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檀雲院裡,南平郡主打開了晉王從洛陽送過來的信,緊擰著的眉頭漸漸鬆開來。
晉王在信中提起,他自己近來在行宮分-身乏術,便將她的一雙兒女托付給了晉王世子與世子妃。
聽得世子提起,寧景世並未出去惹禍,時不時跟著世子各處應酬,只房裡新添了個侍候的人。
寧景蘭跟著世子妃在洛陽城也參加過幾次官眷以及皇子妃的宴會,也頗交了幾個閨中蜜友,只目前尚無合適的人家,還要再看看。
為著兒女的婚事,南平郡主心都要操碎了,這一二年間她逐漸認識到,與長安城的權貴結親大約不太容易,索性將目光放的遠一點,不再拘泥於長安城。
寧景世身邊從來不缺侍候的人,只通房丫頭都是容色出挑的。只寧景世生就了見一個愛一個的風-流毛病,晉王提起他身邊新添了個侍候的人,南平郡主也不放在心上。
不過是個玩意兒,何至於就能引得她重視起來。
她提筆寫信,順便向晉王提醒,寧景蘭既然頗交了幾個閨蜜,不知道有沒有身份相當可堪匹配寧景世的,倒好考慮考慮。
福嬤嬤也覺得自家主子這主意妙,「咱們家小世子的身份那是只高不低的,大姑娘若有合得來的姑娘,必也不錯。想來世子妃也不會帶著大姑娘與那門第教養差的人家來往了。」
晉王世子妃常氏最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在外交際應酬,比之南平郡主卻更受人歡迎些,福嬤嬤心中最是清楚的。
南平郡主眼瞧著兒女婚事有望,多年的眼中釘肉中刺也早已拔掉了,只覺心頭多年壅塞都被一掃而空,端的是神清氣爽。
「自家裡那個喪門星被趕出去之後,總覺得萬事都順遂了。」
***
南平郡主嘴裡的掃把星這幾日過的殊為不易。
最後一層窗戶紙被捅破了,所有隱瞞著的事情都講了出來,為求老婆原諒,夏景行簡直恨不得做牛做馬。
那天上午,夏芍藥聽完了夏景行的話,還伸出小手指頭來,在他腦袋上戳了兩下,見他眼巴巴瞅著自己,半點反抗也無,又在他臉上戳了好幾下,「故事挺好聽的!」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她照例換了衣裳準備出門,夏景行跟在她身後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媳婦兒這是生氣了?!
一定是的!
成親之事,她就問過自己,可有父母家人,那時候夏景行心中對鎮北侯府恨意難平,只覺得自己被迫逃亡與自行選擇離開,完全是兩種概念。所以在他的心裡,早就不再視寧謙為父了。
他若是有所作為,豈會讓個陰毒婦人這般待他?
原本以為夏芍藥與這些高高在上的權貴並無機會接觸,哪知道才過了沒多少平靜日子,她就與寧景蘭見面了。
而且以寧景蘭那不依不饒的脾氣,豈會輕易罷休?!
思慮再三,夏景行選擇了坦白從寬。
***
思萱堂裡的眾丫環見姑爺似做錯了事情一般,亦步亦趨跟在姑娘身後。姑娘換衣服,他也跟過去,被姑娘一巴掌從屏風後面拍出來了。
姑娘出門,他也上了馬車,被姑娘推下來,然後……頑強的爬上了車轅。
總歸就是堅定的跟緊姑娘不放鬆。
今日素娥跟著,留了秋碧等人看家。她性子柔和,跟著夏芍藥上了馬車之後,小聲勸夏芍藥:「姑娘,姑爺也沒做錯什麼事嘛……」在這麼多人面前下他的面子,多不好?!
夏芍藥冷哼一聲:「是啊,他一點錯也沒有!」聲音高的恰能讓坐在車轅上的夏景行聽到。
夏景行在車夫怪異的目光裡縮了縮脖子,決定這次要將厚臉皮發揮到極致。
夏芍藥是少見的溫柔堅強有原則的性子,她既然沒有當場翻臉,只要他認錯態度良好,遲早能得到她的原諒。
不似南平郡主,視他為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無論他虛與蛇委還是如何,都不會改變她仇視自己的事實。而自己與她有殺母之仇,又豈會輕易言和?
他與這位繼母,早勢同水火,不死不休了。
馬車到了鋪子裡,素娥先下了巴車,輪到夏芍藥下馬車,夏景行立刻狗腿的湊上前去,將她扶下了馬車。見她並未推開自己,頓時大喜:有門!
掌櫃的見少東家帶著夫婿巡店,也很識眼色的將帳本送上二樓,親自沏了好茶水來,又吩咐伙計:「去隔壁何家花鋪子裡打兩樣點心來。」
伙計為難:「掌櫃的,對門是賣花的。」人家不賣點心!
前些日子,夏芍藥在何家鋪子裡蹭點心吃的時候,掌櫃也沒少往對門跑,前去請示少東家處理鋪子裡的事務。他倒是親眼見過對門如何不待見他家少東,踹了伙計一腳:「就說少東家想吃他家的點心了,若不打兩樣點心過來,一會兒少東家就帶著夫婿親自過去吃了。」
伙計傻了眼:「……」這樣也行?
果然那伙計去何家花鋪子裡打點心的時候,從掌櫃到伙計,就無有不跳腳的。
何家的掌櫃特意跑到二樓去請示何娉婷,「少東家,難道咱們真要給夏少東送點心?咱們家可是賣花的。」可恨夏家少東從來都將他家的牡丹花鋪子當成了茶樓來消費,卻又在做生意的時候狂挖他家牆角,太欺負人了!
何娉婷揉著發疼的腦袋沒好氣的揮揮手:「她既然想吃點心,就送兩樣給她得了。」
何大郎啼笑皆非的看著妹妹,還順便揶揄她:「昨兒看你們一起喝酒,我還當你們不管生意上的事情,結交起來了呢。」
他這個妹妹固執,脾氣又爆,還嫌棄別人家的女兒軟糯無用,在外面鮮少有能看得上眼的女子,閨中寂寞,也沒什麼蜜友。若非何夏兩家有生意競爭的關系,倒好同夏芍藥結交結交的。
「就她那個討厭的性子,誰願意同她結交啊?」何娉婷睜大了圓溜溜的眼睛,堅決否認。
夏家伙計從何家花鋪子裡拿了點心過去,掌櫃親自送到了二樓去。夏芍藥見到點心倒好似才想起來一般,隨口吩咐一句:「讓人去買兩瓶棒瘡藥送到對門去,交給何娉婷。」
昨兒何娉婷還為了自己生意失敗請她大吃一頓呢,為著她這份心意,夏芍藥也要回報一二的。
掌櫃的摸不著頭腦,這又是玩的哪一出?
不過少東家有令,他自然照辦,特意吩咐伙計去藥鋪子裡買最好的棒瘡樣,裝到盒子裡送了過去。
夏景行垂頭偷笑,他今日可算乖巧,讓站就站,讓坐就坐,就算是夏芍藥推一摞帳本子給他核算,也半句怨言沒有。
「笑笑笑!你就知道笑!」
夏景行討好的湊了過去,替她捏肩:「娘子,你說何家大姑娘收到你送的禮物,會不會氣的七竅生煙?」
「來而不往非禮也,吃了她家的點心,總歸要還回去一點什麼的,不然我成了什麼人了?就喜歡占別人家這點便宜不成?」義正言辭,將自己從前天天上何家鋪子裡蹭點心的黑歷史給一筆抹掉了。
「那是那是!我家娘子最是有情有義了!」夏景行今日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來拍馬屁,只盼媳婦兒轉怒為喜。
何家鋪子裡,何娉婷瞪著桌上的兩瓶上好的棒瘡藥好一會了,氣的胸脯一起一伏:「夏芍藥——」
何大郎自見到掌櫃的送上來的棒瘡藥,就差點噴笑出聲,還誇贊夏芍藥一句:「酒品不錯,醉後的話也記得清,知道信守諾言啊。」
「你——」
何娉婷真想把自家兄長給揍一頓,順便讓他試試這棒瘡藥的功效。
到得中午,對門的夏芍藥準備回家吃飯,夏景行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素娥索性離這小兩口遠遠的。
夫妻二人在店門口等馬車過來,不巧對門鋪子裡何家兄妹也從店裡出來,兩下裡一打照面,何娉婷就有沖過來質問夏芍藥的沖動。
不過見得她遙遙對自己一笑,便與夫婿鑽進馬車跑了,恨道:「算她跑的快!」不然非上前去與她理論不可。
何大郎見妹妹這般模樣,只覺好笑又可愛。
還從來沒一個人將自家妹妹氣成這般模樣呢。而且氣成這般模樣還不算,還讓她提起此人來不止恨的牙根癢癢,又放不下的模樣。得虧夏芍藥是女兒身,不然他都要懷疑妹妹瞧中了這人。
***
夏景行裝傻賣乖,在媳婦兒面前任勞任怨了一天,到了晚上還是沒能避免被趕到羅漢榻上的命運。
他躺在羅漢榻上大聲歎息,又翻過來翻過去,忽聽得床上夏芍藥道:「你這故事是準備走被苛待嫡子歷經千難萬險,終於出人投地,回頭來向每個曾經苛待過他的人復仇的路子呢,還是準備走以善良化解惡毒,闔家大團圓的路子呢?」
夏景行一愣,這才明白她問話的意思。
「早就不是一家人了,跟仇人也不差什麼了,怎麼闔家大團圓呢?」
「哦。」
床上又沒聲息了。
夏景行恨不得沖過去揪著媳婦兒的領子質問:你這個「哦」是幾個意思啊?是表示你知道了還是表示你也贊同我的呢?
不過想來想去,還是覺得現在不易輕舉妄動,只能強忍下這個疑問。
夏景行一夜未睡,翻來復去的想著夏芍藥的態度,她這副既不找他算帳,又不與他深談的態度還真嚇著他了。
哪怕她揪著自己質問不休,也好過如今這副平靜的樣子啊。
能夠發怒質問,破口大罵,就說明她心裡有自己,壓根不能接受被心愛的人欺騙。可是平靜的連句質問的話都沒有,他心裡就七上八下,沒底了。
第二早起床,夫妻二人吃早飯,夏景行索性搶了丫環的活兒,親手替夏芍藥布菜,還全都是她愛吃的。
房裡的丫環們似感受到了小兩口之間的低氣壓,各個都縮著脖子裝鵪鶉,有事沒事都退出去,不肯往前來湊。
夏芍藥也沒拒絕夏景德獻殷勤,他挾什麼她照吃不誤,只面上無半點兒笑意。
她這麼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兒,就算是板著張臉,按理說是沒什麼威懾力的,但真等她不苟言笑起來,夏景行這般七尺漢子都覺得心頭打鼓,發虛的不行。
本來就做了虧心事,這會兒就更不敢放肆了。
他久在宮中行走,偶爾也見過聖上前來檢查皇子們的課業,就連教皇子們的大儒武師都是朝中行走的官員,在這些人面前,夏景行都從不曾局促過。沒想到輪到自家媳婦兒了,他就心慌起來了。
這難道算是……關心則亂?
越在意反而越不敢輕舉妄動?!
夏景行默默的在心裡承認了這個事實,自己似乎……被個小丫頭子捏在了手心裡,逃也捨不得逃,更捨不得壓制她,看到她蹙眉就憂心,板起臉兒來就局促不已。
聽到她發話:「今兒吃完飯,一會兒去護國寺看看爹爹,最近這段時間忙,也沒時間去瞧瞧他老人家。你自己想好了,到時候怎麼跟爹爹說。」
夏景行想想,這事兒也不能一直瞞著夏南天。
夏芍藥如今肯給他機會去夏南天面前去解釋,自然也是給他機會。若是一棒子將他打死,就此定了他的罪,恐怕早將他趕出門去了。
「好好!我回頭一定向爹爹賠罪,並非有意欺瞞,只是以為……咱們過自己的日子,以後跟這些人也沒什麼關係。」哪知道今上沒事兒,往洛陽跑什麼啊。
勞民傷財不說,還害的他被媳婦兒冷落。
***
夏景行對今上充滿了怨念,他的好弟弟生的好閨女逼死了他親娘,霸占了他的家,生下倆沒眼色的小崽子,小時候就沒少欺負他,好不容易他長大了,從上到下都盼著他死。
好不容易他遠離長安城,才過了幾日甜甜蜜蜜的太平日子,他偏要南巡,帶著這一窩大的小的仇人跑來洛陽,攪和了他的好日子。
當真可惱可恨!
夏景行與夏芍藥坐上馬車往護國寺去的時候,今上正帶著親近的人到了護國寺。
洛陽護國寺原本就有名氣,自道靜法師治好了夏南天,更是聲名遠揚。
今上到得洛陽行宮,這些日子也微服在洛陽街市上走了遭,也召集了本地的官員問話,尋古跡訪名山,這就輪到了護國寺。
聖上親臨護國寺,何等隆重之事,禁衛軍一早便將入寺的路封了,阻了信眾前去拜佛,又有護國寺僧眾從上到下的打掃衛生,務必給聖上一個好印象,萬一聖上高興,從國庫撥些銀子給菩薩修金身,也容易些。
夏南天也接到了小沙彌的通知,今日呆在自己的院子裡,別到處走動,免得沖撞了聖駕。
方丈上門來尋道靜法師:「師叔啊,要不等聖駕到了,你老人家陪我去迎,我這心裡沒底啊。」
他這護國寺的香火,可全賴道靜法師的名頭。
道靜法師慢吞吞拈了佛珠,直將早課做完了,這才抬了抬眼皮,看著師侄一腦門子油汗,嫌棄道:「你這般著急忙慌,可有半點出家人的從容之態?」
方丈管著偌大一個寺廟,若是香火不盛,這一寺的僧眾可不得餓死?
最近這些年風調雨順,洛陽城裡的百姓日子尚且過得,還時不時有人將幼兒扔到護國寺門口。
出家人慈悲為懷,寺門口留下的嬰兒,總不能轉頭就扔到後山去餵狼吧?除了養大這些小嬰兒,護國寺別無他法。
無形之中,這又是一筆開支。
方丈將腦門上的油汗抹了,垂著頭準備虛心聽訓。道靜法師向來話不多,言簡意賅,此刻也只提點一句:「佛門中人,既不向聖人求官位也不求權勢,譬如聖人天子,便如山下庶民百姓一般。」
說了這一句,他再不說話了。
方丈心道:師侄我這不是想要求財麼?
維持護國寺周轉,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不過道靜法師說的有理,方丈頓時覺得自己著相了。就算是求財,那也是給菩薩的,讓人家親手奉了上來才算心誠,他這般急赤白臉的,就落了下乘了。
得了道靜法師的提點,等到聖人帶著諸皇子官員駕臨的時候,護國寺方丈穿了件半舊的僧衣,果然一副與世無爭的高僧模樣,帶著寺中僧眾前來迎接。
長安城裡的各寺院主持,但有宮中所召去講佛法,哪個也不敢輕忽,從無人跟護國寺方丈這般穿的簡樸。
方丈越是不卑不亢,一身寬大的半舊僧衣,擺出無欲無求的樣子來,結合山下擠的人山人海的信眾,倒越發讓聖上覺得護國寺果然佛法高深,故有大德高僧臨世。
方丈親自帶著聖人與諸晉王以及諸皇子眾官員一起在護國寺各處轉了一圈,等進了早就預備好的院子裡歇腳的時候,聖人果然問了。
「聽說護國寺有位道靜法師醫術高明,今兒怎的沒見?」
方丈伴駕這一個時辰,只覺深深領會了道靜法師的意圖,對他之前提點自己的那句話感激不盡——果然管用!
聖人這不是對自己也客客氣氣的?
「道靜師叔閒來只在禪房誦經,寺中大小事務從不插手。」
接待來賓這種工作,也輪不到他老人家來做。
道靜法師如今就是護國寺的活招牌,他老人家就應該被供在佛壇上,受信眾頂禮膜拜,就算是聖人也不能例外。
方丈在心裡對道靜法師欽佩不已:師叔睿智!
今上含笑點頭:「原就該如此!法師大德高僧,豈能拿俗事去煩他?不如方丈前面帶路,引朕去見見法師?」
方丈引了今上往道靜法師的院子裡過去,見得他身後跟著一溜兄弟兒子,外加下屬官員,他這會兒也算是摸得今上的脈了,便停了腳步,做出個為難的樣兒來:「聖上,師叔他老人家喜清靜,這麼多人……恐怕他的院子連門也不會開的。」
諸皇子面面相窺,晉王心裡暗罵:老禿驢,本事不大架子倒不小!
眾官員自動退後,表示:聖上您請!
聖人便跟著方丈往道靜法師的院子裡去了,身後跟著的官宦都停了下來。
道靜法師這些日子在後山裡采了不少的藥草,今上來與不來,與他的生活全無影響。前面在迎接今上,他這裡做完了早課,便將僧衣前襟系在腰間,在院裡曬起了藥草。
這些事情,他向來喜歡親力親為。
今上跟著方丈推開禪院門進來的時候,就瞧見院子裡站著個大和尚,滿面白須,慈眉善目,見到穿著龍袍的今上,不說俗禮,就連僧禮也無半個。
「今兒天氣好,就曬曬藥草,既然來了就過來喝杯茶吧。」
老和尚自說自話,尋常跟夏南天也這般相處,今上聽得這話,卻似行走了千裡萬裡的人,瞬間就將身上那一重身份的枷鎖放下,果真跟個故交舊友一般,隨意過去坐在了院中石凳上。
方丈嘴角暗抽:師傅也太能裝相了!
可惜聖人似乎還真就吃他這套。
他哪裡知道,活到道靜法師這個年紀,又游歷多年,禪心既定,喜怒皆無,在他的心裡,夏南天與今上還真沒什麼分別。
老和尚親自烹的茶,甘甜的山泉水,也不知道是哪裡的野茶,清香益遠,入口微苦,卻回甘無窮。
今上坐在這靜謐的小院裡,喝了一杯道靜法師親手烹的野茶,方丈默默退了出去,覺得師叔這等高人,他是學不來的。
就算他再得著道靜法師的指點,不卑不亢,可還是沒辦法把當今聖上當做尋常的凡夫俗子對待。
他二位靜坐喝茶,方丈便只覺再待下去,不利於自己的形象,便聰明的回避了。
院子外面靜候的禁軍以及宦官們見到護國寺的方丈都出來了,對這位道靜法師可真是好奇死了。
也不知道今上與道靜法師說了些什麼,從法師院子裡出來的時候,似乎心情很好,全程帶著微笑,依著方丈的經驗,他家師叔若是能同今上說個十來句話就算不錯了。
臨走的時候,今上還問及外間傳的沸沸揚揚的道靜法師從鬼門關上拉回來的那一位。聽方丈說起夏南天也在寺內,便傳了他過來。
夏南天休養了這些日子了,整個人氣色極好,哪裡有一絲絲病過的影子。
他是草民,自然做不到道靜法師的灑脫,見得今上便行了跪拜大禮。回了今上幾句問話,又得了賞,這才跟在山中眾僧身後,一直目送著聖駕離開,總算長鬆了一口氣。
夏芍藥夫妻到得護國寺的時候,聖駕才離開一刻鍾左右,禁衛軍也才坦然有序的撤離。
被攔著的信眾們挨挨擠擠往寺裡去了,馬車寸步難行,夏芍藥夫妻索性下了馬車,混在這群信眾裡面往寺裡去,素娥問旁邊提著竹籃子來進香的老婆婆:「大娘,今兒這是怎麼了?」
那老婆婆似遇上了大喜事一般:「今兒萬歲爺來護國寺了,後面跟著一溜兒當官的,還有皇子呢,老婆子我活了這把大把年紀,還沒見過這麼大陣仗呢。」
夏景行將夏芍藥護在懷裡,以防被人擠到。
夫妻二人好不容易到得夏南天所住的小院子,都擠出一頭的汗來,待聽得他今兒也見了聖駕,夏景行是整個人都不好了,夏芍藥倒好奇問起來:「爹爹,聖人長什麼模樣?」那樣子渾似今上就應該異於常人才對。
夏南天逗她:「聖上自然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還有一個嘴巴,難道會少一個不成?」
院子裡再沒旁人,他這般打趣的話也只是父女二人笑談,只作尋常。
打趣完了,夏芍藥睇一眼夏景行,他心領神會,暗道:若想讓老婆原諒,大約還得著落在岳丈身上。
只要岳丈能原諒,老婆向來極聽岳丈的話,這事兒可就算迎刃而解了。
他上前去,撩起衣襟來跪在了夏南天面前,倒嚇了夏南天一跳:「哎哎,你這孩子這是做什麼?」
夏芍藥輕描淡寫,「讓他跪著,他不跪著恐怕心裡不舒服。」
夏南天面色頓時不好看了起來,還當自己不在家裡看著,夏景行竟然欺到了閨女頭上來。
待聽得夏景行自首完了,倒又哭笑不得。
事已至此,夏景行倒是個好孩子,只是命太苦了些,親爹無情,繼母不仁,堂堂侯府嫡長子,竟然差點病死在道旁,也算得可憐。
況當初他心裡大約就想著與侯府斷了關系,反正這等家人不認也罷,所以夏南天讓他改姓入贅,他便痛痛快快應了,成親近一年,待閨女也體貼,夫妻倆恩恩愛愛,沒得因為這些陳年舊事而傷了女婿的心。
「你這孩子,快起來!說到底是你家裡人之故,才令你傷心失望,這卻是沒辦法的事情。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只如今你既入了夏家門,便是我的兒子,從今往兒我也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後半生還指靠著你養老呢,快快起來。」
夏南天輕易原諒了夏景行,一點要追究的意思也無,夏芍藥便冷哼一聲,「爹爹心眼也忒好了!」
「你這丫頭,刀子嘴豆腐心!」
夏南天這卻是在夏景行面前為自家閨女說話。
別瞧著這丫頭嘴巴不饒人,心卻是極好的。
夏景行被夏南天扶了起來,心中只覺暖意融融。夏南天是位寬厚睿智的長者,就算是在病中也從無遷怒他人的習慣。夏景行初進夏家門,見過他病骨支離的模樣,還陪著他聊天解悶兒,那時候未嘗不是在羨慕著夏芍藥。
她的爹爹雖然病的捱著日子過,可父女情深,委實令人稱羨。
相處了近一年功夫,夏景行向來只拿他當長輩來尊敬的,這會兒卻打心底裡覺得老天待他不薄,親爹不拿他當一回事,岳丈卻待他如父,這與親爹又有什麼區別呢?
夏南天可是比他的親爹更令他生出了親近之心,只覺得夏南天一點也沒說錯,將來還指靠著他養老呢。
夏家這一家子,從上到下,父親媳婦兒,將來還會有兒女繞膝,可不就是他最親的人嘛!
「爹爹——」
夏景行語意微哽,夏南天世事洞明,心頭寬慰:總算閨女當初沒挑錯了人!這一個可是知恩圖報的好孩子呢!
「你若覺得對不住爹爹,就快快給我多生幾個孫子孫女來帶。」
夏景行眨眨眼睛,將眸中那股濕意壓下去,瞅了一眼夏芍藥:「這事兒……我聽娘子的!」
夏南天頓時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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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夏芍藥仍舊板著一張臉。
素娥這次不等夏景行上馬車,自己立刻竄到了前面爬上了車轅,另外一邊坐著車夫,夏景行原本就沒打算坐車轅上,準備跟著媳婦兒進車廂,也好哄得媳婦兒回心轉意。
見得素娥的舉動,在心裡默默的給這丫頭點了個贊:果真是個有眼色的好丫頭!
夏芍藥上了馬車,靠著車廂歪著。夏景行挑簾上去,坐在了她身邊,伸臂就將她往自己懷裡攬:「一會等馬車走起來,腦袋靠在車板壁上,可不要撞的頭疼?靠我懷裡。」
「巧言令色!」
夏芍藥從他懷裡掙扎著坐起來,直接坐到了對面去:「你這般滿嘴謊言,爹爹也被你哄的暈頭轉向,還當你是好人。我是再不敢信你的了!」
夏景行也跟著坐到了對面去,硬將她困在自己懷裡,聲音低柔似水,「娘子說哪裡話?我跟爹爹說的,可是句句實話!以前也不是有意欺瞞,娘子就饒了我這一回罷?你若是不心疼我,怎會在爹爹面前那樣兒?」
「我哪樣兒了?你說我哪樣兒了」
夏芍藥掙扎不脫,索性仰著小腦袋質問他:「我在爹爹面前哪樣了?」
夏景行唇邊帶笑,幽深黑沉的眸子裡也似泛著柔情蜜意一般:「你若是在爹爹面面急急替我辯解,爹爹說不定會真的動怒。你在爹爹面前越加生氣,爹爹為著咱們夫妻情份,也不想咱們為著此事生份了,待我必定和顏悅色,寬厚有加。表面上看你是在生我的氣,不肯原諒我,實則還是在爹爹面前護著我,怕爹爹責備我!」
夏芍藥面上瞬間紅了,眸子裡的尷尬一閃而過,有著被人瞧破的局促,只聲音卻高了起來:「你你……你瞎說什麼?!誰在爹爹面前護著你了?我恨不得爹爹將你揍成個豬頭,也好消我心頭之氣!當初就騙了我,這會兒又來花言巧語的糊弄我。指望著以後我會相信你?哼!」
她這般色厲內荏的小模樣,分明便是被夏景行說中了心事,還嘴硬死不肯承認,別提多可愛了!
夏景行也知她心頭顧慮,立刻向她保證:「下不為例!這次算是欺瞞了爹爹跟娘子,以後我發誓,這輩子都決不敢再撒謊騙娘子了,若再有此事,娘子只管將我逐出家門……」他話未說完,唇上便被夏芍藥纖手掩住,「你想的美!騙了人還想一拍兩散,自己跑去外面逍遙!你休想!再有下次撒謊騙我,看我不將你關在柴房裡,打斷你的腿!」
似乎她也知道夏景行被逐出家門,乃是他生平痛事,便不欲拿此事來訓他。
一家人,但有爭吵,意見不合,或者隱瞞欺騙,總能有機會改正,就算是關在家裡抽一頓鞭子,罰在祠堂跪祖宗牌位,數月不讓出門,怎麼樣都行,而非趕盡殺絕,將這個人逼入死路。
那是對付仇人的手腕。
事至今日,夏景行終於能夠分辨家人與仇人的區別在哪裡了。
眼前的小丫頭雖然面上還繃著,但唇邊隱有笑意,睇一眼他,眸中清波纏綿,夏景行此刻心中激蕩,與她並無不同。
他將人是緊摟在懷裡,在她額頭輕輕的親了一記:「我以後一定一定聽娘子的話,堅決不會欺瞞娘子!」表完了決心,順著她明眸瑤鼻一路親了下來,終於攫得那嫣紅,便急不可耐的親了上去。
這才冷落了他一日兩夜,便似三生未曾親近過,真是讓他煎熬至極!
親密慣了,忽然之間被她冷落,就好似在冬日的熱被窩裡澆一盆冰水,冷的哆嗦,再不能忍。
嘗過了溫暖的滋味,哪裡願意回去再忍受那冷漠與寒涼?
坐在車轅上的素娥與車夫眼觀鼻,鼻觀心,一心一意的坐著。素娥就當自己耳朵聾了,聽不到馬車內細細的聲音,夫妻倆的甜言蜜語。
馬車一路到得夏府門口,下車的時候,素娥往後一縮,也不似往日一般,麻溜上前去掀開車簾。馬車裡,夏景行吩咐一聲:「直接將馬車趕到院子裡去。」
守門的小廝大開中門,馬車直駛入思萱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