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入夜的長安城,燈火煌煌,人語喧喧,摩肩接踵。

臨街的店鋪還開著門,窗戶上映出伙計殷勤的身影,繡莊裡燈火通明,糖行裡的甜香隔得百步也聞得見,點心鋪子才出鍋的點心誘人的香味立刻緊隨而至;書局裡的印工還在連夜趕工,瓦捨勾欄裡聽戲的喝彩聲卻傳了來,引得他有片刻的愣神。

酒樓茶館裡的絲竹管弦聲,歡笑聲,暢懷痛飲的喧嘩聲在街上就能聽得見;街上擔著香煎茶爐子以及推著獨輪車賣果子的攤販們吆喝聲不斷,在街上緩緩游蕩待客,路過賣字畫的書生攤子面前,那書生搓搓凍僵的手指,從癟癟的荷包裡摳幾文錢出來買一盞二陳湯來吃。

夜游的人們帶著舒心的笑意沿著街面上的攤子店鋪一家家流連而過,前些日子的殘雪早化被踐踏的不見了蹤影,巡街的軍士路過秦樓楚館,仰頭瞧一眼樓頭紅*袖招,又認命的跟著同伴往別處去了。

歸雲館裡,今兒是秦少安作東,請了燕王以及夏景行,還有趙六。秦少宗聽得堂弟請客,也跑來湊熱鬧,兄弟二人都有各自的玩伴做陪客,秦少安的朋友俱都是疏朗豪闊的,多以京中武將世家的後代為主,這些人尤善弓馬,喜游歷,聽得今兒要請的是燕王以及懷化大將軍等人,又是自小相識的,立刻便過來了,還笑嘻嘻向夏景行道賀,又與燕王打趣,「如今是該喚殿下王爺好呢還是大將軍好呢?」正是一腔熱血的年紀,俱對燕王以及夏景行趙六等欽佩不已。

夏景行能夠立了功勳重新回到長安城來,大大出乎這幫貴族子弟的意外。他們中許多人都是吃著父輩余蔭長大的,到了年紀就得個恩蔭混日子,吃喝玩樂的本錢還是從家裡拿,平日鮮衣怒馬呼嘯而去,正是逍遙好時候。

這些人裡面,真為夏景行高興的便屬秦少安了。

聽到他加官進爵的消息,在家裡樂完了,算著日子往燕王府下帖子,還在華陽大長公主面前使勁誇他,「我早知道他能有今日的,等回頭我也去燕雲十六州。」

直嚇的華陽大長公主攔他,「他是逼不得已才拿命去搏功名,你做甚這樣拼命?家裡是少你吃了還是少你穿了,還是給你不痛快了?」拿裡就值當拿命去搏功名呢?

秦少安素愛游歷,見自己嚇著了老祖宗,立刻湊上前去哄她,「祖母怕什麼,孫兒是去燕雲十六州游歷的,瞧一瞧邊關險峻,草原風光,可不是去跟遼人拼命的。」這才安撫住了大長公主。

華陽大長公主還怕這孫子真起了心去燕雲十六州搏功名,想著他小孩子家家,只要聽聽懷化大將軍在前線所歷驚險之事,恐怕就會心生怯意,也好打消他往燕雲十六州去的念頭,倒對他請客的事情十分上心,拿了自己私房無償支援孫兒請客。

趙六倒是初次成為權貴之子弟的座上客,只他本人在市井中練的油滑,這些日子已經與一幫朝中同僚應酬,倒與座中子弟也能說得上話。

秦少宗叫來的玩伴皆與他臭味相投,乃是酒色場上的英豪,其中最合拍的玩伴乃是寧景世,就算輩份不同,平日也喜歡頑在一處的。他是個葷素不忌萬事隨心的主兒,也不管夏景行與寧景世尷尬的關系,居然使了人將寧景世從歸雲館頭牌張英英的住處挖了來,還大言不慚,「阿寧今兒可要好好賀一賀你堂舅舅與你兄長高升!」

寧景世還當這是尋常聚會,進門了才瞧見燕王身邊坐著的夏景行,頓時一愣。

兄弟二人已經三年未見,俱都陌生的得很。

寧景世見到夏景行,心裡滋味真個難言。家裡這些日子全亂了套,鎮北侯不知道去了哪裡尋歡作樂,南平郡主病的爬不起來,太醫得了晉王吩咐,如今都住在了侯府裡,整個檀雲院裡都是藥味,每次過去請安,他幾乎都是倉惶而逃。

說不上來什麼感覺,寧景世長這麼大都不曾瞧見過南平郡主瞧著他那麼哀淒的眼神,都覺得喘不過氣來。有一次她還吃力的拉著他的手兒囑咐,「我兒定要給為娘爭一口氣,好好的蓋一蓋小畜生的風頭!」

南平郡主口裡的小畜生是誰,寧景世自然知道。

從小到大,他都是聽著南平郡主對夏景行的咒罵長大的,心裡不知不覺間便對這兄長起了輕視之意,就連自己□□丫環也能毫不猶豫的推到他身上去,讓他身敗名裂,狼狽逃出了長安城。

這些事情,當時做起來毫無愧疚之心,這時候再見,目光便止不住的發虛,給燕王敬了一杯酒,輪到夏景行了,他張了張口,卻啞了聲。

二人真正處在一個屋簷之下,他都不曾自然的開口喚一聲兄長,此刻倒比初嫁新婦還難為情。

秦少宗這時候才醒過味兒來,酒意蓋臉,倒上前來打圓場,「親兄弟許久不見,這是不敢相認了?」

座上懷化大將軍淡淡一笑,「在下孑然一身,不敢當世子爺的親兄弟。世子爺請了!」仰頭竟是將杯中酒乾了。

寧景世就坡下驢,稱一聲「大將軍請了!」也仰脖將杯中酒乾了,親兄弟倒比陌生人還不如,彼此見了面兩相尷尬。寧景世真愁今日這場酒吃的難堪,心裡埋怨秦少宗亂請人,轉頭就瞧見了趙六。

二人也算得舊識,趙六的賭技出神入化,寧景世正尷尬間,見到他開口才道:「趙掌櫃——」你怎的在此處?

晉王與趙則通燕王的官司雖然打到了御前,只因此事隱秘,只有當事人及太子等知道,晉王不曾告之女兒外孫這等細枝末節的事情,不說南平郡主不知道,似寧景世這等整日泡在煙花柳巷之地的就更不知道了。

是以見到趙則通,寧景世頓時大為驚奇。

秦少安肚裡將這荒唐的堂兄罵了個臭死,當著眾人的面又不能說什麼,這會兒忙朝著秦少宗使眼色,讓他提醒一番寧景世,別做出丟人的事情來,得罪了寧遠將軍。

四品官在京城算不得什麼,但寧遠將軍卻是御前掛了名的,聖人為著他認途極佳,還特意召了趙則通跟夏景行去御花園晉見,外加燕王,君臣父子近來暢談過好幾次,談到興起,還讓懷化大將軍作畫,任是御花園中景致隨手拈來,末了考較趙則通,讓他題詩。

趙則通苦著一張臉告罪,「陛下,臣大字不識一個,您讓微臣題詩,可真是難為死微臣了!」

聖人御筆親題,給懷化大將軍畫的御花園雪景題詩一首,興致上來還問他,「那寧遠將軍除了識途打仗,還會些什麼?」

這時候趙則通便顯出他的市井本色來,嘿嘿笑的奸詐,「臣少年時候慣熟的是溜門橇鎖,賭場上百戰百勝……」倒引的聖人大笑出聲,指著他笑罵:「你個無賴子!」朝上臣子文的讀書武的修身,皆是板正的,大面上不出岔子,至多私底下有些個人愛好,譬如收集筆墨紙硯詩書典籍的文官,喜尋訪匕首鋼刀走馬打獵逐鷹的武官,都做尋常,可還真沒出過個雞鳴狗盜之徒。

但若說趙則通是雞鳴狗盜之徒,以微末技能混跡朝堂,卻又輕看了他。

仗義每多屠狗輩,市井之徒也有一腔報國熱血,俠義心腸,他的軍功卻是實打實拿命搏來的,半點不摻假。

聖人多召見了趙則通幾回,倒喜他身上那等市井裡混出來的痞氣,與老官油子全然不同,透著小民狡詐,卻又坦率之極,問及百姓庶物,趙則通講起小民百姓的生活,也是妙趣橫生,逗的聖人開懷不已。

許是聖人上年紀了,一輩子與資深政客打交道,聽慣了這些文武官員的雲山霧罩,極難聽到小民之語,這會兒倒喜趙則通坦率直言,閒時竟然還單獨召見了趙則通兩回解悶子。

這等奇聞傳到朝臣耳中,不由嘖嘖稱奇,對這位草根出身的寧遠將軍不由另眼相看,原本宴請燕王與懷化大將軍,寧遠將軍敬陪末座,算是捎把手交好的事兒,如今每至宴請,對寧遠將軍卻再不輕看,皆慎重對待。

為官為宰,青雲之上的首要條件便是要得了聖人歡心,那是比真本事還重要的先決條件。

秦少安要請表兄燕王及玩伴夏景行,其父自然將寧遠將軍得聖人青眼之事叮囑了他,不可輕忽了寧遠將軍。秦少宗自然也是有所耳聞的,立刻便攬了寧景世的肩膀玩笑,「阿寧你可是認錯人了?這位可不是什麼趙掌櫃,而是寧遠將軍!」

趙則通心裡對寧景世極為鄙視的,面上卻笑意滿滿,好歹這位可是勝意賭坊的大主顧,照顧過他的生意的,有機會自然是能宰就宰,立刻笑意滿面站了起來,「秦二公子有所不知,本將與世子爺可是舊識呢!」

寧景世正在難堪之時,有了這把梯子,立刻上前與趙則通勾肩搭背,喚了旁邊侍兒拿了賭具來,摩拳擦掌準備好生再來切磋一番,迅速將眼前的尷尬拋至腦後。

趙則通朝夏景行擠眉弄眼,竟與寧景世稱兄道弟的去頑了。

這幫人鬧哄哄將歸雲館裡三間的明月軒敞廳給占滿了,各人身邊都坐著美人兒,餵茶吃酒的,擲骰子賭博的,打情罵俏的,十分熱鬧,簾子後面還有吹拉彈唱的伎子,只揀那輕軟的曲子來湊興。

趙則通跟寧景世去賭博,秦少安便一屁股坐在了夏景行身邊,瞧著旁人各有樂子,獨燕王與夏景行對飲聽曲,便湊近了去道歉,「阿行,我今兒真不知道他會來!他真是不我請來的,我也知道你不待見他,沒想著請了他來煞風景的!」這說的便是寧景世了。

鎮北侯府的家務事傳的滿京城都是,也只有秦少宗這等心思只放在吃喝玩樂上的才會這麼不開眼,秦少安好歹與夏景行是知交,請了兄弟來吃酒耍樂,還要尋個他的仇家,這不是找不痛快嘛?!

秦少安後悔死了今兒出府,被秦少宗瞧見問一句他去哪,自己多嘴回了一句,就節外生枝多出這事來。

夏景行轉動白玉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目光不知道落到了哪裡,聲音裡卻帶著意興闌珊,「不過一路人耳,也談不上掃興。」

燕王目光掃過遠處一桌上正與趙六擲骰子的寧景世,見他雖然人在場中,但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眼角的余光便往這桌上瞟過來,心中好笑,還拍拍夏景行的肩,「橫豎你也說了是陌路人,以後不來往就是了。」舉杯示意,三人正將酒杯舉到唇邊,明月軒的簾子便被掀了起來,一廳的脂粉味兒,酒味兒裡頓時湧進一股清冽的空氣,有個人拿袖子掩了半張臉直沖了進來,又隨手放下。

簾子後面的歌伎還在吹拉彈唱,只廳裡的眾人卻停下了玩樂,俱頭往門口去瞧,秦少宗還端了酒杯往前湊,「兄弟你可來晚了!」還當是自己哪個狐朋狗友,一把拉下他的袖子,頓時一呆,咽了口唾沫,小小聲喊了一聲:「表……姐夫……」立刻轉頭苦著臉向秦少安使眼色:這個人可真不是哥哥請來的啊!

來人正是鎮北侯爺寧謙。

寧景世原本就心不在焉,秦少宗拉下寧謙的袖子,瞧清楚了燈下的寧謙,頓時也傻了。

那是他親爹,無論如何也是認識的,只他親爹原本生的儒雅風*流,只此刻一張臉卻似被誰撓花了一般,有些地方結了疤還未掉,有些地方的疤掉了卻露出紅紅的觸目驚心的印子來。

寧景世心裡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會兒才想起來閆幼梅似乎隱約告訴過他一聲,父母當著下面婆子丫環的面兒打了一架,他當時想著不過是你推我搡,難出什麼事兒,萬沒想到自己親娘竟然揭了親爹的面皮。

——我的娘哎您還來真的?!

他是真後悔今兒應了秦少宗的局子。

還嫌他不夠丟臉,難道竟連他爹也給拉了來?

寧謙這會兒卻顧不得了,壓根沒注意在座的都有誰,只進門被秦少宗拉住了,立刻便認出來人,扯了他的袖子還喘著粗氣,聲兒都顫了,「表弟快帶我躲一躲,後面有人追我!」

秦少宗還傻著,見他大冬天的跑得一頭熱汗,氣兒也喘不均勻了,雖然向來有些瞧不起這位表姐夫——你在外面風流就罷了,做什麼逼的原配上吊自殺了?——男人風流是天生的,只原配卻是不好隨意折騰的。但人家求到門上來,也不能不幫,立刻拍著胸脯保證:「表姐夫別急,今兒燕王殿下跟懷化大將軍在此呢,讓我瞧瞧誰瞎了眼敢追侯爺?!」

他心裡也疑惑,只聽說這位表姐夫好色的,可沒聽說他好賭的。被追著還賭債那是表姐夫兒子的專長,難道表姐夫這是淫□□女了?不然何至於狼狽成這樣?

寧謙卻是聽到懷化大將軍也在席間,頓時一呆,目光直直往座上掃過去,立刻便瞧見了燕王身邊坐的腰背挺直的年青男子,模樣英俊,氣宇軒昂,眉目間依稀還有老鎮侯的影子,頓時直奔了他面前去,張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都啞了,「阿行——」

座上的夏景行此刻內心幾乎是崩潰的,對秦少宗宴客挑的地方簡直不知道如何評說。

遇上寧府的一個人也就算了,大可視而不見,只這接二連三演的是什麼戲?

若不是他對秦少安知之甚深,差點就要以為這是他刻意安排的父子兄弟大團圓的戲碼。

算一算父子倆也有四年多沒見了,那時候逐他出門可是十分絕情,如今倒上趕著前來相認。夏景行面上不見一絲笑意,下頷繃緊了又放鬆,終於緩緩擠出一個笑來,「侯爺——」

寧謙萬沒料到他開口喚的不是父親而是侯爺,這聲稱呼立刻讓兩人的距離拉開了十丈遠,竟然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正在這時,外間亂紛紛傳來了腳步聲,隨即棉簾子被掀了起來,又一股冷空氣湧進了明月軒,一隊侍衛闖了進來,粗聲大氣喝問,「見過鎮北侯沒有?」卻是晉王府侍衛的服色。

原來晉王聽了福嬤嬤的話,頓時火冒三丈,安慰完了閨女,回府就派人去逮寧謙,準備將這個女婿給好生教訓一頓。

寧謙跟南平郡主大吵了一架,夫妻兩個形同絕裂,多一眼也不願意再看對方,轉頭拿袖子遮了臉,趁著天黑又出府去了,也不知道又往哪裡去尋歡作樂。

晉王是隔了幾日才知道這事兒的,回頭再派人去尋鎮北侯,差點將整個長安城的秦樓楚館都翻遍了,這才得著了消息,他最近竟然窩在歸雲館裡一個才□□的雛兒院裡,已經好些日子沒挪窩了。

晉王府裡的侍衛這些日子沒少被晉王責罵,得到消息立刻趕了來,差點將寧謙堵在被窩裡,也虧得寧謙身邊侍候的人瞧見了晉王府護衛的服色,立刻前去通報了他。

寧謙慌亂之際往外沖,到得歸雲館大門口了,瞧見晉王府的侍衛進來了,忙亂之際又折返,聽得明月軒笙歌慢舞,熱鬧的緊,想著長安城的歡場中人他泰半都熟,這才直沖了進來準備躲一躲,哪知道就遇見了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