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十一月十八日,長安城還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各官員府邸已經亮起了燈,騎馬坐車的都往興慶宮趕去站班。

尚書令翁濟人老覺少,今兒起早了,到了丹鳳門前下車,別的官員還未至,只吏部尚書梁永定也才到,見得他上前問候,「翁相早。」左右看看,只丹鳳門前守衛站的筆直,其余官員還不見人,湊過去小聲道:「燕王前兒入京,聽說已經見過帝後了,今兒上朝會不會封賞呢?」

燕王還未入京,朝中早就暗潮洶湧,從文官到武職都有考量。

當初戰事吃緊,大齊一度顯了敗相,有不少人在朝堂上可沒少抨擊燕王,總想著這個皇子就算在戰場上保住了命,卻也因為齊遼之戰,恐怕以後不能在朝中興起什麼風浪了。就連向來與燕王兄弟情深的太子都退居一射之地,默認了不再支持這個弟弟,其余大部分官員誰肯多替燕王說幾句好話?

燕王前腳進了長安城,見過了帝後,後腳就有不少官員往燕王府送禮示好,就連太子也派人送了禮,打著關心兄弟的旗號,其余諸皇子不甘落後,俱有禮相送。

不過兩日功夫,倒好似要將朝中格局重新改變一般。

燕王若是領賞之後依舊回燕雲十六州去,那朝中格局變化倒不大,若是留下來如晉王一般長居京城,到時候燕王相幫哪一位皇子,亦或他自己有所動作,都會讓大齊朝中政局大變。

翁濟緩緩拈著頷下白須,不急不緩道:「燕王可是帶了兩人回京聽封的,其中一人還是鎮北侯逐出家門的嫡長子呢,也你猜這兩人是留京還是回十六州?」誰人不知晉王府與鎮北侯府皆與國子監祭酒王家交惡多年,就是為著當初南平郡主與現寧謙的那樁風*流事。

沒想到王氏生的兒子還有能夠翻身的一天,此次回京並未進鎮北侯府,而是一路跟著燕王住進了燕王府,可算是這兩日的另外一樁趣聞。

大家可都睜大了眼睛瞧著這場好戲怎麼收場呢。

當初鎮北侯將嫡長子出了家門,如今嫡長子載譽歸來,不獨鎮北侯不好自處,便是晉王一張老臉面上也不算好看。

早在燕王大捷,聖人下旨召邊關將士回京聽封,晉王就早早向梁永定傳話,意思是讓他到時候看著安排,就算是做官,也有許多講究,安排個實職還可以有升上去的機會,安排個虛職,幾十年在職位上熬著的不在少數。

晉王既有意在官職上壓制夏景行,梁永定也得考慮一二。

燕王勢頭正盛,他既為鎮北侯長子請封,那就是擺明了不會苟同晉王打壓夏景行的想法,並且還想辦法提攜此人,一個弄不好叔侄兩個便要因為夏景行而反目。

梁永定可不想做叔侄倆中間的夾心餅,他生性圓滑,忙向翁濟求教,「翁相教我,下官愚昧,想著京裡做官可比駐守燕雲十六州要好,可如今兵部職位都滿,下官竟想不出聖人要如何封賞,翁相可一定要不吝賜教,下官感激不盡!」

翁濟見他果然是個左右為難的模樣,頓時樂了,「定遠將軍能夠忍著一口氣放棄了侯府世子之位,轉投軍旅立下戰功,想來他也不是目光短淺之輩。老夫若是他,必定選擇繼續回到燕雲十六州去,再立戰功,等到手握重兵不能讓人小覷之時,再回京不遲。」

京中文官比武官更容易安排職位,武職在京的要麼在兵部,要麼在刑部,或者九門宮禁城外南北大營,不少官員都是聖人倚重之人,輕易不會挪窩的,剩下的不過是些不重要的官職,隨便推出去掛個武職,若不能逢戰事外派打仗,恐怕一輩子也就止步於此了。

梁永定醍醐灌頂,忙向翁濟謝恩。

這麼一會子功夫,上朝的官員便陸陸續續來了,丹鳳門大開,官員左右兩排持笏上朝,等到天子駕臨,今兒第一件事便是嘉獎齊遼大戰之時的有功之臣。聖人宣了燕王與定遠將軍,以及趙校尉上朝見駕,三人魚貫而入,燕王在前,夏景行趙六在後。

燕王貴為藩王,主燕雲十六州軍事,加賜一品驃騎大將軍,算是對他在齊遼之戰的肯定,另有皇莊兩處,金銀財物若干。定遠將軍從五品一躍而至正三品懷化大將軍,其岳丈傾盡家產自籌糧草,有功於國,得封從五品朝散大夫,卻是個虛職,算是獎賞他的。夏芍藥得賞三品誥命,就連唐氏也有封賞。

晉王今兒特來上朝,旨意下來,當即就呆了。

他原還想著,撐死了夏景行從五品升至四品,哪知道連從三品都不是,竟然是正三品,悄悄抬頭瞧了好幾回聖人的臉色。

聖人前兒見過了燕王,這兩日心中高興,只覺得放眼去瞧,自己幾個兒子裡,留在長安城的自不必說,全都虎視眈眈盯著大位,互相暗底裡使絆子,攪的朝中烏煙瘴氣。獨三皇兒一心為國,當初十六州連失數州,他一個皇子竟然想著要與燕雲十六州共存亡,有了殉國的念頭。戰事失利之時,聖人對這個兒子自然有怨言,但等他大捷回還,跪在御前哽咽,「兒臣還當……此生再見不到父皇天顏了呢……」一句話倒將聖人的慈父心腸勾了起來,親自下了御座去扶他起來。

他這句話,可不正是挖心剖肝講的一句實話?!

聖人對他這句話深信不疑,拉著他講了許多小時候的淘氣,還親自帶著他去皇后宮裡吃過了飯,回來又稟燭夜談齊遼大勢,對這個兒子竟然是前所未有的信重。

耶律璟雖然退兵了,但保難他賊心不死,再行發兵。

聖人上次在洛陽,不肯相信燕王的話,只覺得盛世太平,他卻大煞風景,哪知道沒過多久遼人就興兵南侵,這場仗打了三年才消停下來,父子兩個算一算也是足三年未見了。

談起齊遼之戰,勢必要談到手下大將。燕王毫不吝嗇的誇獎了夏景行與趙則通這對合作無間的搭檔,「……夏景行當初在宮裡學工筆,哪想得到有一日倒能用上。他工筆極佳,趙則通方向感又極好,這兩人帶著一隊人馬就敢算遼人草原上跑,不但迷不了路,還將山川地貌給繪了出來。父皇可瞧過了那張遼人漠南漠北地形圖?」

提起這個,聖人倒笑了,「也虧得你,手下網羅的盡是這種人才。當初朕還隱約記得誇獎過定遠將軍的工筆畫呢,後來倒平平了,只沒想到他畫的地形圖倒讓朕大吃了一驚。這麼說當初他是藏拙了?」

到了這時候,燕王早不似舊時不受聖人重視的三皇子了,他的話既然有份量,自然要為夏景行說句公道話了,「父皇哪裡知道,就為著他工筆畫的好,被父皇誇贊了一回,王叔還在暗底裡挫磨他呢,以後哪裡還敢讓父王瞧見他的畫呢。」

聖人一怔,未料得還有這等事兒,「朕原還想著,你皇叔……好歹是藩王,怎麼著心胸也應該寬闊些,他娘都已經死了,留下個毛孩子,怎麼就容不得了呢?最後竟然要鬧到了逐出府的地步了。」到底感歎一回夏景行的身世。

燕王便笑,「這有什麼,若非他不是從侯府裡被逐出來,父皇也不會得這一員大將,兒臣也沒這樣得力的左膀右臂。不獨是定遠將軍能幹,他入贅的那家少東雖是個女子,可是算起帳來竟然要比兒臣軍中書吏糧草管庫強上太多,大戰之後她千裡送糧,兒臣便使了法子將她留在幽州核算撫恤銀子,以及戰後各種軍械糧草帳面點算,十分能幹。」拉家長一般將禹興國等人綁了身在應州的夏芍藥去幽州,後來夏景行還是找機會臭揍了禹興國等人一頓,當作笑話講給聖人聽。

聖人再想不到還有這樣好玩的事情,頓時撫膝開懷大笑,笑完了才贊道:「沒想到定遠將軍的這位妻子倒是有膽有識,也不知誰人教導出來的這樣女子,倒是難得!」

夏南天就這樣在聖人面前掛上了號。

「……她家可是洛陽種芍藥第一家,為著捐糧,連老宅子芍藥園鋪子全都賣光了,父皇不想著賞些什麼?」

最重要的是,夏景行提起的主動出擊,以及親自帶人前往遼人草原滅了遼人二部,對齊遼戰局中有著深入的影響,聖人也十分贊賞他的軍事才能。

又有國子監祭酒王老先生不少門生都明裡暗裡上旨誇贊夏景行,也算是順應臣屬呼聲,聖人封賞起來便格外的大方,倒大大的出乎晉王意料了。

輪到趙六了,傳旨太監宣完了旨,趙則通被封為正四品寧遠將軍,領旨謝恩,才抬了頭,聖人便「噫」了一聲,只覺得他面熟,倒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趙六從小混跡市井,原就沒有大名,這還是燕王要請封,臨時替他賜名:則通。

當日除了燕王以及夏景行與趙則通之外,另有戍守燕雲十六州的將士們以及地方屬官,如今還在堅守的與已經為國捐軀了的,都得到了封賞。

等到退朝,燕王被聖人留下了,太子與二皇子四皇子皆向夏景行恭賀升遷。

夏景行以前也在宮裡學習了好幾年,與幾位殿下倒都認識,如今他做了三品將軍,從太子到其余皇子倒都想與他結交,齊來賀他,當真是與從前處境有了雲泥之別。

晉王見他與眾位皇子寒喧,心中惱怒,才轉身準備走,一眼就瞧見了趙則通,乍一看便覺眼熟,再細一瞧,面色都變了,抬手就指著趙六,「你……你……」這不是上次在洛陽行宮狀告寧景世的賭坊那掌櫃麼?

他站班在最前面,趙則通領旨之時又不曾扭頭來瞧他,此刻倒將人認出來了。

怎麼一眨眼賭坊的掌櫃就做官了?!

趙六見得晉王這模樣,偏還上前兩步笑嘻嘻向晉王問好,「洛陽行宮一別,下官惦記著王爺身體,王爺這一向可安好?」

安你個頭!!!

晉王這會兒才想明白,趙則通既然跟著燕王從燕雲十六州立功回來,感情他就是燕王的人啊?這麼早這侄子就給他下套了,還是下在了寧景世身上,別提多惱火了,恨不得當場扇趙六一個耳刮子。

旁邊還有朝臣好奇的瞧著晉王跟趙六,只當這二人還有舊日交情,晉王這巴掌就無論如何也扇不下去了,只胸膛起伏,一肚子怒氣,轉頭就直奔了宮裡,要去跟燕王算算這筆舊帳!

好你個小子,竟然敢算計親叔叔!

算計銀子事小,丟臉事大。

旁邊有官員上前來與趙六寒喧,問及晉王與他交情,趙六還含糊道:「舊識舊識!」沒看到晉王殿下瞧見他,整個人都不好了嘛,臉色都變了。

趙六肚裡悶笑,面上還一本正經道:「當初……下官在洛陽行宮與晉王見過一面。」

這話裡,可就含意深遠了。

能讓晉王在洛陽行宮見面的,身份怎麼樣也不會低了。這趙將軍到底是什麼來路?

其余官員肚裡不住猜測,只二皇子與四皇子當初可是跟隨聖人南巡的,趙六在行宮裡狀告寧景世他們可都圍觀過,扭頭瞧見這幕,頓時都噴笑了。

想晉王自恃皇叔,得聖人寵愛,一向在這些侄兒面前也是拿足了長輩的駕子的,除了對太子客氣些,其余幾名侄子也被他訓導過。礙於長幼身份,做侄子的不能把叔叔怎麼樣,卻很是樂於看他出丑的。

二皇子還笑歎:「三弟真是……太壞了!」使了手下門人去給寧景世下套,狠狠宰了皇叔一筆銀子!

太子不曾見過趙六,不明白其中關竅,又因是二皇子說的話,倒不好意思尋根究底的問,直到晚宴時候才知道事情始末。

原來晉王一怒之下就往宮裡去尋,直奔到了聖人面前,要他給自己作主。

聖人被他弄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經他提醒才想起來,趙則通竟然是當初在洛陽行宮朝著他使勁磕頭的賭坊掌櫃,心中好笑,這等小事比起軍國大事來自然不值一提,可好歹也要給親弟弟幾分面子,便帶著點責備的口氣道:「三兒也真是的,哪有這麼耍著玩的?」

哪料得到燕王壓根沒準備認下此事,一本正經道:「父皇可冤枉兒臣了,兒臣在洛陽行宮也是與趙則通初見!當時他跑去要帳,可是寧景世在賭坊的帳沒還,與兒臣又有什麼關係?!況且趙則通雖做過賭坊掌櫃,但不能抹煞他有一腔報國熱情。後來齊遼戰起,他跑到幽州去參軍,投到兒臣府上,難道兒臣還要因為他曾經跟寧景世討過賭債,就將有報國之心的青壯兒郎給拒絕了?!」

一番話倒將趙則通給塑造成了市井間出來的滿腔熱情的愛國志士。

晉王被弄燕王這番話給問的啞口無言,一張老臉漲的通紅。

燕王拿愛國大義這頂大帽子來扣到他頭上,細究起來,倒是他這個王爺氣量狹小不容人了,明明是他的外孫欠了賭債,這會兒看趙則通發達了,倒來反咬一口。

聖人對燕王的話雖然不全信,可晉王也沒證據證明這事兒就是燕王指使的,就貿然跑來指責燕王,卻是不妥。他話語裡便含了幾分責備,「國家危難有兒郎願意投軍報效國家,此乃大義。皇弟且不可因小節而罔顧大義!」

明明是跑來告狀的,到了最後反沒了理。

當晚慶功宴上,晉王便一杯接著一杯的喝酒,心中塊壘難消,只能拿酒來澆。

在宮裡鬧了個沒臉,他原本是不想參加這場慶功宴的,只聖人的話猶在耳邊,他若是不參加倒坐實了他心胸狹窄氣量小的名頭,只能強撐來宴飲。

太子早從宮裡太監處得了消息,又問及燕王,燕王還是一臉無辜,將當初的事情輕描淡寫講了,末了倒似起了點火氣:「皇叔也太不起我了,難道我府裡就沒銀子了,還要算計他的銀子?明明是他的外孫好賭不懂事,非要將此事栽到我頭上,真是好沒道理!」兄弟二人三年未見,再回來太子倒是心虛,燕王卻仍如舊時一般,對他謝了又謝。這會兒講起晉王誣賴燕王設了圈套訛他家銀子,太子倒站在燕王一處,「皇叔這是老糊塗了,三弟別跟他計較!」還安慰了他幾句,與他共飲了三杯。

表面上看,兄弟二人把酒言歡,共訴別情,倒是一團和樂。

宴行過半,晉王已經喝的有些半醒了,夏景行親自執壺過去,向晉王斟了一杯酒,「下官從小到大,得了不少王爺的指點教誨,莫敢或忘,還要感謝王爺多年栽培之功!沒有王爺,哪得我夏景行今日榮耀!」

晉王這才與他抬頭平視,眼前氣勢如山岳般沉穩的青年,早不是那懵懂稚兒,任由他搓扁捏圓,而是功勳卓著的年輕將軍,目光湛然有神,清正和平,暗含了無人能敵的鋒芒,磊落從容站在他面前,若是旁人家兒郎,他定然要贊一聲:年輕俊傑!

可此人偏偏是夏景行,他閨女的眼中釘肉中刺,與他那嫡親外孫寧景世站在一起,恐怕這一位倒更似侯府世子。

晉王仰脖一口將杯中酒乾了,只覺這醇厚綿長的御酒也含著苦味一般,也不知道是釀酒師之故,還是他之故。

他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目光凜厲在夏景行那張意氣風發的年輕面龐上掃過,丟下一句,「小子,後面路還很長!」便拂袖而去,耳邊還聽得夏景行一句:「王爺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