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廣袤無垠的漠北草原上,夜晚的天空如當頭罩下的黑色晶石,深不可測,其上布滿觸手可及的星子,黑暗冷澈高遠卻在呼吸之間,就連兩步之內的面目都瞧不清楚。

蕭玉音被反綁著雙手,馬上坐的久了,便覺得這雙手臂也已經不屬於自己。

與她同騎的齊人高大健壯,她若是乖乖坐著,還肯讓她坐直了身子,若是鬧騰起來,便將她如一袋栗米一般垂掛在馬背上,不出一裡地她便會將胃裡的東西全部吐出來。

有時候,她都要佩服這幫齊人了,連個地圖也沒有,全憑著本能,竟然也能一路從漠北草原跑到漠南,而且堅定的繞開大部落,碰上出來放牧的百姓,或者不足千人的小部落,他們便上前去徹底消滅,帶夠五日吃食,其余牛羊畜生以及食物氈帳通通放火燒光……

如果不是清楚他們的身份,蕭玉音恐怕都要以為這幫人是草原上的流寇慣犯,作案手法老練,殘忍暴*虐,殺人果決,毫無人性。

蕭玉音年輕的時候也追隨著耶律璟征戰,雖然不曾親自上陣搏殺,可斷肢殘骸沒見少。那時候只想著盡快結束戰爭,待得耶律璟大位坐穩,這一切都會結束。部落內斗,稚子女人都能留得性命,連同牛羊馬匹被當作戰利品給戰勝的一方帶回去。

但這幫齊人只要出手,一個活口都不留,就連稚子老人都不放過。

蕭玉音這些年安穩日子過慣了,也許上了年紀,心也漸漸變的柔軟了,看到百姓將死之時恐懼驚惶的眼神,稚子無辜的哭喊,心裡便開始不忍,等到這幫人停下休息進食,她終於忍不住去跟夏景行交涉,「你們只是想將我帶走,何必要在草原上犯殺孽呢?連老人小孩也不放過,於心何忍?難道你們沒有父母兄弟,妻子兒女?」

年輕的齊人將軍啃著搶來的燒的半生不熟的羊肉,深深瞧了她一眼,目光之中飽含著嘲弄之意,「我們現在做的還比不上耶律德光跟耶律璟在我大齊國土上做的十分之一。遼國傾四十萬兵力在燕雲十六州作惡,我們兄弟這才幾個人?!」他皺眉咽下最後一口帶著血絲的羊肉,大約是口感不好這才勉強自己硬吞下去。垂目去瞧自己粗礪有力的雙手,笑容忽的綻開在臉上,生滿了凍瘡的臉上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遼人野心勃勃,非以殺止殺不足以澆熄耶律璟的狼子野心!」

蕭玉音竟無言以對。

好多次,她回頭看那些被齊人屠戮一空的部落,部落上空青煙裊裊,想象著在遙遠的燕雲十六州,遼人大破齊國各州,將齊國男女青壯押回遼國做俘虜,將老人稚子滅口,想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大約這些齊人兵士親眼目睹同胞殘死,心情便如同如今的她一般,痛心於自己的無能為力吧。待到尋得機會,便要遼人血債血償。但漠北草原上的死於齊兵手下的牧民百姓也許終其一生都不會明白,自己的死亡與遙遠的燕雲十六州齊國普通百姓有什麼必然的聯系。

她做不到視若無睹,卻又救不了這些小部落的百姓,許多時候只能眼睜睜的瞧著這些普通百姓在自己面前倒下,睜著眼睛死不瞑目,孩子蹲守在大人的屍體旁恐懼的大哭,被齊人毫不猶豫的揮刀砍下……

人的生命何其脆弱,一個瞬間身首分離,便離開了這個世界。

無分老幼,不分男女。在死亡面前,一切的外在身份都是假的。包括她在草原上高貴無匹的皇后的身份,全是假的。

蕭玉音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白天被捆綁著塞了嘴坐在馬背上顛簸,晚上睜眼看著草原上的天空由明轉暗,彩霞滿天被黑暗吞被,再由漫長的黑夜一點點透出光來,最後是太陽將整個草原整個世界都染上瑰麗的光輝,白日的殺戮仿佛只是一個不醒的噩夢,冗長而重復,奔跑、掠奪、殺戮……漫無邊際,只有黑沉沉的夜才是安寧的,真實的世界。

趙六悄悄的觀察了她許久,最後與夏景行商量:「遼後不會是被嚇傻了吧?怎麼最近吃也吃不下,當初也是個豐腴婦人,如今都快瘦成一把柴了。最開始還會囉嗦兩句,勸咱們不要殺老人孩子,最近卻整日都不說一句話,精神恍惚,她不會死在草原上吧?」

夏景行在他背上戳了一指,見他全無反應,便知道他這是背上的傷好了,又開始閒操心了。當初離開烏丸山,趙六燒的就跟塊火炭一般,險些以為他活不下去了。沒想到這家伙捱過了一夜又一夜,雖然原本就瘦的身體又掉了一層肉,但總算是又開始活蹦亂跳了。其後還帶著他們在草原上四處游蕩,好多次繞過遼人的搜捕,有驚無險的在他國做著流寇的勾當,且有越做越熟手的趨勢。

「能做到遼後的位子,你覺得她會想不開活不下去嗎?」

趙六想想自己得到的遼後個人信息,據說這也是位凶悍堅強的女人,覺得自己純屬想多了。也許人家就是安逸日子過慣了,突然之間被他們擄了來,過不慣這種馬背上顛簸的日子吧。

「她大約是對本國百姓落到咱們大齊百姓一樣的下場,被咱們如剖瓜切菜一般的砍殺,有些接受不了現實吧。沒事兒,等再過兩三個月大概就麻木了。」

趙六嘿嘿一樂:「反正咱們如果活不下去,也有個遼國皇后陪葬,也算不虧了。」

夏景行淡然一笑:「死不了的!咱們以前苦守在關內,遼人大兵壓境,只知應敵。我如今瞧著這漠北草原上倒可放開與遼人大戰。」

他們一路走來,將漠北與漠南草原山形地貌都摸了個透,二人時不時議論這些地方如何用兵,才能有效扼制南侵。

蕭玉音起先只注意到了他們的殺戮,到了漠南之後,聽得這二人在互相印證一路之上走過的草原山形地貌,夏景行隨手拿個枯樹,將山川河流隨手畫來,全無差錯,始覺駭然心驚。

數百年間,漢人與遼人之間的戰爭多是遼人攻擊,而漢人據關而守,改朝換代都從未改變過這種打法。

燕雲十六州戰線極長,齊人這才出動了兩三千人,就鬧的草原上雞犬不寧,若是出動兩三萬人呢?

蕭玉音不敢想。

她不敢再想下去,夏景行卻毫不避諱她,特意當著她的面兒與趙六討論:「六哥,你說咱們大齊還有關口天險可守,就算是遼人攻城掠地,也是一座城池連著一座城池,遼人就算攻占也得費一番功夫。可遼人部落全是氈帳,聚群而居,逐水草而遷徙,也就上京國都還有個城池,其余部落我瞧著倒極為好攻,燒殺搶掠,倒比攻城掠地來的容易的多。以往遼人不是喜歡打秋草嘛,以後咱們也往遼人地盤上打秋草,怎麼樣?!」

蕭玉音瞬間面色慘白,她見多了各部落的混戰廝殺,以及齊人屠刀下的遼國普通牧民,若是這齊人將領以後真用此招深入草原,果如他所說,遼國並無天險城池可守,那當真令人防不勝防。以後恐怕戰局就會顛倒,並非大齊防備遼人,而是遼國防備齊人了。

趙六興奮的拍了兩下夏景行的肩:「哈哈哈哈這招不錯,草原雖大可難不倒我老趙!」

蕭玉音:「……」

*********

蕭玉音擔憂遼國未來的時候,遼帝耶律璟卻發了瘋的帶著十萬兵丁星夜兼程,趕回了上京城,見到滿目瘡痍的延昌宮,頓時火冒三丈,召了守將烏察前來。

烏察自知道皇后失蹤之日起,連一個囫圇覺都沒睡過。他頭頂就像懸著一把大刀一般,只等著可汗回來之後,便會落下來。

延昌宮被燒毀,可以重新建造,但是皇后失蹤,千頭萬緒,至今尋不到一點線索。他思來想去,唯有將此事推了給烏丸山上的流寇。

面見耶律璟的時候,雖然烏察的心都快要從腔子裡跳出來了,但他還是忍著背上的汗濕,謊話編的十分順溜,「……那伙匪人劫走了皇后,又燒了延昌宮,當時臣不知道皇后失蹤,回頭一想也只有這伙歹人才敢這般膽大妄為不怕死……」

耶律璟怒火濤天,見他一味推脫,卻沒什麼有用的線索,更加震怒,當即下令將烏察拖下去關起來。

烏察腿一軟便朝後坐了下去,整個人都鬆懈了下來:還有希望!只要可汗不是當時下令將他拖出去斬了,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只要皇后能夠回來,他就有活命的希望!

耶律璟丟下燕雲十六州的軍務,回兵上京城,召集城中留守人員,連夜審問,越審越絕望,茫茫草原,又要讓他去哪裡尋人?!

第二日開始,十萬大軍兵分三路,往漠北漠南漠西而去,開始在草原上進行撒網式的搜索。

遼國草原綿延千裡,沙地戈壁,草原山脈,河流湖泊,十萬遼兵撒出去,便如游魚入海,激不起半點浪花,若非靠著鷹隼聯系,三隊人馬都要失去互相的影蹤。

直搜了兩個月,除了前往漠北漠南的軍隊發現幾十處被燒的部落,卻連蕭玉音的半點影子也沒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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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耶律璟的絕望,夏芍藥這兩個月的日子也不好過。

在路上的時候,她還能騙騙自己,也許丈夫受傷了,正在軍中養傷,又或者在戰場上還未下來,但真等她到了儒州,交完了軍糧,隔日再去求見燕王,便被擋在了儒州府衙大門口。

守門的軍士知道她便是定遠將軍的妻子,千裡送糧,解決了目下軍中缺糧的困境,對她倒是格外的客氣尊重,只仍是擋著不肯讓她進去,「夏夫人,殿下有緊急軍務要處理,正刻與其余將軍們在商議。」

夏芍藥心裡著急,便在衙門口不肯走,抱著手爐轉圈圈。

燕雲十六州的冬日要比洛陽冷上許多,她身上裹的極厚,卻仍是冷的不行,踩著衙門口的積雪愣是走來走去等了三個時辰,從早晨等到了下午。守衛實在看不下去了,苦口婆心勸她:「夏少東,殿下真的在忙,他如今有空,小的一定為您回稟,要不您先回去吧?」

夏芍藥萬般無奈,好言好語打聽,「小哥可知道我家夫君的消息?他到底在哪裡?是死是活總有個話兒吧?!」

守衛搖搖頭,歉然道:「小的真不知道!」前鋒營與斥候營每次執行任務燕王親自下達,不止尋常兵士不知道,就算是別的將軍也未必知道。

夏芍藥從懷裡掏出了個荷包,裡面塞著二兩銀子,硬往他手裡塞,「給小哥添杯茶錢,小哥行行好,就告訴我吧?!」

守衛慌不迭往外推,「小的真的不知道定遠將軍的去向,銀子小的真不能收,有夫人送來的糧,營中兄弟們都感念夫人的恩德,若是小的再收了夫人的銀子,那小的還是人嗎?」

夏芍藥見這守衛果然不知道,並非有意搪塞,只能怏怏而回。到得下處,正碰見何大郎回來,身後的長隨還抱著厚厚一沓皮子,見到她還招呼一聲:「夏少東,這儒州城裡的皮子可真是便宜,不給家人帶些回去?」

「大公子這是要回去了?」

「難道夏少東不回去?」何大郎抬頭瞧她,見她眸色黯淡,整個人都提不起精神來,便知定然是為著她那贅婿而擔心。他倒是使了銀子去探聽過,但燕王治軍嚴謹,除了對外傳說的定遠將軍失陷敵營,竟然再打聽不出旁的來。

想想夏景行斬了遼帝的大舅子,落到遼人手裡,哪還有個好?

恐怕夏景行早已經身首異處,也不知道屍首被扔到了哪裡,恐怕這輩子都尋不回來了。想至此處,何大郎聲音便不由自主的放柔了,「夏少東不回去,不怕家裡老父跟幼子擔心嗎?」

夏芍藥苦笑,仰望儒州的天空一眼,但見藍的透澈清冷,呼吸之間都是冷冽乾燥的寒風,與洛陽城濕軟溫暖的風截然不同,似風裡藏著無數小刀子一般,能吹的人面上乾疼。

「再說吧。」她沒情沒緒的與何大郎作別,往自己房裡去了。

保興跟在她身後,寸步不離,還朝何大郎投過來戒備的一眼。

他是個老實人,心裡認定了何大郎是個奸滑的,與夏家一直是生意上的死對頭,哪怕路上何大郎對夏芍藥諸多照顧,也不肯放下戒心,總覺得他笑裡藏奸,不是個好的。

此日,夏芍藥又往儒州府衙去了,等了半日照舊沒能見到燕王。

一直到了第五日頭上,她一大早再往儒州府衙去求見燕王,卻聽得門口的守衛道:「燕王殿下帶著一萬人馬與馮將軍連將軍昨晚半夜就出城去了。」

昨晚半夜鼓聲大作,夏芍藥根本睡不著,如今物資匱乏,連油燈也不能長久的燃著,便摸黑坐了一夜,只當遼人來攻城,卻不曾想到是燕王帶兵出城去了。

鄔成道帶著的十三家鏢局的人,以及車馬行的人一大早就來辭行,將糧食平安送達,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誰都不願意再長久的呆在邊關。燕雲十六州只余四州,其余十二州均已落在遼人手裡,他們當初能夠接這單生意,就是因為夏南天的開價極高,足夠他們幹完了這一趟,歇上個大半年。

都是豁出命來賺這筆銀子,平安到達儒州的當日,夏芍藥就將余下的壓鏢銀子付了給各家鏢局車馬行。如今他們只求早早回洛陽去,還勸夏芍藥:「夏少東不如跟咱們一同回去,路上也平安些。」

夏芍藥生成個執拗的性子,沒打聽到夏景行的確切消息,哪裡肯回去。婉拒了鄔成道的好意,又提筆給夏南天寫了封信,這才送了鄔成道出來,瞧見何大郎袖手站著,不禁詫異:「大公子不跟鄔師傅一同回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何大郎閒閒站著,「這不是來都來了嘛,總要置辦些貨帶回去賣,也不枉我跑了這一趟。」

他走這一趟,何康元堅決不同意,「夏家那是沒辦法了才走這一條路,咱們家跟著湊什麼熱鬧啊?嫌銀子多了燒的慌?」

何大郎勸父親,「此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夏家將來天下揚名,也少不了咱們家的。到時候父親給彩玉彩華寫信,讓她們在侍郎大人耳邊吹吹風,還怕咱們家得不到嘉獎?」那何家以後的招牌可就是金子打的,聖人都贊過的呢。

夏家能夠在洛陽城站住腳,何家便必定不能比夏家差了,無論是口碑還是名聲。

他講了許久,何康元才同意了他此行,又肉痛不已,「出手就是五萬兩銀子,你個敗家子喲!」捧著受傷的心靈去外宅尋求外室與幼子的安慰去了。

夏芍藥對何大郎敬業的態度敬佩不已,這才是真正的商人,無論走到哪裡,眼裡都能瞧得見利潤,萬沒有走空手的道理:「大公子一門心思撲在賺錢大業上,真是讓我自愧不如。」

何大郎灑然一笑,道不盡的風流倜儻,「夏少東若是也想摻一腳,我倒不介意借貸些銀子給你,只是這利息就高了些,但也強如鋪子裡借貸的。」

夏芍藥這些日子心亂如麻,連覺也睡不好,眼底發青,哪裡有心情做生意,「這事兒以後再說吧,現下還是免了。」

直等夏芍藥回轉,何大郎身邊的長隨才擔心道:「大公子,咱們真的不回去嗎?」

何大郎轉頭瞧他一眼,「怎麼你怕死?」

「倒不是小的怕死,只是公子這些日子在儒州街頭逛了這許久,此地也就是皮子便宜些,別的如今卻也不得販賣。咱們既送了棉衣來,就該趁著儒州還沒亂起來,及早回去才是呢。」

何大郎目中露出懾人的光彩來,「你懂什麼,我觀燕王倒不是無能之輩,只苦於十六州戰線拉的太長,而遼人又幾倍於我大齊的兵力,被壓的喘不過氣來。咱們趁此良機,不同燕王打好了關系,以後就憑商人的身份,能近得了王爺的身?」

等他轉身,長隨恨不得翻白眼:「難道……真的不是因為夏少東才留下來的嗎?」

他明明瞧見好幾次,自家公子都偷偷瞧著夏少東,為了夏少東在路上著了寒,咳嗽不止,行路之時不好熬藥,還大半夜去尋豬苦膽,尋了回來又連夜讓人熬好了裝起來,只等機會恰當,便似不經意一般送上去了。

到底公子是為著何家以後的生意鋪路,還是滯留在此為了夏少東,長隨也迷惑了。

*****

耶律璟前腳帶兵十萬回上京,後腳燕王就得到了消息,與留守儒州的將士商量之後,立刻帶兵出城,在兩個月內收復四州。與此同時,朝廷援軍終於到達幽州,卻碰上耶律德光留守在此。

此次朝廷派出的王光,周同也算得老將了,以前駐守西北,與西夏人打過十幾場仗,與遼人並未交過手。西夏人這些年臣服大齊,歲歲納貢,這二人在朝中也一向以功臣自居,想著燕王與新提撥的那什麼定遠將軍倒都是年輕的小將,恐怕臨戰經驗不足,這才讓遼人有機可趁,奪下十二州。

他們心中既先入為主,碰上耶律德光便起了輕敵之意,到得燕雲十六州也不給燕王傳消息,自作主張前往幽州。想著一氣兒攻下四五個城池來,到時候再跟燕王聯絡,倒好讓燕王對他們輕慢不得。

哪知道幽州城攻了四天四夜,損兵折將,十萬兵折損了一半兒,還沒將幽州城攻下來,二人這才著了慌,知道遼人骨頭硬不好啃。

「這可如何是好?」王光這些年賦閒在家,太平年間武官便不及文官吃香,這次得太子推薦,還將自己府裡及笄的女兒悄摸送到了太子府裡去侍候,也算是投桃報李,與太子達成友好協議。

聽說他的女兒當晚便承了寵,太子賞了許多東西下來,就連太子妃也不曾輕慢。

他原想著,太子肯點了他與周同的兵,又肯納了他的女兒,這便是對燕王極為不滿了,覺得燕王這兄弟靠不住了。自燕雲十六州接連失利,朝上抨擊燕王之時,太子再不曾為燕王分辯得一言半句。

王光便覺得這是自己的好機會,若能趁此良機將遼人趕出燕雲十六州,得勝還朝,自己的女兒在太子身邊的位份一定不會低了,將來太子繼位,這朝中就更有他的一席之地了。因此一路之上才與周同商議,不肯與燕王合兵一處,免得燕王占了他們的功勞。

皇子的身份到底要尊貴些的。

哪知道第一仗就失利,折損了五萬人馬,這下子就更沒臉與燕王聯絡了。

周同咬牙,「事到如今,只有硬著頭皮繼續打下去了!只要打下幽州,就算是大功一件,哪裡還會有人計較折損多少人馬。」

他們這裡拖住了耶律德光,燕王正好趁勢收復別的州府,派出去的斥候回報幽州戰況,燕王冷笑一聲,「真是一對兒蠢貨!」大敵當前,卻仍想著私利,置家國安危於不顧,難為太子竟然選了這兩人來助他。

燕王接到京中密報,王光與周同是太子親自點兵,太子還納了王光一女為妾,十萬大軍糧草豐足,便假作不知此事,又有夏家與何家糧食棉衣相助,解決了眼前困境,立刻重新開始收復之戰。而耶律璟回兵的原因至今未探明,他便隱隱覺得這也許是夏景行與趙六在遼國做了些什麼。

若是遼國內亂,耶律德光肯定也會坐不住的,哪裡還會帶著三十萬大兵駐守在此。

太子選的兩人蠢歸蠢,卻歪打正著,替他拖住了耶律德光,也算得不錯了。

***

三月初,燕王相繼收復了蔚州,應州,寰州,如今燕雲十六州已有十一個州府重回大齊懷抱。他將戰況寫了奏章上報,聖人在四月初收到戰報,極為高興,太子在旁湊趣,「兒臣早就說過了,王將軍與周將軍老驥伏櫪,定然能夠助三弟奪回十六州的。」

聖人翻看奏章,「三兒倒是沒提王愛卿與周愛卿,難道這二人沒與三兒合兵一處?」

太子連忙搖頭,「怎麼可能?!這二人不是前去襄助三弟的嘛,怎麼可能沒與三弟合兵一處?恐怕收復七州就與兩位將軍脫不了關係,或者三弟未注明也未可知。」

聖人將奏折細細看了,心有不悅:「三兒從來據實以報,勝就是勝,敗就是敗,決無推搪之理。況且他還在奏折中替洛陽夏家與何家請功。道是開年這兩家便押著糧草往邊關去了。夏家是舉家之力,變賣所有家財換了糧食助戍邊將士,何家出資五萬兩為將士置了棉衣御寒,就連帳冊也隨奏折一同送了來,難道還會貪王愛卿與周愛卿的功勞不成?」

燕王極為注意經營在聖人面前的形象,從小留給聖人的印象就是做了就是做了,沒做是打死也不肯承認的,總歸是個老實孩子。因此就算他戰敗之時上報連失十二州,引來朝臣攻訐,聖人對這個兒子倒也並無責備,至少他不曾隱瞞戰況。

太子這時候也知道不能胡亂說話了,至少在情況未明之時。他索性轉移話題,「沒想到定遠將軍的家眷倒是一心為國的,忠心實是可嘉。只不知定遠將軍如何了?」

聖人撫膝,言笑晏晏,「三兒腹中自有韜略,他這次不但為夏何兩家請功,還為定遠將軍與趙校尉請功。只道定遠將軍與趙校尉當初奉了他的密令,帶兵五千在遼人包圍之下出關,前往遼人上京借機行事。收復這七個州時,裡面倒有耶律德光的親信,說是遼國皇后失蹤,這才使得遼帝撤兵十萬回師上京,解了一時之圍。如今定遠將軍與趙校尉雖未回轉,吉凶難測,但他卻不能將此理隱瞞。他連定遠將軍與趙校尉的功勞都不肯貪,又怎會貪了王愛卿與周愛卿的功勞?」

太子沒想到還有這段變故,心中這時候倒有些後悔,當時不該小瞧了燕王。也不知道燕王有沒有記在心裡?

聖人收到燕王捷報的當日夜晚,應州城下就來了一隊人馬,高舉火把朝著城內喊話,請求打開城門。

燕王在府衙聽得城樓上兵士來報,「城下有隊人馬,說是定遠將軍與趙校尉從草原上回來了,但穿著恍惚全是遼服,聽聲音卻又是漢人,守城的兄弟不敢自專,特意請殿下移步。」

燕王大喜,喜的一掌拍在書案上,朗聲大笑:「本王就知道……本王就知道他必會回來的!」

他打馬出了府衙,一路直奔城樓,爬上去朝下一瞧,但見最先立著的漢子穿著遼人的皮袍子,頭髮胡亂披散著,滿臉胡茬,乍一瞧很陌生,一開口便是熟悉的聲音,正是夏景行。

燕王下令大開城門,又令城樓上敲響了戰鼓,自己親自下了城樓,往城門口去迎接遠道而來的前鋒營與斥候營兄弟。

城頭上鼓聲震耳,守兵交頭接耳,「不是說夏將軍與趙校尉早就失陷敵營了嗎?難道是假的?」

「前鋒營與斥候營都是殿下直屬,說不定是接了什麼密令呢。」

前鋒營的每個戰士都是精挑細選,能進前鋒營雖然直面危險的機會最大,但是卻是燕雲十六州大齊軍士最引以為傲的。

夏景行與趙六仰頭瞧著城樓之上的王旗,上面斗大的燕字在火把的照耀之下極為顯眼,城頭鼓聲大作,應州城門大開,燕王高坐在馬上,在城內含笑看著他們。

二人一夾馬腹,直朝著燕王而去了,到得近前墜蹬下馬,跪下來行禮:「幸不辱殿下之命,屬下擒了遼國皇后,又在漠北漠南跑了一圈,前來復命!」

燕王下了馬,聲音裡帶著哽咽之意,「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說是你們,伸臂上前,就捉住了夏景行的雙肩,用盡了力氣連拍數下,才將心內澎湃的情緒壓制了下來,啟唇而笑:「景行,你可算回來了!你再不回來,我都不知道如何向你媳婦兒交差了!」

「我這不是回來了嘛,她還不知道呢,等我回去就寫家書報平安!」

燕王在他肩上重重搗了一拳:「寫什麼信啊?人就在應州府!我真是拿她沒轍了,自大年初二她到了儒州,此後我勝一城她就跟了過來,每次都求見我,我只能避而不見,只盼著你快點回來!她也鍥而不捨的一路追了過來,我不肯見她她就三五日往府衙門口等一回,今兒大清早還往府衙侯了一回呢。」

夏景行「啊」的一聲,滿含了驚喜就要往城內沖,忽又停了下來,一臉的糾結,「我現在……這幅樣子見她,不會嚇著了她吧?」

他此刻身著遼人皮袍,血跡斑斑,頭髮數月未洗,打著結結成了氈,胡子拉茬瞧不出本來面目,臉上黑就算了,還因著冬日在漠北草原上凍傷,凍瘡雖然好了但印子還沒好,面上倒好似起了癬一般,他自己臨水瞧過一眼,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何況最開始肯招他入府,說是瞧上他生的好看的媳婦兒。

還不被嚇死啊?!

趙六哈哈大樂,燕王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媳婦兒……膽兒沒這麼小吧?」都恨不得直闖府衙了,若非守衛得力,他都沒地兒避了。一個女人能夠單身押送大隊糧草前往戰事激烈的邊關,這是膽小的婦人麼?!

說出去都沒人信!

後面前鋒營與斥候營的兄弟們全進了城,一大幫人熱熱鬧鬧向著燕王行禮,其中有兩名軍士將個雙手反綁,髒兮兮骨瘦如柴的婦人推到了燕王面前,「殿下,這位就是遼國皇后。」

燕王打量這中年婦人,埋怨自己手底下這幫大頭兵:「你們也真是的,接了遼國皇后來咱們大齊,也不肯好好招待,瞧把

皇后娘娘給折騰的。」

旁邊的大頭兵心眼兒忒實誠,連忙替他家夏頭兒分辯:「殿下,我們夏頭兒待遼國皇后一點也不差的,他吃什麼遼國皇后吃什麼,也沒打也沒罵,就是她老想跑回去,只好綁著她了。」比起遼人對大齊百姓的作為,夏頭兒真是仁善到家了。

趙六心裡笑的肚皮都快破了:傻孩子,你家夏頭兒嚇唬遼後多少次,都快讓她精神恍惚了,你是壓根沒明白啊?!

蕭玉音被夏景行帶人綁著在草原上受了好幾個月的罪,有好幾次她都瞧見了頭頂的鷹隼,無奈這等扁毛畜生只認衣服不認人,這幫齊人全是遼人服色,行走在草原上倒好似遼人一般,她又沒辦法開口呼救,只能眼睜睜看著被救的機遇隨自己遠去,內心幾乎要吐血。

甚至有兩次,夏景行就帶著人與救她的遼軍幾乎正面相遇,最後還是讓他們逃走了。

蕭玉音無數次的在睡裡夢裡希望耶律璟能夠找到她,哪曾想到她最終落入了齊軍大營,被這幫人帶著回到了燕雲十六州。

天意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