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洛陽城裡,夏南天賦閒的生活已經過了小半年了,至少在表面上。

家財散盡之後,閨女跟著糧車去燕雲十六州了,夏芍藥才走的時候,小平安還天天到處找娘,搬了新家,房子沒有原來的大了,娘也不見了,對於小兒來說,就等於家裡出現了重大變故,夜半驚醒也要哭一回。

過年的時候,祖孫倆苦著臉相對而坐,小的不肯吃,老的吃不下。

待開了春,夏南天見大孫子一日日瘦了下來,小胖手上的肉窩窩都沒有了,再這樣下去,等閨女回來,大孫子就要瘦成一把骨頭了。

夏南天便每日帶著大孫子出門溜達散心。小平安在家裡一大早吃完了杏仁蒸酪,奶餑餑,出門看見街面上的糖葫蘆串兒,也要伸手要,路過了油餅店便伸手要糖餅,路過胡餅店還要寬焦、滿麻。吃兩口肚兒圓圓,便往夏南天嘴裡塞,「祖父吃——」果真是個孝順的小模樣兒。

夏南天便覺得沒喝蜜水兒,也一直甜到了心裡去了。

祖孫倆或在茶樓花十幾文大錢喝杯粗茶,鹽水花生,香糖果子,就坐在大廳裡,聽說書的先生從豪傑英雄講到兒女情長,小平安聽的半懂不懂,直打磕睡,夏南天卻覺半生勞碌,如今才算過了幾日安穩日子,如果女兒跟女婿能夠平安歸來,此生就圓滿了。

雖知道說書的先生也是在胡謅,不過是派遣心焦,更贊說書先生講到英雄就義,便慷慨激昂,講到兒女情長,便愁腸百結,替那離亂的小兒女掬一把同情之類,一出戲講的很是熱鬧,夏南天每每看完都要打賞個幾文,抱著大孫子心滿意足的離開。

或祖孫倆去後街柳橋下看賣雜耍的,有走索的,在兩根高桿之間懸一繩子,賣藝人在上面懸而未落,輕鬆來去,如猿入林,直看的小平安仰著小腦袋,坐在夏南天肩上,拍著小手興奮的小臉通紅。有弄盞的、做藥法傀儡的、燒煙火的、手影戲的、藏人藏劍吃針的……說不盡的熱鬧,最招小兒喜歡。

每到這時候,小平安都流連不去,直玩到了大中午,夏南天便帶著小平安就近尋一處食店,或蜀中風味的,插肉面,大燠面,大小抹肉;或南方風味的,魚兜子,桐皮熟膾面,煎魚飯;或細料餛飩店,總能吃的滿頭生汗。

這麼一日三餐的餵下來,到了三月裡,接到閨女報平安的家信,小平安總算又恢復了當初圓滾滾的身材,且……小家伙將他娘都丟到了腦後。

夏芍藥來信報平安,只道夏景行征戰未歸,夏南天便歎一聲閨女癡心,也不知是真是假,又擔心她在燕雲十六州不安全,責備她不該滯留,而應該跟著鄔成道的鏢隊一起回來,路上也有個照應。

只女兒從小極有主意,到了這時候再試圖讓她聽自己的,大約不能夠。夏南天便也不再強求,白日裡照顧孫子,入夜了便盤帳,抽空子往燕王府的產業走一遭,日子倒也過得。

三月中夏南星還帶著寒向榮過來了一趟,開口閉口指責兄長不應該將家財盡捐,使得祖孫倆住的院子屋窄窗小,日子過的拮據,「……不為著旁人考慮,總也該為安哥兒考慮吧?」末了她還道:「阿藍如今生了兒子,也甚得公主府的看重,前些日子還托人捎信給家裡。哥哥做舅舅的不照顧外甥,但做外甥的總還惦念著骨肉之情的。以後若有甚事,哥哥倒好去公主府求一求阿藍了。只消阿藍在大長公主面前說幾句話,再無有不行的。」

夏南天怎麼也想不明白,她怎麼就成了這副樣子?

他這妹子算是沒救了,活了大半輩子倒越活越虛榮了,凡事看不穿。華陽大長公主府上孫子的妾室,豈是那麼好當的?就算是生了兒子,那也在正室膝下,與妾室何干?可笑夏南星倒還當自己家裡與華陽大長公主府結上親了一般,才接到女兒一封信便急吼吼的過的炫耀。大約覺得兄長落魄了,她總算也在兄長面前揚眉吐氣了一回。

「我如今已與族裡斷絕了關系,以後你還是夏家女兒,倒不必與我家再來往了,就跟族裡來往就行了。」

夏南天話也說的難聽,講完了就要趕他們母子走。今日夏南星的脾氣倒十分好,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還苦口婆心的勸,「我知道哥哥是富貴日子過慣了,一下窮了起來,便有些心裡不舒服。可你也不能因為自己過的不好就遷怒於我吧?倒是侄女兒怎的不見?難道是侄女婿沒了,她便整日悶在房裡不肯出來了?」

寒向榮亦跟著問,「舅舅,表妹呢?」孫氏合離之後,他也曾頹唐了一陣子,但聽得夏景行身陷敵營,多半回不來了,他的心思又活絡了。

「你在詛咒什麼?」夏南天勃然大怒,喚了人來將夏南星母子都轟了出去,連同他們帶來的糕點都扔了出去。

巷子裡住著好幾戶人家,聽得夏家鬧騰,都伸長了脖子出來瞧熱鬧,夏南星指使婆子將點心撿了起來,還對夏家的左鄰右捨訴苦:「哥哥家裡敗落了,我好心來貼補他,他倒不肯受,還將我趕了出來。這什麼性子啊?還當自己是家財萬貫前呼後擁的大老爺啊?」

夏南天平日帶著孫子上街,遇到鄰裡也都笑瞇瞇的打招呼,眾人也沒覺得夏南天是夏南星說的這種人,還有人搖頭,「不能夠啊!昨兒大清早我出門,還碰見夏老爺帶著孫子出來玩,跟我打招呼來著。」夏家雖敗家了,在洛陽城裡名聲卻極好,夏南天為人又謙和有禮,倒與周圍鄰居們都處的不錯。

夏南星沒想到夏南天家都敗了,窮的家底子叮噹響,還不比他們寒家,好歹有鋪子田地過活,竟然還有人幫著他說好話。以前夏家富裕的時候,倒可說這些人都想著占夏家的便宜,現在這又是為著什麼?

她準備好的一肚皮話,怎麼委婉的告訴夏家鄰居夏南天的為人,比如他不肯管外甥女兒,如今外甥女兒日子過好了,倒還善良的想要幫助舅家。

——事實上寒向藍的家書裡半句也未提及舅家,只夏南星虛榮心作祟,總覺得閨女體面了,便該讓兄長知道知道。

自從夏家敗落了,夏南星積壓在心裡多年的那口郁氣竟然散了,人是一日比一日精神。既然寒向榮已經與孫家和離了,他便開始上竄下跳的為兒子張羅親事。

寒向榮心裡還記掛著夏芍藥,聽說夏景行出事了,只覺天意如此,只夏南星不同意,只覺得自家如今攀上了華陽長大公主府,身份不一樣了,自然不能讓兒子娶個寡婦進門,不吉利。再說了夏芍藥如今可沒什麼嫁妝,正房是做不了了,偏房倒可以考慮。

她原是想讓夏家鄰居知道夏南天往日的摳門,自己的仁厚大方,哪知道大家對她描述的夏南天統統不認可,總覺得她描述的是別人,使處夏南星演不下去了,只得拖了兒子往回走,還勸他:「阿藍如今在公主府得臉了,咱們家的外孫身上可流著皇家的血液,說出去那都是皇親了。你若娶妻,頂好要娶個門當戶對的,芍藥是生的不錯,可她不但成過一回親,生過孩子,還連嫁妝也沒有,這門親事要真做成了,豈不讓人笑話?」

寒向榮對她的勸告置若罔聞,當初沒有如願,夏芍藥便成了他胸口的朱砂痣,每每想起來便倍感心痛,就算孫氏做的再妥貼,也覺得夏芍藥更好。

和離之初,還是有些不習慣的。

家裡猛不丁少了個人,還是枕邊人,平日噓寒問暖,鋪床墊被不覺得,等真正不在身邊了,孫家的嫁妝也搬空了,寒向榮便覺得這小跨院空曠的出奇,明明孫氏平日也不是聒噪的人,怎的就不習慣了呢?

後來開始惦記起了夏芍藥,日子便不寂寞了。只對夏景行與夏芍藥的這一段有些難以釋懷,更對小平安不太喜歡,想著夏平安反正已經是夏南天這一房的長孫,以後也與寒家並無關系,心裡這才舒服了些。

他兀自盤算著,當日連同夏南星被一同趕出了夏家,過得幾日寒向榮便獨自過來了,再問起夏芍藥,寒向榮便輕描淡寫,「我與她總也沒緣,如今已經和離了。」

「糊塗!」

夏南星開口便咒夏景行,令得夏南天一怒之下趕了人,外甥再上門,他便沒什麼過激行為。如今得聽寒向榮竟然和離了,這才明白他打的主意,此後寒向榮再來,夏家便不再開門了,將他關在門外,如是者三,他便漸漸不來了,想著夏芍藥總能想明白的。

夏芍藥當初跟著糧車往邊關去了,除了鏢局與車馬行的人知道,旁人竟是再不知道的,只當夏景行戰亡,她做了未亡人便不肯再出來,寒向榮也當如此。

四月底上,夏芍藥寫了厚厚一封家書過來,這次便是好消息,夏南天看過了信之後高興的抱著小平安在院子裡連轉了好幾圈才停下來。

「乖孫,你爹好端端的回來了!不但回來了,還立了功呢。說不定聖人高興之下,這官位還要再往上升升。」升官倒在其次,人平安是最好的。

他提了小半年的心,終於緩緩落到了實處。

夏芍藥在信裡將夏景行歸來之事講明,當日如何出關,如今又囫圇個兒回來了,還順便撈了個遼國皇后回來,實是命大。

她還在信裡講,遼後人到中年,性子倒是強硬,關在應州府衙,坐在牢裡身板兒還挺的筆直,倒好似坐在延昌宮裡呢。

夏景行帶著她去瞧過一回,還是磨不過她的好奇,說是這輩子都沒見過皇后娘娘生什麼模樣兒,雖然是異國的,好歹也是皇后。夫妻兩個久別重逢,夏景行恨不得將老婆捧在手心裡,她提的要求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當真帶她去瞧了一回。

夏芍藥每日在客館,閒極無聊,本著認識一番趙六口中傳奇的草原女兒蕭玉音,聽說這位皇后會騎馬彎弓射敵,還讀漢書習漢文,夏芍藥就更想見一見了。

世間女子活法極少,只她知道的生在大齊富豪權貴之家的女子,都是養在深閨的。而販夫走卒的女兒,自然是要承擔生計的,拋頭露面,辛苦糊口,也不容易。

加上她與何娉婷,夏芍藥也還覺得自己算不得井底之蛙,等真正見過了蕭玉音,竟然還同她談了幾句,便覺得自己其實還是坐井觀天了。

沒想到遼人風俗與大齊全然不同,女子從小也是練騎射的,在草原上遇到豺狼也敢自救。她光是想一想就覺得腿肚子轉筋,更別提親自上手自救了。

夏景行帶著老婆去牢房裡參觀遼國皇后,被燕王與趙六知道了,還嘲笑他「寵媳婦沒邊了」。

不過這二人都見識過夏芍藥的能力,倒覺得她理應被捧在掌心呵護。

嘲笑夏景行,只是向他表達不滿而已。

大家如今都形單影只,獨夏景行過起了雙宿雙棲的日子,怎不令人嫉妒呢?

夏芍藥既等到了夏景行,一時半刻便不肯離開,只道眼前局勢大好,收復其余幾州只是遲早的事兒,她在大齊國土上好好的,何懼遼人?

夏景行原本是想派人護送她回洛陽的,等在床榻上聽得她撒嬌,「夫君,我捨不得你嘛~~~」骨頭都酥了,原則全拋在了腦後,哪裡還記得起自己當初是想著堅決要將她送回去的。

夏芍藥便在應州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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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玉音落在了燕王手裡,燕王便覺得私藏也帶不來利益,索性派人往遼人占領的朔州城內傳話,措詞十分客氣,道是他的人在草原上游蕩,沒想到碰上了遼後,便做了回好人,將遼後帶回了應州,只這一路辛苦,總要遼軍向他們付些辛苦費,才好將遼後還給他們。

同時送出去的,還有給聖人的奏折,將夏景行與趙六帶著人從遼人上京城擄了遼後回來的事情講明,聖人見得這奏章,只有歡喜的,還催太子,「王將軍周將軍出兵這許多日子,怎的半點音訊沒有?連個奏折也無。」

太子回去之後便親自派人前往燕雲十六州給這二人傳信,問問遼後被擄的細節。

哪知道王光周同接到太子派人送來的信,頓時傻了眼。

「怎麼可能?燕王竟然派人將遼後擄了來?」

他們也是頭一次知道這消息,竟然還是從太子傳來的信裡知道的。

錯過了最佳與燕王會合的時間,又與耶律德光膠峙在了幽州城,這會兒太子催著他們上書給聖人,王光只覺得老臉都沒地兒擱了,「……這奏折怎麼寫?難道寫咱們出兵以來,折損五萬兵馬,只幹了一件事,那就是與遼人在幽州死磕?」

周同也早後悔了,要是知道燕王能夠這麼快收復數州,那是無論如何也要帶兵前去襄助的,到時候他們也算立得一份大功勞,幸不辱沒了此次出兵。

現在是燕王裝糊塗,假裝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他們也不好腆著臉湊到燕王面前去搶功,何況與耶律德光對峙,攻城戰打了不知道多少次,每一回都能損失折將,越啃不下幽州這塊硬骨頭,王光與周同心裡便愈發憋著一口氣,一定要將幽州打下來,好歹也算是他們的頭一份功勞。到時候回朝,也能說得響嘴,不致於被御史咬的滿頭包。

二人商議許久,還是覺得這奏折不好寫……實在是沒什麼可寫之處。

難道還要他們將折損多少人馬寫上去?!

最終王光與周同的奏折還是沒寫,這使得太子在東宮猜來猜去都不得要領,又有王同的閨女吹枕頭風,「……不知道是不是燕王殿下壓制著父親,不讓他隨便往長安城遞奏折?」太子便覺得很有道理。

燕王收復各州迅速,難道不是援軍襄助之故?

好個蕭恪,只顧著培養自己的心腹,夏景行擄了個遼後回來,便要請功,怎的援軍做了些什麼,他通不肯報一句呢?可不是嫉妒賢能,心胸狹窄之輩?!

太子心裡將燕王不知道掂量了多少次,總覺得這個弟弟是白養了,竟然是個餵不熟的白眼狼,不知道站在他這邊,時機一旦成熟便開始給自己的人撈好處。

懷著這樣的心情,當聖人提出要封賞夏景行與趙六,還要嘉獎前鋒營與斥候營,卻被太子阻止了。

「如今戰局還未穩定,誰也不知道往後戰事會如何呢,父皇不如等三弟得勝還朝,到時候論功行賞,再封賞也不遲。」

聖人難得一次覺得太子這提議不錯,遂欣然接納,只親手給燕王寫了封家書,諸多勉勵關懷,難得展示了一下父愛。

燕王接到聖人的信,倒是好一通感慨,他總算在這封信裡感受了一番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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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守朔州的遼將既然知道了遼後的行蹤,便不敢欺瞞下去,一面派人去往幽州報信,想與耶律德光商議一番如何營救於後,一面往上京城中傳信,省得可汗會在找不到皇后的情況下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

幽州城被王光與周同帶兵圍著,但遼後在大齊燕王手中的消息還是被傳了進去。耶律德光一怒之下不再堅守城池,帶兵直接從幽州城裡沖了出來,當先與周同打了個照面,三招之內就砍了他的首級。

以往齊軍攻城,全是士兵與士兵之將的較量,只領兵的卻沒正面打過。

沒想到耶律德光三招之內就將周同給砍了,王光頓時嚇的面如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