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育完了花苗,老天澆了春雨下來,芍藥苗枝舒葉展,一日日葳蕤起來了,離著結花苞也還要再等些時日,夏芍藥便閒了下來。
對面的何家花鋪子裡倒往外貼了招貼,要招點心師傅。夏家鋪子裡從掌櫃到伙計都嘀咕:「不是說開的是花鋪子麼?怎的這會子倒招□□心師傅來了?」
何家大姑娘,別是腦子壞了吧?
掌櫃的將這消息傳到夏芍藥耳裡,她握著新在書鋪子裡淘來的《畫鑒》低笑一聲,叮囑掌櫃的:「瞧著她家哪天招到了點心師傅,我也好去蹭口吃的。」
這位何大姑娘瞧著是個莽人,倒也是粗中有細的,有意思。
上次白瞧了一回熱鬧,回來還笑了大半日,想到何大郎那張青白交錯的臉就覺得解恨。夏景行追問了兩回,她也只將何家的事情略提了提。他到底是男人,對旁人家事不大理會,只歎一回:「沒想到這位何老爺倒跟吳老爺一般捨得。」
夏芍藥正色:「明明是吳老爺更捨得。那吳家六姑娘從小不受寵,只不過容貌生的好,捨出去也不心疼。何家的雙胞胎姐妹可是很得吳老爺歡心的。」
這一點瞧瞧她們身上的穿戴,以及面對著何大郎兄妹倆的氣勢即可瞧得出來。
普通的外室子在沒進祖宅之前,到了嫡長兄嫡長姐面前還不得陪著小心,她們倆倒好,純粹是跑去撩撥何家兄妹的。
夏景行摸摸她的腦袋,不欲與她爭執這個問題,「是是是,娘子說的很是!」在他看來,不過一丘之貉,沒什麼區別。
沒想到夏芍藥神來一筆,盯著他的眼睛問:「夫君將來做了父親,是不是也捨得拿閨女去換富貴?」
夏景行:「……」
他也回望了過去,小丫頭神色認真,可見是對這個問題真心在意。有心想說:你連生孩子都沒搞懂,還想著十幾年後的事情?可對著這麼天真的眸子,還真是……不好意思敷衍。
「等我做了父親,我只盡力向爹爹學習罷了!到時候還望娘子不要嫌棄我不如爹爹做的好!」
這話大大討了夏芍藥的歡心,在她的心裡,這世上就沒有父親比得上夏南天的,夏景行這話真是說到了她的心坎裡,當下笑瞇了眼睛,還主動拉著夏景行的手搖了搖,狀甚親暱。
夏景行:這愁人的丫頭喲!
她的《畫鑒》才看了一半兒,思萱堂的東次間裡漸漸添了許多東西。各色的熟宣足足擺了好幾刀,厚的有冰雪宣,薄的有蟬翼箋,還有做畫的扁絲絹;案上黑漆描金雕花筆裡插的滿滿當當,葉筋筆,大紅毛、小紅毛、染色的大白雲、中白雲、小白雲……各種動物的毛制成的軟豪筆硬豪筆兼豪筆,陸續買了回來一氣擺開三個筆筒都裝不下了。
等到她再往鋪子裡去,回來時開始往家搬顏料,夏景行都不明白她這是要做什麼,還問素娥:「你家姑娘往家囤這些東西是做什麼?」若說學畫……這東西也太多了些,得使到猴年馬月去啊?
素娥甚是憂傷:「姑娘大概又想學作畫了吧。」以前又不是沒有過,只請來教她作畫的先生覺得她沒有天賦,教一段日子便甩手不幹了。
「怎麼娘子很喜歡畫畫嗎?」
素娥十分頭疼,姑娘學了好幾回畫,總要糟蹋許多好東西,那可都是銀子買來的,偏沒什麼成效,自己還不死心。照她說,姑娘也是有一股子癡氣的。
等到改天夏景行午睡起來,看到案上擺著張夏芍藥不知道從哪裡淘來的邊鸞的《牡丹圖》贗品臨摹,自己在跟毛筆顏料宣紙大戰,宣紙上倒有個花朵的形狀,只花瓣顏色實是讓人不敢恭維。
夏芍藥不僅在宣紙上做畫,就連身上系著的月白色裙子也似被她拿來當畫布一般,染了好幾種顏色,偏本人還樂呵呵一副沉浸其中的模樣。見夏景行進來,還招呼他:「夫君快來看,我畫的牡丹。」
他這才算是大開了眼界。
前唐的邊鸞尤善工筆花鳥。《畫鑒》一書評價邊鸞的畫時說:「唐人花鳥,邊鸞最為馳譽,大抵精於設色,穠艷如生;其他畫者雖多,互有得失。」後人有雲:「邊鸞花草昆蟲,花若迎風裊娜作態,蟲疑吸露飛舞翩然,草之偃亞風動,逼似天成。雖對雪展圖,以身若坐春和園圃。」雖未絕後,卻是空前。
邊鸞之前,花鳥畫多是花紋圖案形式,但自邊鸞始,卻是以寫實手法描寫花鳥的動態與生機,也算是開創了工筆花鳥新畫法的宗師。他的畫作存世的有三十多件,最出名的卻是《牡丹圖》。便是眼前夏芍藥臨摹的這件。
她還獻寶一樣將自己淘來的這幅《牡丹圖》捧給夏景行瞧:「那書畫鋪子裡的掌櫃說,這幅雖不及邊鸞親手所畫,可卻是臨摹的足有他六七分筆力,也實為難得了。我花了二百兩銀子呢!」
夏景行頭疼的看著這敗家孩子,他現在充分明白了夏南天曾說過的,「芍藥這孩子是個手頭散漫的,別瞧著她也能打理起家裡的生意,但花起來也是不含糊的,你且盯著些。」
當時他還不解,只覺得自家娘子善解人意嬌俏可愛,又吃苦耐勞(在莊上也想搶著下田分株育苗,若非被他與平叔攔著,肯定被她得手),孝順老父,花起銀子來散漫些也不是什麼大毛病的。
譬如她往護國寺添香油錢,那也是因著老父病重,六神無主之故。
等看到她真正癡氣發作,花起銀子來,夏景行才明白夏南天這話可真不算虛妄。
「兩……百兩?」
夏芍藥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十分歡快的應和:「對啊對啊!是不是很便宜?!我跟老板講價都講了一盞茶的功夫,講的口乾舌燥,才壓了兩百兩下來!」
夏景行由此更見識了洛陽城裡書畫鋪子裡這些黑心的奸商。
他二話不說,將這幅贗品放回案上去,鋪開一張新的熟宣來,一言不發便開始臨摹,夏芍藥頓時雙目放光盯著他運筆,大是佩服自己當初有先見之明,隨手就撿回來個寶。
一刻鍾以後,她便屏息靜氣,神色也凝重了起來。
再過一刻鍾,眼珠子都粘在了夏景行身上,目光在他修長的手指上都要拔不下來了,只覺他骨節分明,狼豪在他手裡宛若活了一般,筆下的牡丹花迎風而立……
一個時辰之後,夏芍藥看著夏景行的目光簡直是仰望的姿態,雙目迸射著奪人的光彩,激動的都要語無倫次了:「兩……千兩!」商人的本性暴露無疑,瞬間就給夏景行臨摹的這幅牡丹圖作了價!
夏景行啼笑皆非。
他手裡提著蘸了顏料的畫筆還未放進筆洗裡,她已經移開紙鎮,將畫拿了起來恨不得抱在懷裡,似乎生怕別人搶了一般,小聲嘀咕:「我今兒一定要將這畫拿去給書畫鋪子裡的掌櫃瞧,瞎了眼的讓他坑我兩百兩。」再回頭去瞧自己兩百兩淘回來的畫,簡直一文不值!
果然下午待得畫乾了,她便親自卷好了放在匣子裡,連丫環都不讓粘手,只讓秋碧將兩百兩買的那幅畫卷了,拉著夏景行往街上去了。
夏景行見她這趾高氣昂的樣子,暗覺好笑。到底年紀還小,好勝心重,這就打上門去了。
其實憑心而論,她淘的這幅臨摹邊鸞的《牡丹圖》也算勉強,只值不了兩百兩而已。但那畫者的水平,比之夏芍藥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筆者顯然也是學過好幾年畫的。
書畫齋的老板見得夏芍藥來,還當她又想淘什麼書畫,立時便喜孜孜迎了上來,夏芍藥也不橫眉怒目的,倒又換上了她談生意的那副模樣,笑意盈盈道:「老板,我今兒從別處得了一副《牡丹圖》,不如老板幫我掌掌眼,看看能值多少銀子。」
那老板將他們夫婦二人請進了後堂裡,有小伙計奉了茶水來,又退了出去。夏芍藥這才小心翼翼打開匣子,將夏景行的畫拿了出來,鋪開在了桌上。
「這……姑娘這是從哪淘來的?」
夏芍藥眨眨眼睛,狡黠一笑:「還不是街尾那家書齋,叫什麼香來著?」
「翰墨香?」
「對對對就那家。」天知道她只是路過的時候隨意瞄過一眼,似乎那家的生意還不錯,只裡面進進出出的少年學子比較多,她尚未進去過而已。
那老板容色一變,又打疊起笑臉來,「姑娘不知道,他家慣會坑人的。這幅畫倒也不錯,大約能值個三十兩吧!」
書畫齋與翰墨香打擂台多少年,舉凡經史子集,野史話本子,香艷冊子春宮畫兒,這些都只尋常,兩家的貨也差不多。只有一樣,洛陽城裡學子多,便有那書畫功底好的,家境尋常些或更貧寒的,便在書畫鋪子裡寄賣些字畫兒補貼家用。
所不同的,便是這些人的字畫。
原本未出名的學子寄賣的字畫也不算什麼,店家圖些微利,學子賺些衣食錢。只這天下學子十年寒窗,不意兩年前殿試,翰墨香裡寄賣字畫的謝晁之高中狀元,一朝成名天下知,翰墨香立時便將這位新科狀元郎寄賣的字畫給掛了起來,引的未曾高中的學子們紛紛往翰墨香跑。
一時之間,翰墨香生意大漲。
明年又到了三年一回的科考之期,書畫齋的老板提著一顆心,到處搜羅學子的字畫,就盼著也能似翰墨香風光一回。
故見到夏芍藥手裡這幅畫,頓時如獲至寶,又怕夏芍藥瞧出來,將這畫貶一回,壓一壓價,「這畫倒也勉強能看,只姑娘花了多少兩銀子?」
夏芍藥伸出嫩生生一根春筍般的手指,那掌櫃倒吸一口涼氣:「一千兩?」
「不是。」她搖搖頭,一臉笑意:「一兩銀子啦。」
書畫齋的掌櫃頓時喜笑顏開:「我就說嘛,哪能這麼黑呢。這幅畫兒也就值個一兩銀子。姑娘若是看完了不大喜歡,不如就賣給了我,我出五兩,姑娘也不虧本。」
「五兩買給你其實也不是不能,只掌櫃的覺得你先時買給我的那幅畫比之這幅又如何呢?」
掌櫃的傻了眼。
夏芍藥招手,秋碧便將自己懷裡抱著的畫兒展開了,鋪在夏景行畫兒旁邊,頓時高下立見。縱秋碧這等不曾學畫的丫頭也能瞧得出來,「這幅畫兒牡丹倒好似真開了一般,都能聞見香氣兒了。」
夏景行唇角微翹,極力忍著笑意,且看自家小娘子如何整治這掌櫃的。
夏芍藥也不跟他廢話,只吩咐秋碧:「將這兩幅畫都擺到外面廳裡去,讓選書的小相公們來瞧一瞧,評個高下。」
掌櫃的就跟吞了蒼蠅一般,臉色別提多難看了。
秋碧應了一聲,便要收拾這兩幅畫一齊擺出去,掌櫃的待要攔,夏芍藥便道:「這兩幅畫都是我的,又不是搶了掌櫃的畫未給錢,你何必要攔著我呢。你若不讓我擺在廳裡,我便擺在你家鋪子門前,讓過往的學子們都瞧瞧。」又支使保興:「跟秋碧拿五百大錢,去外面買個書案來,就擺在書畫齋的對街,將這兩幅畫都擺出來讓大家看看,這一兩銀子跟兩百兩銀子買的畫兒的差別。」
保興是個老實頭,拿主子的話當聖旨,得了令便立時要去買桌案,直急的掌櫃跳腳,扯了他的胳膊不讓走,「小哥且等等。」好聲好氣來求夏芍藥。
「姑奶奶小的錯了還不成嘛!實不相瞞,我這畫兒收的時候就只花了六百大錢,你把畫退給我,我退銀子給你還不成嗎?」掌櫃的額頭的汗都要出來了,跟在夏芍藥身後就只差下跪了。
他家生意如今本來就不如翰墨香,要是今日這兩張畫兒擺出去,不必別人說,有眼睛的往後都只會尋著翰墨香過去,而不會往他家鋪子裡來。
夏芍藥來買畫之前,已經在這裡買了許多宣紙筆以及顏料了,掌櫃的本來就拿她當肥羊宰,反正看她的穿戴家境也是極好的,這類人從來都是不知柴米貴賤,人間愁苦的。
沒想到終日打雁,卻教雁啄了眼。
他垂頭喪氣退了夏芍藥二百兩銀子,收回了自己那幅畫,又厚著臉皮追在夏芍藥身後,想要夏景行的那幅畫兒。
「姑娘可是說好了,要將這幅畫賣給我的。」
夏芍藥疑惑轉頭,「有嗎?我記得我說過不是不可以,意思就是我還得考慮考慮。等我考慮好了再答復你吧。」
掌櫃:「……」
夏景行肚子都要笑破了。
等到送了這夫妻倆出去,掌櫃的垂頭喪氣,將來收拾茶盞的伙計一頓破口大罵,又吩咐他:「這幾日你去翰墨香打探著些,看看給他們家供畫的都是哪些書生?特別是……」方才那幅畫是誰畫的來著?
他想了半晌,才想起來,那幅畫壓根沒有落款。
只因為畫的太過逼真,牡丹迎風而立,花枝微顫,蝶舞蜂戲,昆蟲身上的肢爪纖毫畢現,他看的時候完全沉浸在了這畫作的神韻之下,竟然忘記了看落款。
真是失策!
「反正,就是翰墨香裡畫的最好的書生,你給我想辦法探了來。」
小伙計接了這麼個任務,頭都大了。不知名姓,誰知道誰畫的最好?
待出了後堂進了前廳,便見方才陪著那姑娘一起來的男子又折返了,他正要回頭告訴掌櫃的,卻見那男子跟另外一名伙計耳語了兩句,那伙計心領神會,帶了他往最角落裡去了,那裡放著個四角包銅的樟木箱子,打開來在裡面略翻了翻,拿了兩本書往袖子裡一掖,會了鈔就出去了。
小伙計整日裡什麼人不見,不過是個□□宮冊子的年輕人,身邊跟著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聽得娘子夫君的叫,想來成過親的,不過閨中添個趣兒,也算不得什麼。搖搖頭,徑往翰墨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