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景宗九年六月,延昌宮裡接到急報,齊軍突襲遼悉萬丹部,何大何部,得勝而去。
耶律德光聞訊而來,重提再征燕雲十六州,被耶律璟駁回,氣悶難言,第二日朝會之上,與蕭珙吵了個不可開交。
大皇子耶律賢與二皇子耶律平如今長留上京,在朝會之上聲援外祖,與叔父耶律德光也起了爭執,朝上文武臣工尤可袖手旁觀,或者選擇自己的立場站隊,但坐在上位的耶律璟卻十分為難。他彈壓二子,令他們對叔父多些尊敬,耶律賢便道朝堂之上無長幼,唯有立場不同,若以輩份論,叔父更應該敬重大丞相。
耶律璟對自己這個火爆性子的弟弟多有承讓,可是瞧在蕭玉音面上,對岳父也是極為敬重的,尋常也是和顏悅色,但耶律德光指著蕭珙的鼻子破口大罵,岳丈氣的面色轉青,他也瞧在眼裡,彈壓耶律德光兩句,他脾氣上來,當著滿朝眾臣的面兒,拂袖而去,一點也不給遼帝面子。
自去歲撤兵之後,耶律德光就對兄長諸多不滿,好多次挑釁生事,都被耶律璟化解,為了補償胞弟在遼齊戰爭之中的損失,還特意將自己名下的部落人馬分了一部分給他,也算是安撫他了。
哪知道耶律德□□猶不平,當著眾臣也不給他面子,回後宮之後臉色便有些不好看。
蕭玉音見得他氣色不同往常,便體貼道:「可是朝上有人惹的大汗不高興了?」
耶律璟對著蕭玉音總算將心頭氣惱平順了一些,對著外人不能吐露的話都吐了出來,「昨兒不是接到戰報,齊人奔襲兩部得勝,皇弟再提重征燕雲十六州的話,朕沒同意。他今兒在朝上跟大丞相又吵了起來,指著岳父的鼻子大罵,倆人差點打起來,阿賢跟阿平看不過去了,與阿弟在朝堂上爭了幾句,他氣不過拂袖而去了。」耶律璟揉了揉太陽穴,「阿弟這個脾氣,什麼時候能改改啊?」
耶律德光府上正妃側妃不少,他又是個貪新鮮的,府裡就沒一個女人敢拂逆他半句。枕頭風對耶律德光全然不起作用,哪個女人敢對著他說幾句有關主和的話,恐怕都要被扒了衣裳丟出去餵狗。
上京城中人人知道,丹東王脾氣暴戾,威嚴極甚。
蕭玉音見耶律璟為難的樣子,便勸他,「不如改日在宮裡設個家宴,咱們請了阿弟來,我跟他說道說道。」在漢人的風俗裡,長嫂如母,她嫁給耶律璟之時,對這個小叔子也確曾多方關心。
耶律璟長歎一聲,「也唯有如此了。」場堂上鬧起來難看,只盼能私下裡溝通解決了。
過得幾日,蕭玉音果然在宮裡設了家宴,請了耶律德光前來。
耶律德光在朝堂上指著蕭珙的鼻子破口大罵,給大丞相一點臉面不留,言聽得皇后設宴,從鼻子裡冷哼一聲,「她這是要替自己父親打抱不平?」
他手下幕僚苦勸,「許是皇后只是想讓王爺同大丞相握手言和也未可知呢。」他們追隨丹東王多年,早知這位王爺凡事得順著來,若是摸到了他的逆鱗,下場可不太好。
況且皇后能得汗王鍾愛多年,自然不是因私廢公的人,聽到大丞相與丹東王吵起來就要仗著汗王寵愛替自己父親出頭。
只耶律德光心裡有火,就連汗王都瞧不順眼,嫌棄他畏縮不前,失了年輕時候的銳氣,壓著各部不肯前往燕雲十六州再行征伐大計,這時候對於主和派的大丞相以及拖過後退的皇后,怎麼會有好臉色?
「就算蕭老頭跪下來跟本王求和,本王也不會同意的!」
抱著堅決主戰的態度,耶律德光進宮去赴宴,才發現今日只是家宴,遼帝皇后,以及二位皇子,外加他。
耶律璟見得他來,便讓他入座,「阿弟快嘗嘗,這是阿賢昨兒獵來的鹿,想著咱們一家人許久未曾坐在一起用飯了,又是你大侄子的孝心,便請了你來嘗嘗。」
耶律德光的臉色總算緩和了幾分,坐下來吃了兩口烤鹿肉,還與耶律璟對飲了幾杯,又有兩位皇子向他賠禮道歉,只道年輕氣盛,不應該與他在朝會上吵起來,失了分寸。
耶律德光喝了侄子們敬的酒,還數落他們,「你們小孩子家家,毛都沒長齊,哪懂得國策?以後朝堂上大人說話,你們小孩子別插嘴。」
耶律賢今年十八歲,耶律平十六歲,兄弟倆俱已成親,手下又管著各自的斡魯朵,大片草場牧民百姓,皆是耶律璟分給兒子們的私財,一年年壯大。兄弟二人雖然不曾上過戰場,卻是草原上一方部落之首,聽到皇叔拿他們當小孩子教訓,心裡難免不服氣,面上便不好看了起來。
耶律德光在耶律賢這個年紀,早已經立了軍功了。
耶律德光卻不管侄子們情緒如何,自顧喝酒吃肉,以一副長輩的口吻教訓兩位皇子。蕭玉音做娘的見到兒子被訓,原本兒子們向小叔子道歉就已經不太情願了,再被不依不饒的訓斥,她心裡對耶律德光一味只知征戰,不願守疆的想法也不能苟同,這會兒便替兒子們岔開話題,「阿弟多吃點鹿肉,教訓孩子們以後有的是機會。」
又親自起身過去替他斟酒,「我知阿弟有宏圖大志,心存高遠,只打仗卻還要征召部落青壯,實非一人之功。」卻是勸他緩一緩打仗之事的。
自去歲撤兵之後,耶律德光這口氣就一直沒順下來過,三不五時要跟耶律璟鬧上一場。他小時候但凡有什麼跟兄長要,最後總能如願,兄弟倆感情極為親密。只後來耶律璟有妻有子,耶律德光也成家立室了,這才不似小時候胡鬧了。沒想到這次撤兵回來,他故態復萌,真是讓耶律璟不堪其擾。
耶律德光才連喝了幾大杯酒,心裡又對蕭玉音諸多防范,恨她壞了自己舉兵大計,令他伐齊無功而返,聽得這話便冷笑一聲,「阿嫂說的對,打仗的確不止一人之功,但若想毀了大家拿命換來的城池,卻只需要一個人就夠了!」
蕭玉音瞬間面色蒼白,「阿弟的意思,難道竟視我為大遼的罪人?」
主戰派對皇后被擄,可汗選擇了美人不要江山多有微詞。他們不能指責耶律璟,便盛贊汗王有情有義,卻反過來在背地裡大罵皇后貪生怕死,被齊人擄去之後就應為家國捨棄性命,到得那時也不必將難道推給汗王,非要逼著他在江山與美人之間做選擇。
若是蕭玉音當時自刎殉國,激起耶律璟仇恨之氣,說不定早帶領大家踏平了大齊江山,如今坐在長安城寶座上的可不就是他們家汗王了嗎?
起先耶律德光聽到這話,也只是一笑,喝醉了酒再多聽兩回,這話便留在了心裡,再驅不走了。後來竟覺得這話極有道理,令他們撤兵的罪魁禍首可不就是蕭玉音嗎?
「難道皇嫂竟然覺得,自己是我大遼的大功臣?」
蕭玉音勉強擠出個笑意來,退回到了自己位子上去了。耶律璟緊握了她的手,語氣頗不贊同,「退兵是朕的主意,阿弟怎麼能怪到你阿嫂身上去?她一個弱女子被擄,難道不是朕這做丈夫的沒有保護好她之故?」
實則耶律德光還真沒覺得女人就應該被尊重。他王府裡正妃側妃有不少都是打仗的時候擄來的,草原上的女人大多同牛羊一般,算是男人的私財。打仗的時候,對方部落的女人跟牛羊也算是戰利品,帶回本部落來,為本部落增加生育率。女人被搶來搶去最為尋常,而她們最有用的還是肚子,揣個崽子十個月落了地,迎風就長,過得十幾年可就是年輕的勇士,可跟著部落首領行兵打仗,至於他的親娘,誰管原來是哪個部落裡搶來的。
耶律德光肚裡拱火,只覺得自己英明神武的兄長自從娶了蕭玉音,也不知道喝了她的什麼*湯,竟然視這個女人為珍寶,還要將她的罪責攬到自己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蹭的就立起身來,指著蕭玉音的鼻子破口大罵,「她到底哪點好?讓皇兄為著這麼個女人,放著漢人的錦繡江山不要,非要贖了她回來?皇兄難道還能缺了女人不成?整個草原大漠上的女人都可著皇兄挑,我就不信再挑不出比這一個好的了?」
蕭玉音原是一片好心,想著舉行個家宴,好化解一下耶律德光的戾氣,哪知道反被他指著鼻子破口大罵。她也不是逆來順受的,這會兒便冷下臉來,「阿弟是不是喝醉酒了?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耶律璟與兩位皇子已經面色鐵青。
耶律德光仰脖猛灌了一口酒,大笑數聲,充滿了蔑視之意,「蕭玉音,別說是你,就算是你老子,我也敢指著鼻子罵,他又能奈我何?只怨他養的女兒不思大節,壞了家國大計,難道還要從我嘴裡聽到一句贊揚,誇你做的好,就應該拖住皇兄的後腿,讓他將我們年輕時候發下的誓言全數忘光?」不等蕭玉音再開口,他轉頭便逼問耶律璟:「阿兄可曾記得,我十六歲的時候,你我兄弟在漠南草原上發誓,不但要統一草原各部,還要馬踏大齊,將齊人江山也收納囊中?!」
當年兩兄弟在草原上相依為命的時候,確實有過此語。事過經年,耶律璟早就有所動搖,特別是這次蕭玉音遇險,但他從來沒想過耶律德光原來還死抱著過去的誓言不放,就算是生氣他對蕭玉音不敬,但耶律德光的話又勾起了與胞弟過去無數次並肩戰斗過的歲月。
他聲音裡帶了無奈,「阿弟,你怨你阿嫂好沒道理,阿兄說過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況且那時候咱們都年輕,就算是發過誓的,可時移世易,決要從大局出發,而不是一味征戰吧?!」
耶律德光從他的話裡聽出了休戰的意圖,只覺滿腔憤恨無處宣洩,抬腳便踢翻了自己面前的桌案,語聲若雷,「阿兄能忘了自己發過的誓,我卻是不能忘記的!」桌上酒水菜餚全落了地,湯湯水水染了殿內的地毯,他已經抬腳走了。
耶律賢與耶律平忽的起身追了出去,耶律璟與蕭玉音才要喊住了這兩人,兄弟倆已經攆上了耶律德光,舉拳便打。耶律賢出悶拳,耶律平已經喊了出來,「耶律德光,你辱我父母外祖,我要與你決斗!」
好好一場家宴,叔侄三個當場在殿外打了起來。
蕭玉音面色蒼白咬唇不語,實則心裡惱恨耶律德光不留情面,非要一次次羞辱她的父親與自己。耶律璟幾步出去,卻沒辦法將叔侄三個分開,連連暴喝,這三人卻實沒有罷手的意思。
等到殿下護衛們圍了過來,不顧挨打將叔侄三個分開,叔侄三個都帶了彩,只兩位皇子要更顯眼一些。
耶律德光指著兩侄子破口大罵,「沒用的家伙,若有真本事怎麼不去打齊人,跑來跟親叔叔耍什麼橫?下次再來,小心我打斷你們的腿!」怒氣沖沖去了。
耶律璟原還想著能夠化解耶律德光的怨氣,兄弟和好,一家人親睦友善,哪知道雪上加霜,倒將局面弄的更加難看了。
耶律賢與耶律平被蕭玉音抓下去擦藥,他們兄弟倆偷偷窺著蕭玉音的臉色,小心翼翼問,「母後,你是不是不贊成我們與二叔打架?」
耶律平不等蕭玉音答,立刻接口,「可是二叔欺人太甚,在朝堂上指著外祖父的鼻子大罵。外祖父與他講道理,他只一味粗蠻不講理,進宮來還要辱及父汗母後,兒臣實不能忍!」今兒這一架,算是將叔侄間偽裝和平的面具給撕了下來。
蕭玉音輕手輕腳替兒子們清洗傷口,面色沉靜,只等全都收拾好了,臨出殿門之時,才回頭道:「就算你們要與你二叔打架,母後也希望自己的兒子是贏的那一個,而不是輸了只會放狠話的那一個!」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殿外之後,耶律平朝著兄長眨眨眼,「母後的意思是,不禁著咱們跟二叔打架,只是下次打起來一定要贏他?」
耶律賢微微一笑,拿手揉了弟弟腦袋上的小辮子一把,「草原上的勇士,可不是論輩份得來的。」
自此之後,兩名皇子留在宮裡刻苦練習騎射武功,時不時便要拉著下朝的耶律璟比拼一番。
耶律璟見兩兒子勤學上進,也只有高興的份兒。
至於耶律德光,自那日離宮之後,便帶著部分幕僚回了自己的部落練兵,朝堂上倒清靜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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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景行與趙則通也是六月份回到幽州城的。他們此次帶兵折損較少,只在路過各部落的時候遇上抵抗的遼人,便砍殺一番,進行補給,搶些駿馬帶回來,既不曾擄了對方人口牛羊,也不曾對部落進行屠戮,震懾的意義大於征討。
這也是為什麼齊人突襲兩部,報上去之後,耶律璟聽到部落損失不曾大發雷霆的原因。
他也開始考慮齊人舉兵的意圖,結合蕭玉音在齊地見聞,與夏景行的交談,他認為這是齊人怕遼人舉兵,先行震懾一番。
蕭玉音還提起,兩國可以貿易往來,便如大遼與高麗,大食,西夏等國的貿易來往一般。
這念頭還是她當初與夏芍藥交談之時便隱約有過的念頭,後來幾經深思熟慮,終於講了出來。
耶律璟並不曾發怒,只面色沉凝說是再考慮考慮,蕭玉音也不再多言。
幽州城內,夏家與趙家聽得大軍歸來,兩家人一大早便往城門口去迎。
小平安坐在保興的肩頭,興奮的扭來扭去,「我要去騎馬馬,要跟爹爹騎馬馬!」今兒是連茶園子都不去了。
夏家的茶樓開業之後,後面園子裡搭了表演的高台,說書先生在前樓講書,後面便有藝伎人輪流表演,各處亭台廊榭之地便設了雅座,或設圍屏,或設竹簾,或隱於竹側,或藏於高台,充分利用這園子的地理位置,設置了十幾處觀賞的雅座。
開業當日,夏芍藥也特意請了燕王妃帶著小世子前來瞧熱鬧。
帖子是她親自送過去的,話兒也說的漂亮,「原是家裡的小子愛洛陽城的熱鬧,來到幽州之後想看雜藝,只街面上沒有,老父便說要請個說書先生過來替他解悶,索性便托了朋友組了全套的雜耍班子,有擲飛刀吐煙火走百索的,表演口技猴戲的,倒是適合小孩子們瞧。我想著小世子整日在王府裡呆著,也不知道瞧不瞧得上這些野戲,就多嘴來請一回。王妃娘娘若是不嫌棄,也請移步一觀?!」
燕王妃未嫁之時,也愛長安城中的熱鬧,央了父母許久,也只能帶著丫環往茶樓上去,坐在高處往下瞧,隔的老遠,又或者坐在馬車裡將簾子掀起一個小縫來瞧幾眼,到底瞧不真切。
聽得夏家竟然開了這麼個園子,興致倒被挑了起來,「你且將帖子放下,到了日子我必帶著世子去瞧一瞧。他長這麼大哪裡瞧過這些東西。」被養在王府裡都快成個小閨女了。
燕王世子今年七歲了,已經開過蒙了,整日在家不是讀書就是習武,也是宮裡養孩子那套,禮儀十足,卻遠沒有小平安活泛。燕王忙於軍務,燕王妃又生怕兒子在自己手上養的性子過於靦腆,帶了女兒氣息,對小世子倒極為嚴苛。
等到小世子進了夏家園子,又有請來的各武將家眷們帶著孩子來玩,小平安被夏芍藥帶著來與燕王妃及各家夫人見禮,得了許多見面禮,交給身邊的丫環,上前去一把拉住了燕王世子的手,「我帶你去看鸚鵡……」一點也不怕生。
他的鸚鵡如今也掛在園子裡,那位表演口技的藝人整日都來逗,結果這倆蠢貨學了一堆各種鳥兒的鳴叫,倒將自己原來的叫聲都快忘了。
燕王世子去瞧王妃,見她緩緩點頭,便知允了,小手被個肉乎乎的小爪子牽著,只覺說不出的新奇有趣,身邊又鬧哄哄跟著好幾個孩子,一起去瞧小平安的鸚鵡。恰巧口技藝人也在,正逗著鸚鵡玩,眾位小公子過來了,那人便逗的愈發起勁,那兩只鸚鵡還引吭高歌,只是聲音實在有些粗嘎,怪聲怪調,引的孩子們大笑。
燕王妃留心去聽,竟然聽到了兒子開懷的笑聲,不由滿面詫異,她原還當自己兒子天生是個沉靜的性子,卻原來是家裡沒人陪他玩樂。
一堆孩子們的聲音裡,小平安的聲音尤其響亮,大家停下來的時候,他還朝著兩只鸚鵡大叫,「鸚哥兒開飯了——」兩只鸚鵡便學著他的聲音齊齊高喊,「鸚哥兒開飯了——」等著給添食水。
小平安再逗它們,那口技藝人也逗,兩只鸚鵡卻死活不肯開口,兩雙眼睛瞪著小平安似乎在發脾氣,燕王世子好奇極了,「它們怎麼了?」
「等著吃飯呢。」小平安笑的賊頭賊腦,「這兩個可倔了,要是不添食水,他們今兒能一天不開腔。」
燕王世子還沒見過這麼通人性的鳥兒,旁邊另外一家武將家的小子張口便道:「這簡直是鳥大爺!」立刻有孩子鬧哄哄叫:「鳥大爺——」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團。
那口技藝人請示小平安,小家伙豪氣的指揮他,「給它們添食水,一會還會說話呢,不然我們玩什麼?」那人添了食水,兩只鳥大爺用完飯,總算肯再開嗓子了。
等到台子上開始表演,夏芍藥又特特選了一處開闊的亭子,離表演的台子極盡,裡面擺了好幾張桌子,上面放了瓜果點心,又有丫環們瞧著,將這幫小爺們六七位一起請到了裡面坐下來看表演,當娘的則在另外一處。
這些表演,孩子們最是喜歡,賣力捧場,也有當場打賞的。
夏家早跟這些藝人約定的,打賞由他們自己拿,夏家分文不取,往後園子開起來,引的旁人來吃酒喝茶,這些才是夏家的大頭。
當日回去,燕王世子玩的滿臉通紅,興奮的扯著燕王妃說了半日,等到燕王妃催了他回去洗漱休息,他這才帶著小廝回自己院裡去了。
燕王妃身邊的丫頭嬤嬤們都湊趣,「小世子今兒可高興了,倒從來沒見過他這麼高興的。」
「難道往日竟是我拘著他了?」燕王妃神色疲倦,靠在身後大引枕上,丫環上前來替她捶腿,「咱們小世子懂禮,只往日有些太沉靜了。奴婢瞧著,夏家的哥兒倒是活泛的很,一點也不怕生。」
燕王妃想起夏平安那個小肉墩墩,眉目精致,玉雕雪琢的小人兒,開口倒跟大人似的,童聲稚語卻知道許多,面上便露出個笑來,「夏夫人養孩子倒跟王府裡養孩子不同。」她是想著,其余皇子生的皇孫們將來是在宮裡讀書的,而她生的孩子卻只能留在幽州讀書。
她是個要強的人,總不肯讓自己的孩子比起宮裡的孩子們差了,因此在小世子的教養上才更為嚴苛,現在看來他長這麼大竟然還不曾似今日一般開懷的大聲笑過,燕王妃的一片慈母心腸倒軟了下來。
晚間燕王回來,她還與燕王講起此事,「難道竟是我做錯了?」
燕王不由笑了,「你只想著宮裡養孩子就是讀書識禮練武,卻不知我與阿行小時候也是淘氣的緊。他還性子有所收斂,我跟兒子比起來,性子真是天差地別。原還想著那是王妃性子沉靜之故,兒子許是繼承了你的脾氣稟性,王妃說起來倒好似咱們做父母的將他拘的緊了。不若以後也別逼著他苦讀了,他將來又不去爭文武狀元,端看他自己能練成什麼樣兒也行,慢慢來就好。沒得拘的緊了傷了孩子的身子。倒是讓他以後多去夏家園子裡舒散舒散。」
有了燕王這句話,次日王妃傳達了給世子,小家伙整張臉都臉了起來,雙眸好似要發光一般瞧著燕王,說不出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倒將燕王逗的哈哈大笑,在兒子腦袋上狠狠揉了一把,「不知道的還當父王送你金山銀山了呢。」不就是許了他隔幾日出門玩玩嘛。
此後燕王世子隔得幾日讀書倦了,稟了燕王妃,便帶著人往夏家園子裡去了。
小平安是日日泡在園子裡的,跟著口技藝人學口伎,偷看走百索的姑娘如何身輕如燕,坐在前面大堂裡聽故事,整個夏家園子倒成了他的樂園。
夏南天老胳膊老腿是跑不動了,保興整日跟著他,腿都快要跑斷了,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我的小祖宗,你慢著點兒!
」他這麼能跑,每日飯量又好,倒是個極皮實的孩子。
只要燕王世子來了,便有人傳信給他,他倒拉著燕王世子一起在園子裡探險,反正想吃什麼點心,自有園子裡的人替他端了過來,哪怕拉著燕王世子去後台玩,也沒人敢攔著。
雖然大了四歲,倒還能玩到一起去。
夏景行與趙則通進城當日,小平安坐在保興肩頭,朝著父親扯開了嗓子喊,只幽州在瞧熱鬧的百姓極多,倒將他的聲音掩蓋了。夏芍藥與何娉婷以及何渭都沒去湊熱鬧,只坐在夏家茶樓吃點心,瞧著夏景行與趙則通騎著高頭大馬從街上走過,這才各自歸家。
他二人回來,總先要去見過了燕王,稟過了軍情才好回家。
到了晚間,夏景行果然回家了,才進門就被一臉氣憤的兒子攔住了,小平安拿著把小木劍高喊,「站住!」
夏景行不防回家還會遇上打劫的,低頭瞧著腳下的小豆丁,唇邊緩緩綻開個柔軟的笑容來,「大俠有何貴幹?」
小平安離的近了,這才聞出來夏景行身上一股怪味兒。他離開數月,胡子長的老長,頭髮都打結了,身上濺了血跡污漬,若非身著鎧甲,幾乎要認定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乞丐了。
小家伙一把捂著鼻子,一手還堅持拿劍對著夏景行,「說吧,你是誰?闖進我家裡來做什麼?是想偷東西嗎?」
夏景行眨巴眨巴眼睛,確認自己走了沒幾個月,兒子也不至於忘了自己,可是小家伙板著臉氣呼呼的,分明是在認真打劫。
幾步開外,夏南天忍笑忍的十分辛苦,都快扮演不下去一個「家中闖入盜匪驚恐的老人家」這個角色了,就怕自己笑出來,大孫子會反目。
「兒子,我不是你爹爹嗎?你連爹爹都忘了?」夏景行蹲下身來,與滿臉委屈卻要堅持打劫的小家伙平視。
他眼眶裡迅速聚集了淚水,眼瞧著有破堤之兆,卻又強自忍著,「你明明不是我爹爹,我在城門口大聲喊你,你都不應!你都不應!」控訴的聲音裡已經帶了哭意了。
夏景行心都軟了,伸臂就將小家伙抱在了懷裡,在他左右小臉蛋上響亮的各親了一記,認真解釋,「爹爹坐在馬上,周圍的人太多了,他們都喊著,壓住了你的聲音,爹爹沒聽到啊,爹爹不是故意的,爹爹怎麼會不認安哥兒呢?」
「真的?」小家伙手裡的木劍掉到了地上,眸子裡滿是懷疑,小手在自己臉頰上各擦了一把,似乎有些嫌棄自己親爹。
「真的!我在馬上說了什麼,你聽到了嗎?」
小平安搖搖頭,隔的老遠,前面也有不少人肩頭放著孩子,鬧鬧哄哄爹爹沒聽到也是有的。
「那,原諒你了,下次不能不認我!還要帶我去騎馬馬!」小家伙倒是很大方,立刻被安慰了。
「一定一定!」
夏景行才點頭應了,小平安就扭著身子要從他身上下來,目的達成,終於開始嫌棄自己的親爹,「爹爹好臭,我要去找祖父!」
夏景行:「……」是親兒子嗎?!
他將兒子放下來,眼睜睜看著小家伙邁開小短腿跑到了夏南天身邊,手腳並用往他身上攀爬,遠處夏芍藥正帶著丫環從二門裡迎了出來。兒子嫌棄自己不要緊,這不是還有老婆嘛!
夏景行上前去跟夏南天打了聲招呼,便筆直朝著媳婦兒走過去了,才到了近前,兩人還隔著三步遠,夏芍藥便伸手攔住了他,「停——」
這是……又要被媳婦兒打劫一番?
夏景行傻了眼。
「把身上的鎧甲外袍就地脫掉,你這身上味兒也太大了些,這是要熏死我嗎?」
繼被兒子嫌棄之後,又被老婆嫌棄,夏景行一顆熱騰騰思家的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目光瞧著別提多幽怨了。等他乖乖將鎧甲外袍脫下來,夏芍藥這才與他並肩走在一處,還吩咐丫環們,「袍子就扔掉吧,鎧甲拿下去讓婆子擦乾淨了。」
進了院子還不算完,她將要攔在廊下椅子上,解開了頭髮,先拿了一套梳頭的家伙什,將他的頭髮給梳透了,這才將他送進了浴房,換了三趟水,才將夏景行洗涮乾淨。
等到吃飽喝足,終於躺到了久違的床上,夏景行發表感慨,「娘子都快將為夫身上的皮都要搓下來三層了。」
夏芍藥眉眼彎彎,笑的十分溫柔,「沒事兒,夫君皮厚,搓掉一層還有一層呢。」
「你……你才皮厚!讓為夫摸摸你皮厚不厚!」被嫌棄了老半天的夏景行終於找到了扳回敗局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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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則通回到家的待遇,其實跟夏景行不相上下。
大舅子嫌棄他就算了,一見面他還想問好,大舅子捂著鼻子往後退了三步遠,「妹夫你身上那是什麼味兒?」他自己身處其中,袍澤們身上的味兒都差不多,早就習慣了,尚不覺得刺激人,還搖頭,「什麼味兒?什麼味兒都沒有啊。」就連媳婦兒也捂著鼻子嫌棄,「臭死了臭死了,秋霜秋果,快讓人抬水來讓爺沐浴。」親自上手將他在浴房裡扒了個精*光,挽了袖子拿著絲瓜瓤子恨不得搓下三層泥來。
何娉婷完全不能想象,自己以前不知道有多乾淨,如今賣力的挽起袖子給男人搓澡,黑泥沿著他的背跟胸膛一道道流下來,居然不曾嫌棄他,當真奇也怪哉。
第二日與夏芍藥交流經驗,兩人都捂著鼻子,似乎鼻端還能聞到那股奇怪的味道。
倒是夏景行與趙則通往燕王府議事,彼此看著已經打理過頭髮鬍鬚,終於有點人樣的對方,心有戚戚焉,「六哥被搓了幾層皮下來?」
「你呢?」
互相相視苦笑。
能被打理的這以乾淨,那衛生做的必須十分的仔細。
他們昨兒來燕王府復命,燕王都被熏的頭疼,匆匆聽了幾句就打發他們回去休息了,等人走了還讓人往熏爐裡加了一把香去去殿裡的味兒。今兒再來,燕王就有心情聽他們匯報軍情了。
何渭來幽州也有些日子了,與夏芍藥以及何娉婷分完了貨,又結了貨款,將幽州市面上的皮貨乾貨收了些,一直拖著未走,就是在等趙則通的消息。
好不容易趙則通平安歸來了,他便準備帶人起行,回洛陽去。
他這些日子陪著妹子,還幫她將鋪子打理起來,就怕妹夫不在身邊她胡思亂想。有了何渭的陪伴,夏芍藥總算鬆了一口氣,不必日日揪著何娉婷出來忙碌,兩人可以分開忙自家的鋪子了。
兄長要回洛陽,何娉婷依依不捨,等到趙則通回來,便在家裡擺了宴為何大郎踐行,又絮絮叨叨叮囑了許多事兒,有要轉達給何太太的,也有叮囑何渭的。搞到最後,何渭都要忍不住了,「丫頭,你以前可沒這麼囉嗦啊,怎的嫁了人反倒是囉嗦起來了?」
他不開口便罷了,才開口何娉婷珠淚兒一串串掉了下來。原本昨兒趙則通回來她就想哭,只當著兄長的面兒不好意思,便強忍著,到得今兒何渭要走,兩重情緒堆在了一處,倒終於哭出來了。
趙則通原本還在埋頭苦頭,他在草原上這些日子,可沒喝過熱湯面,烤過的乾肉吃的胃裡燥火直升,見得媳婦兒哭了,忙扔了筷子去哄她,「別哭別哭,大舅兄去了還來呢,乖啊!」倒將何大郎一肚子要哄妹妹的話給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