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京裡下了一場厚厚的雪,氣溫一下子就降了下來。
寧景世昨晚宿在閆幼梅房裡,她起來的時候,外面天色昏昧,小丫環輕手輕腳打了洗臉水,擰了熱熱的帕子遞過去,她擦了把臉,自有丫環上前來服侍她梳妝打扮。
大紅銷金撒花帳子放了下來,男人猶自酣睡,做人兒媳的就要早早起身,往婆婆院裡去請安,想想多少有些不甘。
丫環明鐺正替她往頭上插著嵌紅寶的鳳釵,小丫環四兒進來稟報,姚姨娘來請安,正在外面侯著。
閆幼梅目光往大紅銷金撒花帳子上面掃了一眼,心裡微微發苦,面上卻淡淡的,起身往外間去了,坐定在了廳裡,姚紅綾這才穿著一身粉紅色的襖裙進來了,大冷的天兒也不見臃腫,只覺腰條兒細的正正好。
她進來給閆幼梅行了禮,抬頭見主母都打扮好了,這才微紅了臉自責:「都怪奴婢今兒起晚了,半夜外面下起雪來,奴婢還當天亮了,爬起來瞧了一眼,原是下了雪,再躺下走了困,就沒睡著,等才睜了眼就晚了,沒趕上侍候奶奶梳妝。」
姚紅綾倒是知禮,就算是抬了姨娘,在閆幼梅面前也以「奴婢」自稱,多是規規矩矩的,只寧景世一月裡倒有半月在外面眠花宿柳,剩下的日子宿在府裡,大半時間也在姚姨娘房裡,小半日子才在閆幼梅房裡。
丫環明鐺跟當初懷孕死了的鶯兒是一同跟著陪嫁來的,聽到閆幼梅的奶嬤嬤在背底裡跟閆家陪嫁來的燕喜嬤嬤聊天,諷刺姚姨娘,「……她是什麼出身?學的又專是哄爺們的伎倆,咱們家姑娘心底純善,從小金尊玉貴,哪裡比得行院裡出來的會籠絡爺們?」
燕喜嬤嬤還歎息:「這事兒說起來還是行院裡出身的放得下身段,房裡什麼討好爺們的事兒都做得出,咱們姑娘……」
明鐺當初還不明白,鶯兒去了之後不久,寧景世就對她動手動腳,閆幼梅便將她開了臉給寧景世放在了房裡,春風雨露嘗過了,經見過了寧景世在床*上的不著調,便漸次明白了奶嬤嬤跟燕喜嬤嬤的話。
「我這裡有明鐺她們侍候,哪裡就缺了人手呢,你也太小心了些。」事到如今,她與姚紅綾妻妾相處也算得和睦,做妾室的在正室面前從來不恃寵生嬌,小心服侍,她又沒生下兒子,做正室的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過下去了。
閆幼梅讓姚紅綾先回去,自己穿戴好了,往檀雲院去請安。
自朝中大肆封賞了齊遼之戰的將士們之後,府裡便傳開了,原來被逐出門去的大爺回長安城了,如今做了三品的懷化大將軍,連帶著妻子岳父岳母皆有封賞,只與鎮北侯府一點關係也沒有。
閆幼梅成親之時還不知道鎮北侯府舊事,只成親這幾年便漸次知道了,心裡對婆母不免輕看了些,原來她嘴裡說的冠冕堂皇,教訓起兒媳婦來理直氣壯,自己私下做的事情卻上不得台面,由不得兒媳婦在心裡輕看了她。
府裡的大爺做了三品懷化大將軍的消息傳來的那天早晨,閆幼梅正在婆婆房裡侍候著,晉王派了婆子來傳話,婆子前腳走了,後腳南平郡主便一口氣沒上來,暈了過去,不醒人事。
彼時寧謙跟寧景世父子倆都在外面未曾回來,只有閆幼梅作主,她便使了下人拿了府裡的帖子去請太醫。太醫跑了多少趟,都是氣郁於胸,不得舒解。
南平郡主病了之後,這些日子湯藥不斷,人雖醒了過來,但面色焦黑,人卻爬不起來了。丈夫來了之後,跟她大鬧了一場又走了,兒子回家來也不過在床前站一時,說兩句閒話,轉頭就又往外面去了,該吃吃,該玩玩,一點也不耽擱。
偌大一個鎮北侯府,如今能日日過問南平郡主病情的,便只有閆幼梅一個人了。
閆幼梅一路往檀雲院去的路上還在想,婆婆這病大約沒這麼快好了。若想好了唯有府裡大爺從雲端跌到了泥地上,大約才能消了婆婆這口郁氣。
只被逐出門的大爺倒是個血性男兒,一步步從泥地裡爬上來,想來真要讓他跌下去,也不容易。
雪後的早晨原本空氣冷冽,但閆幼梅帶著丫環才進了檀雲院,便聞到一股濃濃的藥味兒,守夜的丫環這會兒還揉著眼睛在茶房裡熬藥,見到她來小聲問安,又道:「主子一夜未睡,這會兒才睡著,奶奶不如在這裡坐一會,等主子醒來了,福嬤嬤那裡傳出話來,奶奶再進去?」
閆幼梅謝了她的好意,丫環拾掇了個乾淨墊子來放在一旁的杌子上,扶了閆幼梅坐下,二人小聲交流南平郡主的病情。
「婆婆病了這些日子,也不知道幾時會好?」
閆幼梅的憂心就掛在臉上,任誰瞧見了,也會覺得這媳婦兒孝順的。
丫環斟了杯熱茶端過來,不小心打了個哈欠,忙向閆幼梅告罪,「讓奶奶見笑了,這些日子主子一直病著,奴婢就……」
閆幼梅擺手,「不妨事,婆婆病著,我做兒媳的沒能親往婆婆病床前侍候,倒是累姐姐們跟福嬤嬤了。」
南平郡主原來對兒媳婦還有幾分期望的,哪知道自兒媳婦進了門,半點用都沒有,兒子依舊故我,時不時便在外眠花宿柳,要麼就有要賭帳的上門來結銀子。
這個兒媳婦不但拴不住兒子的心,讓他成了家的人仍舊如脫韁的野馬一般往外跑,還連個喜信兒都沒有,成親也有幾年了,竟然還是肚子平平,自鶯兒之後寧景世院裡不拘哪個都沒半點消息,南平郡主對兒媳婦就愈加的不滿了。
她又是那麼個不饒人的性子,日常言語間便對兒媳婦極盡苛責之事,這使得婆媳婦之間的關系一度很緊張,表面上看閆幼梅恭順之極,但實質上婆媳倆幾乎處於相見兩相厭的地步了。
閆幼梅也是自小嬌養長大的,上面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做幼妹的極盡父母兄妹寵愛,沒想到嫁了人,表面看著花團錦簇,內裡卻藏污納垢。
婆婆病倒的這些日子,她雖日常也過來請安侍疾,不過面兒情。南平郡主身邊有福嬤嬤以及眾丫環,哪裡就用得著她親自動手了。到了晚上南平郡主便想為難兒媳婦,朝她瞧一眼,閆幼梅便道:「大爺最近憂心母親身體,晚上回來還得兒媳婦侍候,端茶倒水,丫環們總不放心,兒媳婦還得親自看著呢,母親好生養病,媳婦回去瞧瞧,明兒一早就來。」
南平郡主自對丈夫失望了,便將兒女放在首位,尤其是兒子,便是未來侯府的繼承人。兒媳婦這話竟然教她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去了,無力的捶床,「歹毒的婦人,不孝順的東西!」
福嬤嬤知道她這是把對夏景行的火往兒媳婦身上撒了,只能假作不知的寬慰她:「少夫人一心撲在世子爺身上,操心好了世子爺,郡主就能少操份心,何嘗不是在給郡主減輕負擔。奴婢這裡看著郡主,但有什麼事主子使喚起老奴來也順手,少夫人可不太清楚郡主的喜好呢。」
南平郡主只能含恨閉上了眼睛,只覺嘴裡全是苦味,一到了晚上就做噩夢,夢見王氏吐著長長的舌頭來找她,朝著她冷笑,「你害死了我,卻害不死我兒子!我兒子會回來給我報仇的……」
她一頭大汗從夢裡醒來,全身就跟從水裡撈出的一般,大冬天都得從頭換一身,又疑心王氏冤魂不散,在府裡作祟,還請了和尚道士輪流來,念經超渡的,揮了桃木劍捉鬼的,就跟唱大戲一般折騰了好幾回,卻依舊不能除了她心頭夢魘,到了晚上閉了眼依舊是王氏那張臉。
王氏眉眼透著溫婉平和,生來是個十分溫柔的人,南平郡主當年找上門來,她也只知道一味流淚,連高聲爭辯責罵也不會,但到了南平郡主夢裡卻是面目猙獰,半點不見生前溫柔之意,倒如惡鬼索命一般。
南平郡主便愈加認定了這是王氏做了惡鬼,不得超生,這才形容大變。
她這般連氣帶嚇,白天想起自己兒子就心塞不已,再想想出息了的夏景行,只覺這就是在打她的臉。若是能掉個個兒,寧景世成材,夏景行做個紈褲,哪怕如今將他仍舊養在府裡,她也願意,左不過費一口飯,只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這輩子都難有翻身的余地。可惜當時一念之差,將他逐出門去,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這小畜生倒一日日出息了。
到了晚上又心病難除,一夜夜睡不安穩,原本當時只是痰迷了心竅,昏了過去,哪知道日日湯藥灌下去,病倒越發嚴重了。報了給晉王府去,晉王還親自過來瞧了一趟,見得女兒枯瘦的臉,也心痛不已,拉了她的手安慰,「父王還沒死呢,豈容這小畜生騎在頭上,等他這段日子應酬完了,等回頭安排起官職來,父王必讓他一輩子就耗死在一個官職上!」
夏景行這些日子春風得意,自升官之後,每日裡請酒不斷。
這些人請的時候還都不是單給他一個人下帖子,而是連燕王與趙則通也一起請了。他們算得此次齊遼之戰的大功臣,舊日玩伴,官場同僚,各種應酬不斷。
晉王身在王府也聽了不少消息在耳裡。
南平郡主雙眼淌淚,這時候恨的愈加咬牙切齒,又埋怨晉王,「當初爹爹說能將那小畜生弄的家破人亡,還有小畜生的小崽子,定要將他賣身為奴,或沿街乞討,怎的我聽著竟然連他岳丈妻子都有了封賞?」又恨親家,「崔連浩也是個沒用的,一點子事情也辦不成,虧得我將寶貝女兒許了他兒子,真是個蠢材!」
到得此時,晉王只覺得女兒枯瘦的手抓著他的胳膊,眼睛裡是徹夜未眠的紅血絲,形容枯槁,兩鬢帶著不正常的潮紅,披散著長發神色淒厲,倒似入魔了一般,出來便問福嬤嬤,「她怎麼成了這般模樣?」不過一個夏景行,何至於就讓她弄成了這般模樣?
福嬤嬤卻知這是心病,這時候也不再瞞著晉王了,跪在他面前泣道:「王爺不知,聽說大爺做了三品將軍,侯爺回來跟郡主大吵了一架,說是郡主害了他一輩子,還誤了他的兒子。郡主氣不過,要爬起來跟侯爺理論,兩個人扭打起來,侯爺將郡主推倒了,扭傷了腰,郡主心灰意冷,才越病越重的。」
南平郡主一生自負,從不願承認自己的失敗,一直掩耳盜鈴,原本也能過下去的。
只夏景行立功之後,寧謙在外面聽到消息,兒子回京竟然不肯上門來,又立了卓越戰功,一躍成為了三品武將,原本這是寧家光宗耀祖的喜事,如今他卻改了姓,當時心裡苦的辣的酸的澀的全湧了上來,回頭多喝了點酒,便將這責任推到了南平郡主身上。
若非南平郡主當年勾引他,他何至於昏了頭,做出拋妻棄子的事情?
況且王氏與南平郡主的性子南轅北轍,細想起來他的婚姻也只跟王氏生活的那些年算得平靜溫馨,跟南平郡主成親爭執起來二人互不相讓,吵的天翻地覆,生的兒女俱都不成器,讓他在外面丟盡了臉。
這時候回來見得南平郡主,便是滿心的厭惡,什麼話解恨說什麼,不管不顧將她劈頭蓋臉罵了一通,什麼「不要臉的賤人,勾引了有婦之夫,也不知道以前是不是就跟王府裡的侍衛有了首尾……」,什麼「……也不知道安的什麼心,害的老子丟盡了臉面,兒子有家不得回,都是你這悍婦在做怪……」再有「逼走了阿行,你倒是養個出息的兒子來光宗耀祖啊?」等等戳心窩子的話。
南平郡主本來便在病中,才被太醫扎針醒了過來,聽得這些話頓時氣的不住發抖,整個人都哆嗦起來了,這會兒才覺得腸子都悔青了,當初識人不明,竟然看中的是這樣的男人,對她一點點憐惜也無,還專揀她的痛處戳,她這會兒氣的狠了,掙扎著從床上爬了起來,淒厲的嚎了一嗓子:「王八蛋!我讓你說——」伸出長長的指甲,便朝著寧謙面門上去招呼。
福嬤嬤是南平郡主的心腹,講起來自然會隱瞞些枝枝葉葉,當時一屋子丫環婆子都嚇傻了。南平郡主一爪子下去,寧謙臉上便是五道長長的血印子。
寧謙這兩日在外面,原本就受到不少人的奚落,已經覺得沒臉,這會兒被老婆揭了面皮,最後一點理智也沒了,揮手一巴掌就扇在了南平郡主臉上,夫妻兩個竟然不顧一屋子的丫環婆子,大打出手。
南平郡主原本就病著,不過是一口氣撐著,寧謙就算在外面常年喝著花酒,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到底是男人,力氣總是大過婦人的,被南平郡主在臉上招呼了兩把,只覺滿臉火辣辣的燒疼,也不顧南平郡主尚病著,接連扇了她兩巴掌,又踹了她一腳,狠狠推開了還欲再糾纏的南平郡主,嘴裡還罵罵咧咧,「反正老子這輩子都毀了,前程算是毀在你這個賤人手上了,你到是說說當初為什麼要勾引我?是不是肚裡揣了別人的野種,這才急不可耐的要尋個人背黑鍋?」
男人絕情起來,恨不得拿刀子將她的心切成十七八塊,每一塊都斬的碎碎的,一點溫情也不留。
這等侮辱的話,不但是不相信南平郡主的清白,竟然是連寧景世的身世都不相信了。
南平郡主瞪著眼前滿臉血道子的男人,她方才被推開之後,腰椎撞在了床沿上,只覺撞的生疼,這會兒想要再爬起來去撕寧謙的嘴,竟然爬不起來了。只能坐在原地,聲嘶力竭的吼,「姓寧的,你有沒有良心?!你摸著心口問問有沒有良心?你自己做了什麼難道自己不知道?」仰天大哭,「老天啊我到底做了什麼孽?!快打個雷劈死了這男人吧!他就是眼瞎心盲,沒良心的混蛋!」
房裡的丫環們嚇的呆若木雞,誰也不敢上前去勸架,還是福嬤嬤見得寧謙咬牙逼上來,要逼問南平郡主「奸夫是誰?」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寧謙面前。
都到了這時候,寧謙亦是雙目泛紅,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腳踢開了福嬤嬤,「老虔婆,你當我不知道了她做的事兒都在你肚裡呢,還不快將奸夫招出來?省得我今兒再動手了!」
福嬤嬤死死抱著寧謙的腿哭求,「侯爺!侯爺!天可憐見,郡主一顆心全在侯爺身上,冰清玉潔的女孩兒,跟了侯爺一輩子,怎麼臨了落得這個罪名啊?」
南平郡主見得寧謙要吃人的模樣,只覺得這男人是從未有過的陌生,他說的那些話是自己從來未曾想過的,從未曾想過自己在他心裡會是這樣的不堪。原來只覺得他不過是風*流,但不至於卑鄙,不至於對自己絕情至此。
但此刻他嘴裡蹦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跟刀子一樣直插到她心上去,疼到最後都麻木了,只覺得整個世界都碎裂了,她年少時候的一腔癡情,滿腹柔腸,多年以來的苦苦守候都是個笑話。
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