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天。
成蕓再一次來到李雲崇家門口。
敲門,沒人應。
成蕓沒離開,她在院子裡轉了轉,撿起一塊鋪在側方用來裝飾庭院的石頭,朝著二樓的窗戶就砸了過去。
二樓的客房,那是成蕓的房間。
她使了大力,玻璃應聲而碎。破碎的聲音在清晨安靜的小區裡顯得格外刺耳。朦朦的青天,無人的院落,依舊沒有人來應門。
倒是把保安引來了,保安也認得她,來來往往數年,誰沒聽過風言風語。成蕓在他眼中就是一個被拋棄的情婦,有何能耐,胡攪蠻纏。
胳膊被拉住,成蕓撕扯起來,這讓保安更不屑了。好歹也做過有頭有臉的人物,何必弄得這麼難看,潑婦一樣。
成蕓的眼睛陰毒,她砸、她扯,但至始至終沒有出聲,她只是盯著二樓,砸碎的玻璃窗旁,站著的身影。
李雲崇的心一樣緊著,帶著一絲壓抑又爽快的報復感,讓他渾身的皮膚都隱隱顫慄。
成蕓反手拉住保安的衣服,朝他下面就踢過去,保安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會下這麼陰的腳,一個沒注意就中了招,捂著褲子蹲到地上。
成蕓喘著粗氣,把衣服使勁整了整,又朝著李雲崇家走去。
在她走到院子裡的時候,門剛好開了。
李雲崇負手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她,陌生審視。
成蕓徑直走到他面前,「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話。」
成蕓走到屋裡,錯身而過的時候,李雲崇擋下了她。
「我讓你進了麼。」
成蕓凝視著他的眼睛,「有人要查我的公司。」
「是麼。」李雲崇看起來並不在意。
「你知道?」
李雲崇不置可否,成蕓眯起眼睛,一字一句:「李雲崇,不是開玩笑,有人查我。」
李雲崇有些神經質的迷茫。「然後呢?」
「……」
「你來找我,是為了讓我幫你擺平?成蕓,你當初走得不是很痛快麼。」
「李雲崇。」
李雲崇揚起下巴,「你真有種,就別來找我,自己去解決。」
成蕓淡淡地說:「他們查我也是查你。」
哼笑一聲,李雲崇風輕雲淡,嘲諷地看著成蕓,「既然家裡有人,怎麼出了事還要跑出來找別的男人,你家那個行不行啊,不是挺倔的麼,讓他去擺平。」
成蕓面無表情,「你怎麼知道他倔。」
李雲崇冷下臉,成蕓看了一眼,又道:「你見過他?」
李雲崇險些大笑,「我見他?」笑容又在一瞬間收起,輕輕地挑眉,「他算個屁,我見他。」
寂靜蔓延,成蕓看著一旁屏風上的四君子畫,看得入神。
屋外的風吹進來,成蕓轉過頭。
李雲崇那麼愛保養,眼睛裡竟也出現渾濁的黃斑。
「你們做的事,都有多少人知道。」
李雲崇冷冷看著她。
風還吹著,四君子定格在屏風上,一如過往。
成蕓與李雲崇四目相對,她發現他老了,真的老了。
成蕓忽然說:「你知道麼,有人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叫行走江湖,輸贏自負。」
李雲崇眼角一跳,神色更加陰霾,就好像一瞬間明白,說這句話的人是誰。
「我從前不怎麼懂,現在我懂了。」
李雲崇忍不了,「滾。」
成蕓的聲音輕不可聞,「我今天來就是告訴你一聲……保重。」
人走了。
李雲崇驀然冷笑,在最後一刻說道:「這回,你別想我幫你了。」
回家,周東南還沒下班。成蕓坐在床上,接到劉佳枝的電話,年輕的女孩急得跳腳——
「你去沒去呢?還沒去?我聽到消息了,馬上就要徹查了,我的資料被提前拿走了。我跟你說你千萬別不當回事,你的公司只是一小部分,你背後的那個人貪了太多,這回誰也保不住!你快點自首,別被他拉下水!」
風水輪流,滿目蒼涼。
成蕓放下手機,給周東南打電話。
「你回家。」
「沒下班呢。」
「求你。」
「……」
周東南趕回來,剛一進門,就被成蕓抓住,他身上還帶著冷氣,就被成蕓推到了床上。
她有些怪,可周東南對這些已經輕車熟路。
他散開她的頭髮,摸她光滑的胸口。
她幫他脫掉衣服,親昵那燒爛了的闊背。
他們動作越是細膩,越襯胸中情意無限。成蕓此番有無邊的溫柔,無盡的耐心,徹頭徹尾地完成盛宴。糾纏在一起的迷離肢體,好似修羅大殿上的雙修佛像,靜謐之下,欲海滔天。
她緊緊抱著他的脖頸,雙手伸進他的頭髮裡,十指緊扣,抓得他好疼。
「我對你好不好。」她在他的攻勢下顫聲開口。
周東南咬著牙,乾脆地說:「不好!」
「不好還喜歡,你有病麼。」
周東南倔得使勁捅了一下。
成蕓猛吸氣。
她把他的頭抱近,聞他臉上的味道。
「你說,你怎麼喜歡我的。」
周東南挺著不開口,成蕓忽然大聲:「說啊!」
周東南下巴收緊,眼神凝滯,動作也停了。兩人之間隔著一張紙的距離,呼吸著對方的氣息,屋裡鐘錶滴答滴答地走著。
「我忘不了……」周東南終於開口,聲音低啞。他說得自己難忍,頭低著,說什麼也不去看成蕓的臉。
「你走了,我哥跟我說你是個壞女人,我想聽他的。」
她逼著他。「那你怎麼沒聽。」
「我忘不了。」他嗓子磨砂一樣,「……你是個壞女人,可那天你對我太好了。」
那天。
山間的午後,波光粼粼的小溪,祥和寧靜的侗寨,風雨橋上的女人。
他第一次的那天。
「我哥說我又被騙了,他說你玩我,根本不喜歡我。」他好像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這麼多話,激動得聲音微抖,越說越快。
「我覺得不是,你怎麼會不喜歡我……你那麼、那麼……」他心裡無數的話,經歷的無數掙扎,就苦於一張不會說的嘴,通通無法表達。最終,也不過是抬起頭,眼眶發紅,眉凝成川,艱難地堅信著。
「你不會不喜歡我,只不過你自己不知道。你以為那天走了就算完了,不是的。我來找你,我帶你回去,你跟我走才是結局。」
你跟我走才是結局。
成蕓摸著他高挺的眉弓,淡淡地問:「我和你那個藝術家前女友誰好。」
周東南停住,成蕓一個小巴掌扇過去,周東南臉沒動,受了一下。
「這還要想,找死呢你。」她揚起下巴,睥睨一切。
周東南鼓囊著臉,答兌她。「你比她好。」
「你等她等了多久。」
又停住,這回成蕓沒有再扇過去。
「什麼意思?」
成蕓說:「你等她八年……」
「我不是等她。」
「那怎麼沒女人。」
「沒人要。」
成蕓嗤笑一聲,又扇他。「你不老實。」
周東南接著說:「也沒碰到好的。」
「你要求還挺高。」
周東南埋頭下來,啃她的肩。
成蕓在他身體之下,仰頭看著黑暗的天棚。「你能等我多久。」
潛心品嘗的嘴脣停下,成蕓感到兩側床褥微微一沉,周東南撐起身子,俯視著她。
「什麼?」
「你等她等八年,等我能多久。」
他不懂,凝視著她,等著她解答。
「阿南,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
「去哪兒?」
「另外一個地方。」
「多久?」
「我不知道。」
「多久?」
成蕓忽然覺得離開他的懷抱身體很冷,她伸出手,自己抱住了自己。
周東南說:「我跟你一起。」
「一起不來的。」
「那你告訴我多久。」
「我真的不知道。」成蕓還是覺得冷,她去抱他,在碰到他身體前的一刻,周東南翻身,屈膝坐到一邊。
「我給你買了票。」成蕓說,「你先回貴州。」
「我不走。」他很直接。
「別留在這。」
他側頭,「為什麼。」
成蕓想了很久,最後給了那個他自己也用過的回答。
「不好看。」
周東南怔住了。
成蕓也坐起來,慢慢挪到他身邊。
她自黑暗中看見周東南強忍的一張臉,她輕輕撥動他的肩膀。「阿南……」
周東南悄聲說:「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等你。」
一語道出,成蕓忽覺輪迴倒轉。一時間,天地皆淨,雪花漫天,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面對重重阻礙,無望的未來,還有朦朧無知的愛人。
對著坐在床邊的自己說:
「回家等我。」
她尤不願意,在雪中撒潑,喊叫著你去哪,去多久,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等你。
他抱住她,親她的臉,親她的額頭。
雪花在他們之間消融。
你不相信我麼。
你等我。
成蕓夢中清醒,自己正把面前人緊緊擁著。
他是誰,她又是誰。
「你回家等我。」成蕓說,「我會回去,我一定回去找——」
寂靜的慘夜,無休無止的折磨,漫無邊際的荒蕪……
成蕓說著說著,忽然大哭出聲。這出莊生曉夢裡,只有她貫穿始終,沒有人比她更懂阿南——包括她自己,每一個阿南。
「算了,算了。」她似崩潰一樣搖頭,「你別犯傻了,別等了,你還是把我忘了吧!」
周東南張皇無措,他的大手捧著她的臉,好不容易讓她安靜下來。
她第一次像個瘋子,看他的表情就像同情一個瀕死的囚犯。
他為什麼哭,他明明好好的,他明明那麼愛她。
只是等而已,他怎麼可能忘了她。
他的鎮定讓成蕓慢慢恢復理智,她在狂夜之中看進他的眼睛裡,忽然就改口了。
「不,你還是等吧。」她平淡地說,「我死也要拉著你,你怎麼可以不等我。」
周東南不在意她剛剛的瘋言瘋語,摸她的頭,低聲說:「你別哭,我會等的。」
如今,他的聲音依舊和緩。輕輕易易,許下半生。
而她一點都不意外,淚眼朦朧中淡言道:
「你回貴州去,就當成全我。」
周東南波瀾不驚,「好。」
他們坐在床頭,在長夜之中相擁。
十二點過了。
人是不是該期待黎明了。
火山海嘯,太陽初升;地震火災,太陽初升;乾旱洪澇,太陽初升。
永遠這般,好似人間情愛,傷透再傷,死過再死,到頭來山間月色依舊照耀著痴傻的有情兒女,世間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