洋樓,而是那種傳統的日式宅院,車直接開到了這裡。
成蕓不知道李雲崇平日讓誰打理這裡,每次來的時候,都一塵不染。
推拉門用傳統的鐵鏽顏色涂成了紅褐色,進了門,能看到一戶典型的日式住宅,通透的木結構建築稍高於地面,房間由拉門隔開。
屋裡很暖。
幾人步入一個寬闊的榻榻米房間,房間四周是水墨畫的裝飾墻壁,屋子正中央擺放著一張低矮的桌案,桌案正中央放著一個梅子青釉的花瓶,當中插著一支花枝,花枝上對稱著兩朵淡粉色的花苞。
時近中午,和煦的光線透過精緻的木百葉窗灑進屋裡。
整個房間構造極其簡單,但卻無比精緻,精緻到會讓人產生一種無法形容的禁閉感。
李雲崇與松原跪坐在榻榻米上,成蕓暗自松了松小腿,也打算坐的時候,李雲崇拍了拍她的手。
「你就普通的坐著便好,這樣坐你受不了。」
說完,他又轉頭對松原說了一句話。
成蕓看著他們,李雲崇說完之後,松原朝成蕓抬了一下手。
李雲崇道:「坐吧,自便就好。」
坐下後,李雲崇又與松原談起來,兩人神色輕鬆,偶爾談到什麼有趣的話題,一起笑出來。
過了一會,成蕓聽到屋外有聲響。身旁的兩人不再閒聊,看向門口。
拉門打開,進來兩個盛裝打扮的女人。
成蕓不是第一次見到藝妓,距離上一次差不多已經有一年之久了。
兩個藝妓個子雖矮,但體態婀娜,臉涂得煞白,由兩個打傘的男人護送著進來,進來之後朝屋裡人行了一個禮,護送的人就離開了。
外面又有人端來茶具,兩名藝妓一語不發地跪坐下來,開始茶道表演。
松原和李雲崇重新聊起來。
左邊是兩人聊天,右邊是藝妓泡茶。
不管哪邊都同樣無聊。
藝妓泡好了茶,先為松原和李雲崇奉上,半臂的距離外,成蕓聞到她們身上獨特的香味。給李雲崇奉茶的藝妓背對著她,成蕓看到她同樣涂白的後頸。
藝妓的服飾經過多年的演變,已經定型,脖頸連著後背的位置,露出好大一片。
李雲崇曾給她解釋,這是因為男人們通常覺得女人的背頸是一個*的部位,所以藝妓會涂白,並且露出。
成蕓轉眼,看著給自己奉茶的藝妓,她低著頭,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她端茶的手很穩,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經過千雕萬琢,沒有絲毫的偏差。
奉過茶後,藝妓跪坐在一旁,一動不動,就像是兩個瓷做的假人。
這兩個藝妓跟她上一次看到的不太一樣,上次是晚上,藝妓來後表演的不是茶道,而是歌舞。
她還記得上一次看到的景象。
厚厚的白妝,繁複的和服,精美的頭飾,那是與黑夜相對的凄絕。
跳舞時她們在笑,可笑得又與常人不同,就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一樣。
李雲崇和松原談了好久,中途松原起身去洗手間,李雲崇轉頭對成蕓說:「等下我帶你去拜訪一個人。」
「誰?」
「等下你就知道了。」
「你們還要聊多久?」
「怎麼了?」
「我出去等行麼。」
李雲崇說:「幹嘛要出去,外面那麼冷。」
「沒事,我穿的多。」
「坐不住了?」
「腳麻了。」
李雲崇說:「你看看那兩個人,她們跪了這麼久都沒事。你這麼隨意坐著還麻。」
「她們練多長時間了。」成蕓站起來,趁著那小日本沒回來,原地做了幾個蹲起。衣服一合,對李雲崇說:「我出去了,你們談完了叫我。」
「別走太遠。」
「走不遠,抽根煙而已。」
成蕓從屋裡出來,轉頭一次,那兩個藝妓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成蕓第一次見到這種套路的,她開始懷疑她們是不是練得連眼睛都不用眨。
她在院子裡一連抽了三根煙,總算精神了一些。
成蕓沒有離開院子,她有那心也沒那力氣。
過了一會,李雲崇出來叫成蕓。
「吃飯了,餓了吧。」
藝妓已經離開,他們三人來到另外一個房間,桌子上擺好了飯菜。
飯菜精緻,分量很少。不過少不少也無所謂,因為成蕓到現在也沒什麼胃口。
吃過飯,總算要出門了。坐在車裡,李雲崇小聲對成蕓說:「等下要拜訪的是個了不得的女人。」
松原坐在前面,指揮著司機把車開到一條小道上。
成蕓問李雲崇:「什麼意思?」
李雲崇笑著說:「你剛不是問我要見的是什麼人,我告訴你,是個了不得的女人。」
「怎麼個了不得法。」
李雲崇沒有回答,反問成蕓:「你看剛剛那兩個藝妓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感覺。」
成蕓回想了一下,「應該訓練了挺久吧。」
李雲崇擺擺手,淡然道:「差遠了。」
成蕓沒說話,李雲崇又接著道:「現在日本的藝妓行業漸漸商業化,很多學徒最多也就練了兩三年就開始出來表演。」
「人家為了給你泡杯茶練了兩三年,你還要怎麼樣。」
李雲崇哼笑一聲,看向成蕓,聲音低沉地說:「學表容易學裡難,她們身上少了味道。」
「你要什麼味道。」
李雲崇看著前面,說:「等下我帶你去見的那個女人,你看到她就懂了。」
成蕓不再說話。
車子在一條幽靜的小路路口停下,成蕓下車,看到這條青石路一路延伸至一座小院內。
院旁種滿了樹,棵棵修剪整齊。
成蕓跟在李雲崇身邊,松原走在最前面,叩門。
來開門的是一個老婦,看年紀最起碼有八十多歲了。
成蕓在一瞬間就知道,這個老婦就是李雲崇口中的那個女人。
她滿臉溝壑,穿著日本傳統和服,頭髮在腦後盤成一個小髮髻。
她在對門外的客人笑。
成蕓看著她的笑,忽然感覺到一種詭秘的氛圍。
她朝著三名客人行李,松原同她講了幾句話,她把他們迎到屋子裡。
她的院子沒有李雲崇的大,但收拾得非常整潔,她帶他們進屋,坐在榻榻米上,為他們泡茶。
動作很熟悉,成蕓想起剛剛那兩個年輕藝妓。
她的動作比起那兩個人更加成熟,舉手投足之間,幾乎已經達到一種靈魂交融的境界。
她並不像那兩個年輕藝妓,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她一直帶著笑——而且,那並不是屬於老年人的慈善和藹的笑,她的笑依舊是那種優柔魅惑的女人笑。
看著這個老女人的一舉一動,成蕓似乎明白李雲崇口中的味道是什麼了。
她眯起眼,在松原與老藝妓交談之際,起身離開房間。
李雲崇跟了出來。
「怎麼連聲招呼都不打,日本講究這個,你也不是不知道。」
成蕓點了一根煙,一句話都不說。
李雲崇在她身邊說:「她叫和子。」
成蕓吹了一口,煙霧迅速散開。
「藝妓的行業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藝妓在從業期間不能戀愛結婚,因為要保持這份行業的純潔感。所以藝妓大多十幾歲出道,二十幾歲就離開了。」
他們站在庭院中,天稍稍陰了一點,微弱的陽光透過樹叢,將庭院照得一片灰綠。
「這麼短短的時間,培養出的不過只是薄薄的一層,這個行業真正的內涵她們無法得知。」李雲崇淡淡地說,「但是和子不同,她將一生都奉獻給了藝妓行業,就算是年紀大了,沒有客人了,她也沒有放棄。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時我只有十幾歲,正在念高中,她已經將近五十歲,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吸引了。所以我讓松原暗中資助了她。」
成蕓目光漠然地看著前方,一語不發地聽著李雲崇說話。
「藝妓跟妓女不同,她們賣藝不賣身,和子一生都沒有結婚,沒有男人,但她依舊很美,那是一種沉澱的嫵媚,一種女人真正的美。」李雲崇在形容和子的時候,神態不知不覺中帶著一絲崇敬和傾慕之意。
成蕓睨著,忽然笑了一聲。
李雲崇轉過頭來。
成蕓往潔淨的地面上彈了彈煙灰,李雲崇看見了,也不制止,他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成蕓接下來的話上。
「是啊。」成蕓笑著說,「她的確笑得好媚啊。」
李雲崇看著她,他知道她還沒有說完。
「不過那不是嫵媚。」成蕓轉眼,與李雲崇對視,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那叫鬼媚。」
李雲崇面無表情。
「如果真的只賣藝,何必把領子敞得那麼開?」成蕓微微歪著頭,「藝妓藝妓,說到底,還不是落在一個妓上。大概唯一的特殊之處就在於你說的——小日本喜歡把東西做絕了。」
她把抽完的煙頭扔到地上,一腳踩滅。
「我知道你說的她身上那種味道是什麼。」成蕓看著他,漆黑的眼睛好似看到他的最深處。
李雲崇一動不動。
成蕓的身子忽然向前,與他交疊。
她在他耳邊壓低聲音短促地說:「你知道人發情的時候也會有味道麼?」
風吹過,但院子裡依舊寂靜無聲。
李雲崇緊閉雙脣。
「我告訴你,有的。尤其是女人。不過等*滿足了,味道也就沒了。」成蕓抿著脣,好像在笑一樣,「可你的和子不同,你轉頭,看那邊——」
李雲崇緩緩看過去,剛剛出來的時候,門沒有關嚴,屋裡松原正在跟和子有說有笑。
成蕓像是給他解說一部情景劇一樣,低聲說:
「你看那個屋子是不是很規矩,四四方方的,像個封閉的箱子一樣?」她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和子這輩子的*和味道全關在那個箱子裡,散都散不掉。你們來了,覺得滿屋芳香,幫她吸走了一點,可等你們離開後,她就會涌出更多。」
不遠處,和子似乎察覺到什麼,她轉過頭,看見李雲崇時,她一下子挑起黑黑的眉毛——她知道今天有貴客要來,特地化了妝。
那一張老態龍鍾的臉上,泛著憧憬的笑容。
成蕓直起身,說:「等你們都走了,她自己還要在這盒子裡待著,待一輩子,直到被這味道活活熏死。」
李雲崇扭頭,狠狠地看著成蕓。
「你要學會尊重別人。」李雲崇聲音低沉,甚至陰狠地說:「你再敢胡說八道試試看。」
成蕓面不改色,又說:「各人求的不同,她要這麼活,是她自己的事,外人的確沒資格說什麼。」
李雲崇臉上漲著淡淡的紅,他緩緩搖頭,失望地說:「成蕓,你跟她差得太遠了!你現在連她萬分之一都不如。」
成蕓聽了他的話,贊同地點了一下頭。
「我本來就沒什麼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
松原遠遠地叫李雲崇,李雲崇轉頭應了一聲,臨回去時,他對成蕓說:「你給我在這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那些混賬話!」
成蕓看著他回到屋子裡,轉頭又掏出一根煙。
她想那些混賬話了麼?
當然沒有。
在那灰白的煙霧裡,成蕓覺得自己的頭更疼了。
有時候她真的想跟李雲崇好好談一談,可她又知道,根本沒得談。
十二年了,他仿佛銅墻鐵壁,根本沒得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