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芍藥對於耶律璟的評價,蕭玉音不置可否。
少年夫妻,蕭玉音對這個充滿野心的男人十分了解,內心裡是希望看到他宏圖得展,意氣風發的站在權力之巔。然而,當她自己淪落成為戰爭的犧牲品,一路顛沛流離,差點死在骯髒黑暗的牢房裡的時候,這位遼國的皇后終於開始正視別人的生命了。
天快亮的時候,她隨口問了句:「這屋子是哪家閨秀的嗎?」房裡處處透著女孩子的巧思。
本來與她談興極高的夏芍藥忽的神色淡了下來,停頓了一瞬,才道:「應州知府千金的閨房。」在蕭玉音準備再次開口誇獎的時候,她的後半句話才吐出來:「應州城破,知府千金不願受辱,當場撞死在這屋子裡。」
說完了這句,她便不再說話了。
燈花忽的爆了兩下,蕭玉音嚇了老大一跳,再去瞧時,夏芍藥已經背過身去,給了她一個背影,以示拒絕再聊。
仿佛因為應州知府千金的死,二人之間又重回沉默。夏芍藥不願意再與蕭玉音聊天,蕭玉音疑心應州知府千金的魂魄不寧,目光總是忍不住往這房裡牆壁上去搜尋。
聽說齊人閨女都養的嬌,官家富戶的千金一生都在宅子裡度過,也不知道應州知府的千金在人生最後的盡頭,心裡是如何絕望惶恐……
房裡銀紅色的帳子,床上錦被屋裡繡榻,桌上書畫案上琴棋,物在而人亡,香魂已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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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芍藥忙著調理蕭玉音身體的時候,燕王抽調了兩萬騎兵,由夏景行與趙六率領,從應州城出發,緊急行軍突襲離大齊最近的遼人日連部,羽陵部。
經過近二十日日夜奔襲,盡獲其男女三萬余口,殺其男子,以女子及畜產所歸,派人先行返回應州,向燕王報喜。
燕王萬沒想到頭回向遼人興兵,就如此順利。
正如遼人日連部與羽陵部的人也是萬沒想到,只知道大汗派兵攻打齊人燕雲十六州,對齊人與遼人相連的邊境實行全面圍攻,哪料得到齊兵從天而降,如殺神一般降臨,全無準備之下只能束手就擒,全族覆滅。
遼帝耶律璟收到朔州守將報訊,蕭玉音在大齊燕王手裡,立刻帶著已經得到消息的二子,日夜趕路,帶兵前往應州城下,要求與遼後蕭玉音對話。
燕王派人前往應州府衙帶蕭玉音過來,外面催的急,夏芍藥卻不急不慌,使喚丫環給蕭玉音上妝打扮,梳高髻,插鳳釵,戴明鐺,貼花鈿,點朱唇,將自己的頭面首飾都貢獻了出來,又有最近她在應州城裡請來的裁縫特意給蕭玉音準備的羅地刺繡夾衣,上罩素紗,站在城樓上,想來定然有飄逸之感。
丫環們不敢埋怨,但門口守著的前鋒營士兵卻催道:「夫人,你將遼後打扮的這麼細心作甚?一會若是與遼帝談不攏,將她一把自城頭上推下去,到時候腦漿子迸裂,收拾的再用心也是白搭。」
作為經歷過無數大大小小商業談判,甚至厚著臉皮從何家挖牆角的生意人夏芍藥連連擺手,「你們懂什麼?若是遼後蓬頭垢面的萬一遼帝瞧不上了,覺得皇后成了黃臉婆,還不如借咱們的手推下城樓,他再娶一個,那這談判就進行不下去了。只有打扮漂亮了,讓他想起舊日美好時光就捨不得,還不得想盡了辦法來換遼後?到時候條件可就由得咱們開了!」
這些軍士還當她說笑呢。
「可別讓遼帝等的不耐煩了……」
夏芍藥心道:就是要遼帝等的不耐煩,心浮氣躁,到時候燕王殿下提起條件來,他說不定腦子一懵就全答應了。
談判桌上,越是沉著應對越能占據有利的條件,越是心浮氣躁越容易踏入對手的圈套。
夏芍藥以前常去撩撥對手何娉婷,當然何娉婷與耶律璟的心理素質不在同一水平線上,但道理卻是相通的。
蕭玉音心裡油煎水滾一般著急,想要提早一刻見到耶律璟,到底只能耐著性子由得夏芍藥指揮人折騰,倒提醒她一句:「小姑娘這般折騰,就不怕我家大汗發怒嗎?」
夏芍藥唇邊含笑,半真半假道:「如果你家大汗發怒,真要鬧將起來,我就讓燕王殿下派人將你身上的耳朵手指舌頭一點點割下來,扔到城樓去。讓他見識見識我們燕王殿下的怒火!」說的倒跟真的一樣。
蕭玉音如今還是齊人砧板上的肉,聽到耶律璟來了,這氣勢馬上就不一樣了。
聽得夏芍藥這話,便不再與小姑娘做口舌之爭。
她不知道夏景行已經帶人奔襲遼人部落,但夏芍藥卻從看守蕭玉音的前鋒營嘴裡聽到這消息,扳著指頭算一算也有一月沒見夏景行了。她原想著定然是他軍情太忙,或者領命前往其余諸州征戰,哪知道夏景行已經深入遼人草原深處了。
明知道夏景行是不想讓她擔心,所以才沒跟她吭一聲就走了,但夏芍藥還是忍不住擔心,因此最近看蕭玉音百般不順眼,肚裡確實憋著一股邪火,連帶著對蕭玉音也不客氣起來。
等到收拾停當,夏芍藥召了外間守著的軍士進來,將蕭玉音雙臂反綁,繩子的另外一端由軍士握在手裡,她還好心好意叮囑蕭玉音:「一會無論買賣成不成,皇后娘娘一定不要想著從城樓上跳下去啊。倒吊在半空中再被人拿箭射成個血葫蘆,可就一點也不好看了!」
她這般貼心貼肺的為自己著想,蕭玉音都恨不得要誇獎她一番了,「你這麼乖,等我回到遼國該賞你些什麼呢?」
夏芍藥眨巴眨巴大眼睛笑的天真,似個渾然不知世情險惡的小姑娘,但嘴裡說出來的話卻透著老練,「皇后娘娘就歇了挑撥離間的念頭吧。我們夫婦的一舉一動都在燕王殿下眼皮子底下,都聽燕王殿下調派,對大齊再無二心的。就算是由我來照顧皇后娘娘,也是燕王殿下開的口,認為我是個周到人,不致於在貨物出倉以前,出現什麼不必要的破損,到時候談起條件來會影響談判結果而已。」
蕭玉音在遼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被個小姑娘比作貨物,面上神色怎麼也不會好看。原來小姑娘這些日子對她的照顧,請了大夫來看診,吩咐丫頭們照料她飲食湯藥,倒與尊敬無關,只為戰爭而服務。她心裡也不知是何種滋味,受到這種輕賤,是自來沒有的事兒,自然想著要還回去一些。但沒想到反被小姑娘識破用心,倒細細瞧她端致的眉眼,暗暗可惜:這般的冰雪聰明,可惜不是她家閨女,或者兒媳。
自來上位者最愛疑忌能幹的手下,若是耶律德光不是耶律璟的同胞兄弟,一路跟著他統一大遼,耶律璟也早就疑心上了耶律德光。
蕭玉音長年伴著耶律璟,夫妻二人感情深厚,深諳上位者的心思,此刻也只能一笑,「你照顧我這些日子,我怎好恩將仇報呢?」
夏芍藥陪著她往外走,一路送到了城樓之下,「我也不過是奉了殿下之令來看著皇后娘娘,說起來皇后娘娘只是我家夫君擄來的一件戰利品而已,保護戰利品物盡其用,我適當的盡些責也是應該的!」
蕭玉音還當她與夏芍藥這些日子相處,小姑娘對她定然也有些好感了,基於家國立場不同,不至於這麼冷酷無情,沒想到小姑娘絲毫不曾因她的友善而對她生出好感來,話裡話外並沒什麼情誼的樣子。
只要小姑娘對她這位遼國皇后在眾人面前表現出一點點同情加友善,恐怕都會為她的夫君帶來不利的影響,可惜她計較的太清楚,就像她自己說的,她是個合格的商人,打理貨品盡心盡責,但只對利益感興趣。
蕭玉音被看守著的軍士一步步押上了應州城樓,低頭去瞧,夏芍藥就站在城內,正仰頭瞧著她。她深深的呼吸了一口,被引著到達城樓正中處,齊國燕王就站在那裡,正與屬下談笑風聲,見到她來還客氣一句:「皇后娘娘終於來了,你再拖延下去,遼帝恐怕沒什麼耐心了。」
「還不是夏夫人非要將自己的頭面拿出來,要給本宮收拾收拾。」蕭玉音到底還是忍不住吐露一句。
燕王想起夏芍藥關於蕭玉音是貨物的理論,頓時嘴角直抽,暗道夏少東可真捨得下血本,這人不會想著要從這次談判之中謀些什麼利吧?她已經投入了萬貫家產,按理說也是要對夏家在適當的範圍之內有所回報的。
「皇后娘娘還是收拾收拾的好,免得遼帝以為我們克扣了皇后呢。」
燕王一句話,就讓蕭玉音試探的心思給熄滅了。
他這話分明是對夏芍藥的所做所為並無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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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樓之下,耶律璟高坐在馬上,仰頭去瞧齊國燕王身邊站著的中年女子,「阿音——」見得她好端端立在那裡,打扮的雍容華貴,氣色也很不錯,一顆心總算是放了下來。
他身後兩皇子朝著城樓上直揮手,連連大喊:「阿媽——」
蕭玉音忽的濕了眼眶,「璟哥——」落到了齊人的手裡,命懸一線的時候,她總以為此生此世再見不到丈夫與兒子了。
她一開口,城下的遼軍就齊齊噤聲,只余耶律璟與兩名皇子的聲音。一家四口以別樣的形勢聚集在了應州城,實是出人意料。
城樓之上,燕王蕭恪道:「皇后娘娘不必激動,好歹你們一家四口總算團聚了,我們十六州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可再也盼不到親人相聚的一天了。」
——這是安慰嗎?
蕭玉音聽來,蕭恪這番話總含著諷刺居多。
耶律璟既見到了蕭玉音,夫妻二人又說了幾句話,燕王便下令將蕭玉音帶下去,負責傳話的齊兵朝著城下喊道:「我家燕王殿下道,大汗既然已經見過了皇后娘娘,也知道她鳳體安康,咱們替大汗照顧了娘娘這麼久,大汗是不是也應該表示表示?」
耶律璟原本一張凶神惡煞的臉都氣出黑紫色了,他身後兩子齊聲咒罵:「無恥漢人!無恥的大齊人!打不過父汗便使奸計擄了母後去!」
可惜如今蕭玉音在齊人手裡,父子三人忌憚她的性命,卻不敢毫無顧忌的攻城。
城上的談判從上午持續到了深夜,火把將應州城樓照的亮如白晝,城下也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堆,喊話的士兵啞了嗓子,再換下一個,都已經換了十來個了。
燕王穩坐應州城頭,守城的士兵用紅泥小火爐燒了濃茶奉了上來,「這是小的們尋常喝的粗茶,殿下將就喝幾口提提神。」
大齊提出的條件是讓遼人從十六州退出去,不留一兵一卒,並且還要將兩州擄去的青壯還回來,更要向大齊無辜死難的百姓賠付二十萬金,否則便不肯放了蕭玉音。
而耶律璟只是同意從十六州退兵,對擄去的青壯再不肯還,只道路途遙遠,十萬金更不肯付。
兩方僵持不下,談判便持續了三日三夜,城下待戰的遼軍漸漸情緒漸燥,而城上的燕王則慶幸早在數日之前便密令夏景行將日連部與羽陵部的人押至蔚州,省得萬一與得到消息趕過來的耶律璟撞個正著,也防備萬一打起來,城內留著一萬多遼人婦女,還得分兵力去看守,也算是消除安全隱患。
到得第四日頭上,耶律璟終於同意了大齊的談判條件,賠付的二十萬金減去一半,換做了十萬金。
夏芍藥得到消息,親自向蕭玉音道喜:「恭喜皇后娘娘能夠回顧故國!遼帝對娘娘真是情深義重,不但答應退兵,還答應賠付大齊十萬金!」
蕭玉音聽得這些條件,心下頓時一沉。
耶律璟統一大遼各部,花費了很大的力氣,三年前起兵之時,遼國大部分官員同意南侵,卻也有少部分官員不主張南侵,只道遼國如今發展良好,與周邊各國都有貿易往來,何必非要貪圖大齊江山,而置百姓與水火?
此後這些不主張南侵的官員便陸續在朝中消失了,只剩下激進派。
時隔三年,南侵計劃一度得勝,最後卻以皇后被擄,可汗被迫撤兵並賠付大齊十萬金為條件而收尾,恐怕耶律璟在遼國的威信會大大降低,就算是她這位皇后恐怕也要面對各部的質疑。
更別提野心勃勃的王弟耶律德光,他平生之志便是馬踏大齊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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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齊同光三十三年七月中,持續了三年的齊遼燕雲之戰落下了帷幕,以遼後蕭玉音被擄,遼帝耶律璟同意與大齊和談,最後以賠款撤兵並將兩州擄去的青壯還回來這條件,換回了遼後蕭玉音。
接到遼軍要撤兵的消息,王光如釋重負,拍著周同侄子周青的肩膀,心有余悸:「多虧了世侄,咱們才擋住了耶律德光!」
想當年王光與周同在大齊與西夏的邊界上也算得兩員戰將,可惜歲月不饒人,年紀大了氣力不濟不說,銳氣與雄心壯志也早已隨著這些年在酒色官場中浸泡而消失怠盡。
耶律德光將周同砍於馬下之後,多虧得周青就在左近,他倒是正值盛年,自小苦練槍法,此次跟著周同前來攢軍功,不意伯父被遼將斬於馬下,這才斜刺裡一桿槍,救了王光,又與耶律德光大戰一場,仍將他困於幽州城內。
城內的耶律德光聽得兄長耶律璟同意撤兵,頓時恨的將幽州燕王府砸了個稀巴爛。
耶律德光花了三年的時間來攻破燕雲十六州這道大齊的防線,沒想到僅憑一個蕭玉音,就讓他不得不忍痛放棄苦苦攻打下來的城池,簡直殺人的心思都有了,一瞬間對耶律璟的不理解不認同,以及對蕭玉音的恨都充斥在了胸臆間。
他的近身幕僚勸他,「王爺,大汗對皇后癡心不改,這是咱們也沒辦法的事情,還是撤兵吧,大汗的命令不能不聽啊!」也不怪耶律德□□怒交加,他部落裡青壯全拉出來南侵,手底下精兵強將折損了十之六七,實力大減,就憑耶律璟一句話,三年來所有的努力都付水東流。
耶律德光上前去一腳就踹在了這慕僚的胸口,「女人!女人!蕭玉音到底哪點讓皇兄稀罕成這樣?!我就不明白了,不過是個女人,他怎麼能拿一個女人來影響國家大事呢?這可是費了多少將士的性命,才將燕雲十六州這條防線突破的,結果到了最後,就因為一個蕭玉音!哈哈哈哈蕭玉音真是齊人的神兵利器!」他的笑聲回蕩在空蕩蕩的燕王府議事大廳裡,地上到處是碎瓷片以及東倒西歪的桌椅,柱子上還有刀劍砍削的痕跡,牆上的字畫也被撕的稀巴爛,倒好似這間大殿遭了劫難一般。
耶律德光發洩歸發洩,最後卻不得不屈從於耶律璟的旨意,帶著手下從幽州城裡撤兵了。
等到遼人撤兵,王光正要帶著人入主幽州城,沒想到燕王卻已經帶兵趕了過來,傳令他們在城外安營扎寨,不得進城,自己帶著一萬人馬入主幽州城。
幽州城原本就是燕王就藩的首府,在此地燕王就是老大,沒有他的同意,王光也不敢強行入主幽州。原本他還可以拿奪下了幽州城向聖人請功,以掩飾自己帶兵的失誤,十萬人馬折損了六萬五,如今只有三萬五的殘兵,但他連幽州城都進不了,如何請功?
八月中,京中聖人接到捷報,燕雲十六州全面收復,兩州被擄青壯返回故土,並得遼國賠付十萬金;滅遼國日連部與羽陵部一萬余口青壯男子,擄一萬多女子及畜產所歸。
燕王為手下諸將請功,首功當屬定遠將軍夏景行以及校尉趙六,初次捨命出關,擄了遼後,為逼遼帝和談退兵,提供了條件;還親臨遼人草原,繪制了漠北漠南山川地貌圖獻於帝前;二次帶兵出關,滅了遼人兩部,大大削弱了遼人的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