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應州府客館裡,何渭來向夏芍藥辭行。

他一路追隨著燕王收復各州府的腳步到了應州,長隨姜漢椿一路提著心,生怕他當真吊死在夏家少東這棵樹上,結果夏景行出現在了應州,何大郎終於起了歸意。

姜漢椿總算放下了心,定遠將軍回來,他家少東就沒了指望。盡管何渭一再否認,也不妨礙長隨對少東家的心中所想進行腦補。

「咱們這次回洛陽,就不必再回來了吧?」人家夫妻倆都團聚了,少東家也該死了心。

此後若是夏家少東就留在燕雲十六州隨軍,與他家少東天各一方,或許他家少東就會娶妻生子了呢。

何渭的婚事不但成了何太太的心事,就連長隨也跟著要操碎了心。

姜漢椿打小跟著何渭,小時候是做小廝,大些就跟著他在外跑,做了他身邊的長隨,親眼看著他在何老太爺的教導之下擔起了何家這副重擔,雖然上面還有何康元掌舵,但事實上何家大小事情,如今重心卻是在何渭這位何家長公子手裡握著。

等到何渭與夏芍藥見面,夏芍藥除了托他給家裡帶封平安信,亦笑道:「大公子此次跟著燕王一路而行,見識過了燕雲十六州的物資匱乏,恐不再來了吧?」

哪料道何大郎當即便笑了:「夏少東自己眼光獨到,想獨占燕雲十六州,便不想讓何某再踏足也來分一杯羹?等燕王殿下收復十六州,到時候百廢待興,何愁沒有市場?」

姜漢椿聽得這話,心裡便跟塞了團亂麻似的,打了十七八個結。

——大公子這般用心良苦,且用的借口都是光明正大的,該如何規勸呢?

夏芍藥這些日子也想過夏家將來何去何從。

為了自救,洛陽祖業全盤賣了,未嘗沒有從頭再來的打算。

只本小利微,眼前時局動蕩,還未想好要做什麼,沒想到被何渭一舉道破她心中所想,意欲在十六州開辟新的市場。當下也笑:「大公子真是不給旁人留一口吃的。你我在洛陽競爭多年,我夏家連老本都輸光了,就不能給我夏家留塊賴以生存的地方?」

何渭見她心思玲瓏,果然有意想在十六州留下來,便也半真半假道:「咱們兩家競爭多年,也不是非得一條道走到黑,還可以考慮長久合作嘛!」

夏芍藥信奉和氣生財,當下順水推舟:「還要麻煩大公子以後有了好的財路,多多提攜在下!」

「那是當然!」

二人談笑之間,夏景行從營中回來了。他這些日子早出晚歸,軍情如火,只要得空便來瞧一眼媳婦兒,擔心她在客館寂寞,哪知道才進了門就瞧見她與何大郎談天說地,心裡頓時酸成了醋海子,「原來大何公子也在啊?!」

保興暗暗叫苦。

他是忠於夏景行,當初小兩口才團圓,夏景行曾背著他問起家中之事,他便將夏家如何迫不得已賣了家財自籌軍糧自保,父女倆為來十六州爭執不下,講了一遍。

其後夏景行再問路途之上可有風波,保興便避重就輕道:「夏家與何家車隊一起來的幽州,有鏢局的鄔師傅跟何大公子一起照應著,倒也風平浪靜到了儒州城。」之後何大郎隨同燕王征戰的步伐一同前來,這是何渭的自由,他也不好多說什麼。

夏景行當初倒也沒放在心上,只此刻瞧見何渭笑容滿面與自家媳婦兒談天,便覺刺目得很。

何渭起身向夏景行行禮:「早知道將軍平安歸來,原本應該來向將軍道喜的,只將軍忙著,總不得空。」忽想起那年夏景行成親,溫文俊朗的少年,被他跟吳三郎帶人捉著灌酒,仍淡定如斯,事隔兩年半再見,面貌身形都已經有了巨大的改變,竟然已經長成了頂天立地的青年,眉目間的凜冽之氣撲面而來。

當年他是洛陽城裡少年郎們瞧不起的上門女婿,後來才知是侯門棄子,如今卻是舉重若輕的朝廷武將,如今二人的地位已然是天差地別。

只不過何渭自來氣度過人,從不曾因商家的身份而在貴人面前卑躬屈膝,如今行過了禮,又與夏景行寒喧幾句,這才告辭。

待他走了,夏景行才半是玩笑半含酸道:「何大郎這是打的什麼主意?自己不娶妻,莫非還惦記上了我的媳婦兒?」被夏芍藥在腦袋上重重敲了一記:「瞎說什麼呢你?我與何大郎認識多年,他自來就是個風流浪蕩子,生意場上都不知道交手多少回了,彼此不留情面,要照你說的,如今可是何家的產業歸了咱們家。」

夏景行想想也是,男人喜歡女子,不都要想盡了法子的討好麼?

只他方才進門之時,瞧著何大郎瞧自家媳婦兒的眼神……總覺得有點熟悉。

夏芍藥沒想到他今日竟然來的這樣早,「夫君不是說,今兒要忙一整日嗎?怎的這麼早就回來了?」

夏景行這才抱怨:「還不是殿下開的口,人我擄了來,交了給別的營的兄弟看守,在草原上顛簸數月都沒事,才住了一段時間牢房,就生病了。遼後發著高燒,殿下便想請你去看著,說是你辦事牢靠。遼後身高馬大,又善騎射,你哪裡是她的對手?」說來說去他都是不願意讓自家媳婦兒沾上這事兒。

夏芍藥原本就閒極無聊,一聽有事可做,立刻就換了身衣裙,催著夏景行要過去看看。

「你真是打仗打傻了,腦子都不帶拐彎的了?如果殿下打定了主意要拿遼後跟耶律璟換些什麼,那就不能讓遼後病死在大齊的牢房裡。但你想過沒有,遼後回到耶律璟身邊,會不會吹些枕頭風?」

「難道大齊還怕個婦人吹枕頭風不成?」

夏芍藥恨鐵不成鋼的瞪一眼丈夫,「遼帝一聽說遼後失蹤,就肯撤兵十萬,說明他對這個皇后倒很是看重。既然看重,皇后的話他若是肯聽十之二三,那這枕頭風的威力可就不容小覷了。」又威脅夏景行,「你是不是不肯聽我的話?」

夏景行:「……」火怎麼就從遼後的枕頭風燒到了自己身上呢?

他腆著臉哄媳婦兒:「我這不是進了夏家的門,就要聽娘子的話嘛,我幾時不肯聽話了?」連摟帶親,總算是哄好了媳婦兒。

待到了牢房,見地上鋪著一層乾草,遼後躺在上面,燒的人事不醒,大夫倒是來把過脈了,只藥還沒煎好,就連燕王帶著趙六都在裡面盯著,夏芍藥便埋怨起來,「你們真是太不會做生意!」

牢房裡的人都知道她是商家出身,但對遼後生病跟做生意之間的關聯卻完全想不明白。

夏芍藥進了牢房去,探手一摸蕭玉音的額頭,便批評起來,「但凡做生意,要出手的貨物必是要品相完好的,不但不能有破損瑕疵,還得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殿下既然惦記著要跟遼帝做這樁買賣,怎不上點心?等到遼帝來了,真要跟咱們談買賣,到時候殿下交個骨瘦如柴半死不活命懸一線的遼後過去,這生意還有得談嗎?」

牢房裡的守衛的齊軍上下聽得她將遼後比做了貨物,心裡俱覺熨貼。

蕭恪被她數落的無言以對,當下便道:「不如這事兒就交給夏少東處理?你若有需要,只管提出來。」

夏芍藥也不客氣,立刻便分派起來,「先將遼後挪出去,不拘縣衙後院也好,哪個宅子也好,只外間你們看的緊些。貼身服侍人這活兒我幹不了,還得找倆丫環服侍著。大夫早晚也候著,湯藥煎著,到時候等遼帝到了,將遼後漂漂亮亮的推到城樓上去,再談些條件豈不容易?」

遼人南侵十六州,無論軍民皆對遼人恨之入骨,恨他們在十六州犯下的殺孽。因此蕭玉音交到了牢房裡,這些人也沒拿她當人看,發霉的饅頭餿了的菜,飲食供應十分的差。

蕭玉音原本就思慮過重,數月擔驚受怕,亦不曾休息好,好歹在夏景行手裡還是與前鋒營吃食一樣,大家吃什麼她吃什麼。進了牢房饑寒交加,很快便支撐不住了。

燕王頗覺夏芍藥這話有理,立刻便派人執行起來。這次索性在前鋒營裡點了十個兒郎來做看守。這些人既肯聽夏景行的,對夏夫人的話自然也會服從。別的人可未必肯聽夏芍藥的,只心頭那股恨意就難消,沒趁著蕭玉音在牢裡趁機就折磨死了她,也算不容易了。

於是蕭玉音再醒來,便發現自己睡到了柔軟的床上去了,鼻端再不是牢房裡陰暗發霉的味道,頭頂是銀紅色的帳子,旁邊一道柔軟的聲音:「你醒了?」她側過頭,便發現之前來瞧過她的小姑娘。

她正坐在個雲紋坐墩上,笑瞇瞇看著她,見她沉默不語,立刻便招呼旁邊侍立著的丫環,「傻乾著做什麼?還不給皇后娘娘端了清粥小菜來,餵了她進食?一會兒還要喝藥呢。」

「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蕭玉音再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離開大齊的牢房,只當自己就要死在那間陰暗的牢房裡了。這時候見夏芍藥吩咐丫環們侍候她,便猜測是眼前這小姑娘改善了自己的居住環境。

「皇后娘娘不必謝我,要謝只謝你自己身份尊貴,遼帝待你上心。不然我也不會費周折讓人將你從牢房裡弄出來。你若是死在了應州牢房裡,我家夫君數月以來拿命換來的戰功豈不功虧一簣?」

夏芍藥是遼人,站在同是女人的立場,她對蕭玉音的能力很是敬佩,但是站在家國大義面前,她對蕭玉音還真沒辦法喜歡起來。

「恐怕若無姑娘進言,我如今還躺在牢房裡吧。」

蕭玉音撐著身子坐起來,已是出了一頭的汗。服侍的丫環不情不願意的扶著她半倚在床頭,欲將粥碗交到她手上,才發現她手抖的厲害。病了這一場,燒如今還未降下來,又餓了許多日子,整個人都要被掏空了。

「你們餵她吃吧,別回頭將粥碗打翻,還得你們拆了來洗。」

當初應州城破之時,這兩個丫頭都被遼人強占了身子。因是應州知府後衙的丫環,跟自家姑娘一起落到了耶律德光的手裡。知府家的姑娘當場撞牆自盡了,只留下這兩個丫環被蹂*躪,對遼人深恨不已。如今被燕王征調來侍候遼後,哪裡情願。

只她們也知道夏芍藥年紀雖小,但定遠將軍官階卻不小,這一位也是朝廷誥命,便默默扶了蕭玉音坐著,一勺一勺餵了她吃粥,又挾些小菜給她就粥。

蕭玉音吃了兩小碗粥,再要吃時,便被夏芍藥攔住了,「久餓的人吃多了卻是不行的,歇會兒再吃吧。」又吩咐丫環端了煎好的湯藥來,「皇后既醒了,便不用丫環們再灌藥了,自己喝了吧。」

見蕭玉音面現遲疑,夏芍藥頓時笑了,「若是想讓皇后死,恐怕如今皇后娘娘已經在望鄉台了,哪裡還能活命。」

蕭玉音頓時自嘲一笑,落到了這番境地還要多思多慮,當下接過湯藥,一口飲盡了。她吃了兩碗粥,手上總算有點力氣了。只夏芍藥仍讓丫環扶她躺下了,蓋好了被子,也不再與她多說,自己揀起房內案上一本書來看。

滴漏一點點過去了,到了傍晚,夏芍藥便又喚了丫環們擺飯,這次仍是清粥小菜,蕭玉音卻已經能撐著自己做起來喝粥了。她之前被這兩個丫環餵的時候,抬頭就能瞧見她們恨意十足的眼神,說實話,若非被逼至絕境,她還想活下去,還真沒辦法被人用仇視的眼神盯著進食。

她手抖著,好幾次都差點餵不到嘴裡,一頓飯就吃了小半個時辰,滿身的虛汗,極不舒服。

等她吃飯了,夏芍藥便吩咐丫環端了熱水來替她擦洗身上。她這副樣子真要泡浴桶裡,坐都坐不住,恐怕得淹死。

蕭玉音被擄小半年,唯一比較慶幸的便是她年紀老大,齊兵在男女大節問題上倒不曾辱及於她,只言語之中的不敬也算不得什麼。進了牢房才知道日子比起在草原上顛沛要艱難上百倍。

如是者三,到了第二日晚間,蕭玉音身上的燒也降了許多,不再滾燙,人雖還有虛汗,到底能夠自己坐著吃飯喝藥了。許多時候她睜開眼睛,便能瞧見夏芍藥坐在那裡的身影,不多話,但美麗的側影竟然讓她覺得沒來由的安心。

到底她面對著的,不是粗莽的軍漢。

到了半夜,房裡的燭火也點著,夏芍藥便睡在架子床對面的美人榻上,因是春夏之交,倒也不甚涼,只一床被子也盡夠了。

這晚蕭玉音睡飽了,兩日時醒時睡,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躺著,再醒來見夏芍藥雙手扣於腦後平躺著,忽起了聊天的興致,「喂,小姑娘,你果然是那姓夏的夫人?」年紀這樣小,又容色傾絕,與那面上生滿凍瘡的高大健碩的粗漢站在一起,有種讓人不忍卒睹的感覺。

她對夏景行內心深藏恨意,這是殺害了她兄長蕭成龍的凶手,可是對夏芍藥卻恨不起來,只覺得生的這樣惹人愛憐的小姑娘,笑的又溫和可親,真是讓人沒辦法討厭起來。

夏芍藥自然聽得出她話裡的意思,況且夏景行也再三叮囑她,自己殺了遼後的親哥哥,讓她無論何時也要防備著遼後。

「我聽說遼帝身長八尺,面有刀疤,長的很是嚇人。」說起來你家男人可比我家男人嚇人多了!

蕭玉音被小姑娘這副得意洋洋的小模樣兒給逗樂了。她做皇后多年,已經許多年不曾有人挑戰過她的權威了。這也就是在齊地,若是延昌宮裡,誰敢這樣說話?

皇后再仁厚,該有的權威還是有的。

「說不定將來你還有機會見著他呢。」

夏芍藥立刻擺手,「算了算了,我可不願意見他。遼帝嚇人,就讓他在遼國嚇人好了,也別跑到我們大齊來嚇人。雖然大齊的百姓膽子也不小,但山高水遠跑這一趟,你們遼國肯定也是要付出點代價吧?」打仗是個勞民傷財兩敗俱傷的事情,可不是只有大齊百姓遭殃,遼人全無傷亡。

蕭玉音被她這副商人的口氣給逗樂了,「你又不是商人,算計這麼清楚做什麼?」

輕看她這個人不要緊,但不能侮辱她的職業!

夏芍藥立刻翻身而起,一本正經道:「皇后娘娘錯了,我就是個商人,所以凡事都要算計的!只不知道遼國有些什麼東西是我們大齊沒有的?」

「你夫君做著武將,難道俸祿竟然養不活你,還需要你奔波行商糊口?」

「祖業!這是我家祖業啦!」夏芍藥想起何大郎的算盤,繼續追問遼後遼地特產。

蕭玉音見她雙目放光,果然是對遼地特產感興趣,兩地風物不同,她也正睡不著,索性與夏芍藥長聊起來。

遼人多以乳肉為食,皮毛為衣,駝馬做腳程。但也有瓷器,精美的金銀器,最為出名的乃是契丹鞍。

拿瓷器為例,如今在遼地盛行的便有白釉,單釉,以及三彩釉瓷,染織,鎏金鎏銀,造馬具,以及造紙等手工業都有。還與周邊諸國,如西夏大食等亦有貿易來往,羊、馬,駱駝每年的都有大筆交易。

夏芍藥喃喃,「聽起來,遼人的生活也過的很不錯嘛,耶律璟這是頭殼壞掉了,才要勞民傷財的南侵,挑起戰爭?」她這種以利益衡量收支比的人,果然還是不懂野心家心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