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天聽得夏景行要跟著燕王出巡,果只當尋常,囑咐他幾句便去逗大孫子,絲毫不知他此行之險。
夏芍藥擔著心事,只面上不顯,改日去趙家串門,就怕何娉婷聽得趙則通要出征而心有不安。進去之時,大丫環秋霜小聲道:「我家夫人還睡著,說是身上不爽利,許是爺要出門之故,還請夏少東勸著些。」
夏芍藥便直闖到了她臥房裡去了,果見繡幔低垂,聽得腳步聲,何娉婷只當是哪個丫環,聲氣兒都惱了,「不是說了別進來嗎?」
「這是要趕我出去嗎?」夏芍藥往旁邊繡墩上一坐,專等她打起帳子來臊她。
何娉婷可不是心裡不痛快嘛,昨晚趙則通回來之後就將自己要出征之時同她講了,許了多少話都沒用,她倒止不住的心慌。
出嫁之前,家中凡事自有兄長母親替她擋在前頭,何娉婷就是個驕縱的姑娘,由著性子長這麼大,還從不曾擔過這麼重的責任,這點上比夏芍藥差的太遠。她來幽州,原本依靠的也就趙則通一個,可喜他自小孤苦伶仃,有了媳婦兒恨不得當親閨女一般疼,又比她大著好幾歲,凡事千依百順,在她面前就連市井軍中學來的痞氣都改了不少,就怕媳婦兒不喜。
猛不丁聽得他要出征,且行事隱秘,歸期未定,一顆心頓時就摔到了地上,只覺得天也要塌,實在沒辦法承受趙則通不在身邊日夜憂心的日子。
好不容易趙則通大清早去營裡點兵,她便懶怠動彈,只推身子不爽利,窩在被子裡不肯起。夏芍藥一來,倒不好在床上待客了,只能撩了帳子挽頭髮,「姐姐來了怎麼沒人報進來?」這些丫環們真是越來越沒眼色了,倒讓夏芍藥瞧見了她的窘態。
「她們若是報了,我哪有機會看見妹妹春困的俏模樣?虧得今兒沒帶小平安過來,不然他非得笑話你懶。」小家伙跟著夏南天早睡早起慣了,極不愛賴床,有時候夏芍藥起的比他晚一點,也會被他嘲笑親娘懶。
何娉婷臉一紅,趿拉著鞋下了地,秋霜秋果忙進來服侍,端了熱水擰了帕子給她擦臉,打開妝奩挑選今日要戴的首飾,又打開衣櫥拿衣裙,只等她收拾停當,拿脂粉蓋了眼下青黑的印子,過來與夏芍藥坐在了一處,丫環們擺了早飯略吃兩口撤下了,夏芍藥才拿眼兒覷她,「這是……昨晚一夜沒睡?」
「哪有?」她脖子一擰,兀自是個倔強模樣兒。
夏芍藥抿嘴一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眼窩,「都青了還哄人?不是沒睡好難道是趙六哥打的?」
何娉婷這才不好意思起來,「我這不是……心慌嗎?」到這時候雖然覺得丟臉,到底身邊有個人能排解排解也好,遂拉著夏芍藥的手道:「夏姐姐,你說……你說他們會平安回來嗎?要去多久呢?」
「行軍打仗,哪有定數?只他們忙他們的,咱們日子還得過。我想著既然來到了幽州,也不能坐吃山空。卻不好只靠著他們的俸祿過活,不如從今兒起咱們去街面上走動走動,看看手裡余錢能開個什麼鋪子?」總要找些事情來做,不然一個人呆著更容易胡思亂想。
何娉婷整個人都無力的趴在了桌上,「我哪有心境去開鋪子?」被夏芍藥強拉著出了門,往街上轉悠了一圈,糧鋪子布莊小食店胭脂鋪子……林林總總,走的腳上都快起炮了,才找了家乾淨些的茶樓坐了下來。
「我算是瞧出來了,姐姐你就是瞧我不順眼,今兒才這麼折騰我的。」
夏芍藥坐下來好不容易喝口茶,「往常覺得我爹老喜歡帶著平安往外跑,只覺得他們樂不思蜀,今兒自己走了一遭,才覺得這就是個苦差事,難為他們祖孫倆都喜歡往街上跑。我這還是想著你心裡憋的慌,帶你出來散散心的,哪知道你連小平安都不如,他們祖孫倆可是能在外面逛一整天的。」
何娉婷苦笑,「我又不是孩子!」拿哄小平安的招數來哄她,真的好嗎?
夏芍藥點點頭,「你也知道自己不是孩子了,那做出這幅模樣,趙六哥出征心裡也記掛著你,他能放心嗎?戰場上就怕有個閃神,稍微分神也有危險。你父母兄長都不在身邊,我長你半歲,少不得多兩句嘴,男人不在身邊日子也得照過。我娘過世的時候,我爹傷心欲絕,父女倆還不是把日子過下來了。你若打起精神,興興頭頭準備賺錢開鋪子,送了趙六哥出征,我才高看你一眼呢。在家裡做出要死要活的樣子來,倒讓我看你不起了!」
何娉婷自來拿夏芍藥當競爭對手的,只不過一來二去輸的多了,心裡漸漸被她折服,就算此刻她話不中聽,但卻是金玉良言,令她醍醐灌頂,鄭重起身,朝著她作揖,「多謝姐姐開導!姐姐肯花心思開導我,便是我的福氣了,你說的開鋪子,我回去就盤家裡的銀子,然後咱們商量著來,看看能做些什麼。我哥哥還說要往十六州組商隊販貨呢,倒可以寫信與他溝通。」人倒精神了不少。
夏芍藥見她肯聽勸,心裡也歡喜,這會兒倒換下方才的嚴厲面孔來,囑咐她別在夏南天面前說岔了,他們夫婦可是瞞著他老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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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則通昨晚哄了半夜媳婦兒,清早去營裡也不放心,晚間回來卻見得媳婦兒極為精神,羅漢榻上放著小炕桌,上面擺著紙筆,正在寫寫畫畫,雄心勃勃說是要做出一番事業來。
劇情翻轉的太快,他一時有些跟不上節奏,原來準備好了回來還要接著勸,攢了一肚子的話都沒了用武之地,反被何娉婷拉過去出謀劃策,為家裡開源。
趙則通傻了眼,「怎的忽然之間便想起開鋪子來了?在家裡舒舒服服待著不好嗎?」
何娉婷橫他一眼,欲言又止,這會兒倒不再說些捨不得擔心的傻話了,只笑一笑才道:「今兒夏姐姐拉我出去轉了一圈,幽州街頭比起洛陽可差遠了,哥哥也說要往十六州來販貨呢,總要了解市面上缺些什麼,洛陽有甚個精奇玩意兒在這裡用得上。夫君出征了,我倒可以找些事做,也不致閒的慌。」
第二日再去營裡,趙則通對著夏景行謝個不住,倒將夏景行弄了個莫名其妙,等知道了原因,互相取笑了一回,又坐在一處將上次繪的漠南漠北地形圖研究了一番。
遼人逐水草而居,上次標注的部落很可能已經遷移,只山川地形不容易變。
等到數日之後二人帶了一萬人出征,夏芍藥與何娉婷連鋪面都看好了,都是遭了兵禍的,如今市面上蕭條,有些人家也想轉手賣了鋪子內遷,往江南或者洛陽繁華之地遷居。
夏芍藥索性帶著夏南天過去,一氣兒將一條街面上相連的七間鋪子都買了下來。
夏南天也閒了很久,這會兒倒提起來,想開個茶樓,再請一位說書先生來,也好給孫子解悶。
小平安漸漸大了,如今最喜聽故事,每晚臨睡前都要扒著夏南天講故事,倒將他年輕時候那些出外奔走的故事都聽的差不多了。家裡如今不缺銀子使,大富大貴談不上,夏南天便想著哄大孫子開心。
夏芍藥駭笑,「爹爹你是不是太寵平安了?再照這樣寵下去,將來他成了小霸王可如何是好?」
夏南天生怕閨女不同意自己開個茶樓給孫子聽故事,忙道:「是我,是我想請個說書先生來解悶,你覺得怎麼樣?」
——真是敗給他們爺孫倆了!
夏芍藥索性核算了下開茶樓的成本,從家裡帳房支了一筆銀子交給夏南天,「既然是爹爹跟平安的意思,哪你們爺孫倆看著辦吧,留一家兩層樓的鋪面出來給你們,其余的事情我可不管了啊。」
哪料得到夏南天向來拿小平安當大人看,什麼事情都願意講給這小家伙聽,有時候還故意考校他,讓他出主意。小平安聽得娘親真撥了一筆款項,讓他跟祖父開茶樓,頓時高興瘋了,特意跑來夏芍藥面前顯擺他的計劃,小小的人兒說話倒是利落了,扳著手指頭一樣樣講給她聽,甚個水晶團糕,香糖果子,鹽水花生……頂要緊的是說書先生,一定要講英雄豪傑的故事。竟然是將他往日在洛陽吃過的聽過的都記在了心裡。
夏芍藥驚訝的瞧著兒子,她只當小孩子家家記性差,什麼感興趣的事情過得三五日便拋在了腦後,沒想到他全都記在了心裡,當下抱著兒子的大頭,在他腦門上重重親了兩口,「娘的小平安真是聰慧,你還記得些什麼,都告訴娘,娘讓你乾娘轉告你何叔叔,在洛陽城裡尋些人過來,咱們茶樓後面不是還連著個大園子嘛,就搭個台子專門表演,什麼百戲啊都請了人來,反正他們都是糊口,在哪不是一樣呢。」
幽州城裡如今還有些蕭條,恐怕一時半會很難緩過來,不說街上走百索耍猴戲的極少,就算是茶樓裡說書的先生也稀有,小平安跟著夏南天出門,更多的也許是散心,他是野慣了的孩子,在家反正待不住。
夏景行講起他小時候,跟在老侯爺身邊,打小就開蒙,後來送到宮裡,也是讀書習武,勤練不輟,就怕玩物喪志,移了性情。但夏芍藥出自商戶,市井人家養孩子,哪有那麼多講究,她自己是覺得孩子心眼靈活最重要,小時候拘著不讓他玩,長大了若是生成個刻板性子,還不得悶死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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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景行與趙則通出征一個月之後,遠在洛陽的何渭收到厚厚一封信,乃是何娉婷向他報的幽州市面上比較稀缺的東西,從胭脂面膏到皂豆牙粉,茶葉布匹到瓷器絲綢,林林總總開了滿滿三頁子,臨了又添了一筆,說是受夏芍藥所托,想請兩位腦子靈活的說書先生,以及街面上耍百戲的,走百索的,口技藝人,以及馴動物的等等,前往幽州表演,夏家提供住處表演場地,表演所得由兩方分成。
何渭被夏芍藥這異想天開的想法給驚了一下,卻不知道她這是純屬讓兒子開心,才準備玩一票大的,至於盈虧,只要不是太離譜就好。
何家組建的商隊已經初具雛形,何渭一聲令下,手底下自然有人前去按著何娉婷所列的單子去購貨。如果光是自己妹子開的單子,何渭還是有些不放心的,但何娉婷在信裡抱怨,為著這貨單子,她被夏芍藥拉著逛了半個月的街,腳下都磨出水泡來了,最後還是兩個人共同商議擬定的單子。
至於百戲藝人以及說書先生,何渭也派了專人去尋。
洛陽城裡,這些藝人到處都有,只有的能勉強糊口,有的自成一家生意火爆,也有些還掙扎在溫飽線上,挑人就費了半天功夫。
況且幽州這幾年戰火不斷,這些人裡也有戀故土的,也有怕戰火再一次燒到幽州,顧忌自身安全的,最後選了半個月,總算湊了一隊,有百戲班子;一位潦倒的口技藝人;一對走百索的父女倆,被市井地痞騷擾的生意做不下去了,聽說是長駐大將軍家裡的園子便動了心,好歹能為父女倆尋求庇護;一位說書先生,年近五十,無妻無子,聽得是原來芍藥夏家招人,知道他們家宅心仁厚,不怕以後衣食無繼,也同意了……林林總總倒有不少人。
何家商隊從洛陽出發,家裡的事情便交了給何老爺打理。他如今大部分時間都在老宅子裡,閒時去瞧瞧幼子,平日便跟何太太挑出來的丫頭廝混。
何太太見那丫環侍候的好,便作主將她抬了做姨娘。那丫環名□□香,如今大家都叫她香姨娘,單辟了一個院子來給她住,何太太也不吝嗇錢財,派了丫環婆子將香姨娘住的院子房子收拾的富麗堂皇,但凡家裡庫裡有的,都往她屋裡抬,比她這個正房太太也不差著什麼。
何太太雖沒去過外宅子,卻也知道外室不在老宅子裡,何康元又是個手鬆的,想來她的屋子裡定然也是什麼都不缺的,因此待香姨娘倒格外寬厚。
香姨娘倒是個規矩的,時常往何太太面前去請安。何太太便帶著她往老太爺屋子裡去,還使眼色讓她去陪何二郎玩。
只要身家清白的,何老太爺倒不拘著兒子往房裡添人。
香姨娘起先不解其意,只何太太吩咐她便照做了。何二郎在老太爺院裡被管教嚴格,偶爾何康元過來瞧他,父子倆也不敢十分親熱,怕老太爺不高興。如今香姨娘溫柔細致的陪他玩,他倒有些受寵若驚,漸漸便盼著香姨娘來。
何老太爺年紀雖大,但眼光卻老辣,兒媳婦在他眼皮子底下使小動作,他便裝聾作啞,有一天還看著香姨娘在院裡陪何二郎說話,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贊了何太太一句:「你倒是個好的,只他太不成器了!」這個他自然是何康元。
何太太眼眶都紅了,拿帕子拭拭眼角,緩緩露出個笑來,「兒媳都聽公爹的。」等回去之後,便隱隱向香姨娘透露,「老太爺終歸年紀大了,將來二郎也得有人照管著。」外室生的兒子,她可不願意養在自己名下。
香姨娘侍候何康元這些日子,身邊的婆子每日盯著她喝藥,便知道何太太是不會讓自己生下孩子來的,便漸漸死了這條心。此刻聽得這話,幾疑做夢,再抬頭瞧何太太,見她緩緩朝著自己笑,便知自己所猜不差。她回房之後悄悄兒垂淚,又拿出何太太賞的料子,開始比著何二郎的身形做鞋襪衣裳。
何康元從外面回來,見得香姨娘房裡攤著裁好的衣料,雖然不是綾羅,可是那貼身小衣卻是最好的松江布,身形大小一瞧便知給誰做的,還有幾分不信,「這是……這是給二郎做的?」
香姨娘紅著臉將這些裁好的布料收了起來,垂頭道:「我瞧著二郎在老太爺身邊倒乖巧,有時候跟著太太去請安,便陪著他玩一會子,想著馬上天熱了,外面的衣裳也就罷了,小人兒家最容易出汗了,用松江布做了又吸汗又貼身,再縫個肚兜兒,也不怕他晚上踢被子著涼了。爺若是不同意,奴婢就不做了……」嬌怯怯倒有幾分手足無措的模樣。
何康元大為感激,心裡再不將她當做玩物一般對待,倒覺得她比之何太太要善解人意的多,又是這般的溫柔多情,是夜宿在香姨娘房裡,「心肝肉兒香兒」叫個不住,直折騰了香姨娘半夜,第二日還不讓她起床侍候,好生在床上歇著,自此疼她更甚,倒漸漸將香姨娘放在了心上,只為著全家子從老太爺到何太太都不待見何二郎,只香姨娘眼裡心裡疼著何二郎。
過得些日子他去外宅子一趟,外室盼得數月,心都要成灰了,這時候撲上來,再不敢哭哭啼啼與他撕扯,逼著他將自己接進府裡去,只問起兒子過的如何,又淌下淚來,只道自己想兒子都快想瘋了。
何康元見她不再跟自己吵嚷,還特意向她炫耀:「二郎跟著老太爺,如今可規矩知禮得很。身上衣裳鞋襪可都是香兒做的,用的細細的松江布,平日也照顧他,他在老宅子餓不著凍不著,還有人好生教養,你也不必急。等以後有機會了,我帶了他來見你。」如今何老太爺可不會放人,就怕他帶了何二郎來見外室,好不容易扳過來的毛病,別又給慣回去。
外室心思敏感,聽得何康元一口一個香兒,心裡便慌了,「香兒是誰?」
何康元以前總覺得外室賢惠,提起何太太來都是恭恭敬敬的,道是只恨自己沒機會進老宅子去侍候太太,自己新添了個姨娘,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便洋洋得意道:「香兒是我新納的姨娘,最是乖巧不過了。太太時常領了她去給老太爺請安,她便陪陪二郎。」
外室與何太太隔空斗法二十年,一朝兵敗如山倒,兒子不在身邊數月,就連指靠的良人也長久不來,心裡已經猜測哪個狐媚子拴住了男人的心,聽得何康元這話,如遭雷劈,頓時整個人都傻了,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正室居心不良,挑了人拐了她的男人還不算,還想連自己的兒子也拐走!
她滿心悲涼,連思考能力都喪失了,只憑本能做出了判斷,撲上去扯著何康元的前襟,目眥欲裂,「那個賤女人,她這是想騙我的兒子!她想要騙我的兒子啊!還我的兒子來!把我的兒子還給我!」男人與兒子之間,最能靠得住的還是兒子。
男人還要她哄著騙著,想盡了辦法的留下來,兒子卻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後半生的依靠,只要一息尚存,血緣關系便斷絕不了。
何康元幾時見過外室這般猙獰之態,從來秀美溫婉的女人發起瘋來尤其嚇人,大約是顛覆了往日的形象,瞬間將往日那些溫柔繾綣都拋至腦後,「二郎還在老太爺身邊養著呢。老太爺為了磨他的性子,拿他當小廝來管教,香兒覺得二郎可憐,這才做些衣裳鞋襪,小吃點心給他,你胡說八道什麼?!誰能跟老太爺搶孩子不成?」
外室聽得兒子被何老太爺當小廝養著,雙眼都充血了。她費盡周折想著為兒子籌謀名份前程,萬沒料到兒子進了祖宅,竟然被何老太爺當小廝來使喚,這會兒腦子裡都混沌了,疼兒子的心占了上風,哪裡還記得往日謙和模樣,脫口便罵,「老不死的他怎麼這麼作踐我的寶兒啊?二郎可是我的命根子,難道就不是他的親孫子了?你還我兒子來……」話還未說完,面上便挨了重重一巴掌,整個人都傻了。
何康元撕開外室緊攥著不放的手,滿面鐵青,「賤人!你方才說老太爺什麼?原來你心裡竟然是這般詛咒他的?不怪得他一直不肯讓你進門,嫌你出身不好壞了門風!」
何老太爺再嫌棄兒子,時不時便要拿拐棍將兒子敲打一番,那也是父子骨肉。何康元做生意處事上常被老父訓導,就連長子也是老太爺一手教養長大,做起生意來要比他出色許多,如今洛陽城裡誰不知道何大郎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他雖面上不說,但心裡卻是以這個兒子為傲的。心裡便很是信服老太爺教養孩子的辦法。
況且事實擺在那裡,以前何二郎驕縱無禮,如今卻規矩的很,真有幾分大家子謙遜的模樣,何康元也漸漸想的明白,老太爺將幼子留在身邊打磨,實是一番苦心,不致何家門裡將來出個紈褲跋扈子弟,誤人誤已。
許多時候,自己做不到的,老父兒子能做到,何康元心裡自然也是歡喜的。如今回頭來看,外室披頭散發跟個瘋婆子似的,此刻還朝著他咆哮:「明明就是他不讓我進門!是他拆散了我們母子!我好好的一對兒閨女,若是在老宅子裡,何等體面尊貴!你還我兒來……」長期的等待讓她整個人都跟繃緊的弦一般,被香姨娘的出現給刺激了,這根弦便斷了,腦子裡冒出來什麼便說什麼,再裝不下去了。
她裝了二十多年,著實辛苦。
何康元見得狀如瘋婦,全然聽不進去話,嘴裡不乾不淨罵著老父,心裡頓時厭煩透頂,朝著外面揚聲便喊:「全部死了嗎?還不進來將你們姨娘扶進去請大夫?她這是得了失心瘋,看緊了她慢慢治吧。」一甩袖子倒走了。
外室被湧進來的婆子丫環七手八腳的扶住,張口要叫男人回來,他卻已經出了院子,淒厲的慘叫一聲,反讓何康元加快了腳步,只覺得多年的安樂窩裡大變了味兒,倒好似身後又惡鬼追著一般,小跑著出了外宅子,才長吁了一口氣,暗歎女人善變,果然外室這些年都是裝的,心裡對老太爺不知道多少積怨。
她那樣出身,若非自己不嫌棄納了她,哪得這穿金戴玉的好日子?沒想到猶嫌不足。
何康元想一時,後悔一時,此刻再想老父往日多少次苦勸,何太太哭鬧生氣,都沒能攔住他,虧得老父主意堅定,沒讓外室進門,不然家裡後院如今什麼光景,還真難說。
等到回了家裡,還往正院裡去看何太太,她如今眉眼淡然,對丈夫全然不上心,只不過面兒上敷衍。何康元才見識過了外室變臉,心有余悸,這時候倒覺得正房太太氣度雍容,到底大家子出身,陪著她吃完了晚飯,又被她催著去香姨娘院子裡,這才依依不捨的去了。
是夜香姨娘得了何太太派去的婆子暗示,極盡溫柔的侍候何康元,安撫他這顆受驚的心,倒讓何康元終於放鬆了下來,更加暗下絕心,往後絕跡於外宅子了。
那外室當日大哭不住,氣恨難言,只覺得胸口沉沉墜著鉛塊,恨不得一死了之。如今兒女皆不在身邊,母子身不由已,半生籌謀,到頭來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再沒比這更悲苦的了。
她身邊侍候的婆子丫環往日在何康元面前也算是得臉,如今卻人心搖動,暗思外宅子放不是長久之地,各自偷偷謀劃退路,只盼著何康元念舊,能再往外宅子來一趟,外室能留下他的腳步,也算得功德一樁。
哪知道左等右等,都一個月過去了,何康元還不曾出現,外室都快瘋顛了。起先只是夜裡睡不著,到了後來嘴裡便開始說胡話,兒子閨女的亂叫,半夜守夜的丫環聽到倒嚇的一跳,趕忙去請了大夫來,湯藥灌下去卻不見好轉,只能昏昏沉沉床上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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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郎帶著商隊到達幽州的時候,夏家與趙家的商鋪都已經打理好了,只等著他這批貨了。
何娉婷與夏芍藥帶人在城內迎接了他,暫時將商隊迎進了夏家的園子裡,開始清點貨物,往各鋪子裡分發。
何大郎在洛陽還有產業,他自己也不可能在往幽州開貨棧,夏芍藥與何娉婷一早便商量好了,貨物由她們兩家來出脫,三家皆有得賺。
隨商隊而來的藝人們便由夏南天帶著小平安去處理,這茶樓後面便有依著園子所建的許多小院子,原來就是主家服侍的僕人所住,如今騰空了正好給洛陽來的這些人住,各人按著親疏分得一個院子,那走百索的父女倆便得了一個院子,說書老先生也分了個院子。
夏芍藥為了讓兒子開心,辦事倒是周到,各處院子裡被褥家具鍋碗都置辦了,雖然是尋常之物,可對於這些長久漂泊在外的藝人們來說,卻是莫大的欣喜。
他們在市井之間討生活,橋洞睡過,破廟睡過,最寬裕的時候便租個房子住著,那也是大雜院裡住著七八戶人家,哪裡會分個乾淨的小院子?
夏南天名聲在外,但凡在洛陽城裡呆過三五年的,就沒有不知道他的。如今親見了他,慈眉善目抱著大孫子,還與他們交談幾句,這些人便暗自慶幸自己此番來對了。
臨來之時,還有猶豫幽州戰火不斷的,到底身家性命重要。何渭便笑,「幽州城可是燕王殿下的駐地,不說你們的命,便是燕王妃與燕王世子可也在幽州城內住著呢,若是真有意外,夏將軍家眷恐怕也會回洛陽避難,到時候你們跟著回來不就得了?夏家可是會為難人的人家?」
這些人身如漂萍,命如草芥,到哪都為了混口飯吃,自忖身價比不得燕王妃與燕王世子,以及懷化大將軍家眷貴重,到底放下心來,跟著前來。
此刻歡歡喜喜往各自的住處去了,會口技的藝人還朝著小平安張口吐出一串串不同的鳥叫,逗的小平安咯咯直樂,牽著夏南天的手便要跟著那口技藝人去玩,到底被夏南天攔住了。
「咱們先家去,改日等他們收拾好了,再給安哥兒演好不好?」
小平安眸子瞬間就亮了。
他們祖孫倆帶人安排這些人,而何娉婷與夏芍藥就抓著何渭清點貨物。
何渭才進了幽州城,連妹妹家門也沒踏進去,被這二人哄到外面飯莊裡扒了幾口飯,就被拖到了園子裡,當面算帳。他揉了把臉,不期然在面皮上搓下來一點泥垢,跌足長歎,「你們倆瘋魔了嗎?就不能容許我沐浴一番再來談這事兒嗎?」見妹子充耳不聞,拿了算盤過來,更加不可思議,「喂喂,你這樣兒妹夫知道嗎?他都不管管你的嗎?」
何娉婷坐下來唰的將算珠兒歸位,仰頭笑瞇瞇道:「夫君出征兩月有余了,所以……這會兒你妹子我是完全沒人管的!」她信裡卻不曾提過的,怕說出來讓何太太知道了擔心。
何渭轉頭去瞧夏芍藥,用目光求證,見她笑的比自家妹子還不在乎,「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他們出征殺他們的遼人,咱們做咱們的生意,兩不相干的。」他頓時覺得自己腦子都不夠用了。
——現在的妻子都是這麼當的?
丈夫出征在外,妻子倒雲淡風輕不當一回事,什麼時候上戰場殺遼人這麼沒有危險度了?
何渭認命的坐下來,讓姜漢椿將貨單全拿了過來,認命的開始幹活,嘴裡嘀咕,「你們這兩個瘋子,真是愛財如命!」
何娉婷連連點頭,「是啊是啊,我跟夏姐姐是愛財如命,哥哥高風亮節,不如就多讓利於我們,如何?」
何渭駭然絕倒,「難道你們準備讓我大老遠跑這一趟就不賺錢了?」
夏芍藥道:「大公子說的是,殺雞取卵比較不可取,若是大公子一次性賠了本,回頭他不再跑洛陽到幽州這條線,咱們沒了可靠的貨源就不好了。妹妹你且悠著些。」倒是她往常挖何家牆角,以及在生意場上宰人的模樣兒。
何渭悲傷的發現,當年他跟妹妹聯手對抗夏芍藥,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嫡親的妹子倒成了夏芍藥的幫凶,一起轉頭來對付他了,還能好好做兄妹嗎?!
何娉婷用事實告訴他,在生意面前,就算是親兄妹,那也是不能隨便講情面的,他心腸一軟便往妹妹手裡折進去一批貨,且她還振振有詞,「哥哥你初次往幽州押貨,別家可不似我們兩家,能全盤接收,替你將貨出脫的這麼利索。你這生意要打開局面,總要讓些利給我們,不然誰傻才給你打開銷路?我跟夏姐姐如今也算得幽州城裡的地頭蛇了,你再強硬,趕明兒就請一幫兵痞來折騰你!」這是為了生意軟的硬的都來,連威脅都用上了。
何渭復雜的看了親妹子好半晌,等到兩家分完了貨,又算好了價格,他才憂傷的下了結論,「總覺得妹妹跟著夏少東學壞了,心腸都快趕上墨汁子了!」
夏芍藥笑彎了腰,「多謝大公子誇獎!心腸黑難道不是商人必備的條件之一嗎?」
何渭:「……」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被夏芍藥反將一軍。
當晚,何渭便住在了妹妹家裡。自有婆子丫環抬了熱水來,好生洗過澡了,又陪著妹妹吃了晚飯,兄妹二人坐在廊下喝茶舒散。
夜色漸暗,丫環將院裡的燈籠點了起來,柔和的燈光下,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妹妹的側臉有些陌生,往日是嬌美,如今卻有些不同,良久他才道:「怎麼我瞧著妹妹倒好似瘦了一些?」
何娉婷轉頭來瞧自家兄長,眼瞳裡映著廊下燈光,倒有些霧蒙蒙的看不清,她忽的一笑,「大概是離家遠了,想你們想瘦了吧?祖父可好?娘親呢?」
何渭只覺得小丫頭出嫁這才半年,似乎一下就長大了,長吁了一口氣才道:「家裡都好,祖父身體也好,娘親也好,父親如今大多數時候也只在家裡呢。妹妹……是擔心妹夫嗎?」白天她的笑臉掩蓋了一切,也只有夜色中才能瞧出一點軟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