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則通帶人沿著耶律賢回國的路線過去,才過是十幾日,就與耶律平相遇了,幸得耶律賢身邊那兩名護衛在幽州城住的日子已久,忙向耶律賢介紹:「二皇子,那位是齊國的寧遠將軍,乃是燕王手下得力幹將。」
兩人上前去一番交談,確認彼此身份,耶律平見過了兄長的親筆書信,懸了許久的心總算落到了肚裡。又聽得趙則通此行是為著往上京城報信,當下派了幾個人跟隨趙則通所率將士往幽州城去探望耶律賢,他自己帶著趙則通回上京城復命。
趙則通是混在耶律平帶著的護衛裡進了延昌宮的。蕭玉音見到長子親筆所書,又聽聞他受了重傷之後,連上京城都不敢回,重新折返幽州城,如今尚在燕王府養傷,頓時悲喜交集——長子總算保住了一條命。
遼帝再聽得跟隨耶律平前往搜尋長子的武將稟報,他們沿途還遇上了兩撥搜尋大皇子的人馬,與之發生沖突,抓了活口審問,但對方死不肯承認來歷。
耶律璟心裡已經種下了懷疑的種子,便存了試探之心。
耶律平回來的第二日,宮裡便傳出消息,皇后聽聞皇長子遭了齊人毒手,屍骨無存,當場昏了過去,宮裡御醫全都移到了皇后中宮去,為皇后娘娘診脈。二皇子還綁了齊國寧遠將軍回來,為兄報仇。
耶律德光聽聞,大喜過望。
他身在宮中,被耶律璟緊盯著,不肯放了他出宮去,只道是兄弟倆許久不在一處住著,都快生疏了,讓他住在宮裡陪陪自己,卻也不禁他與宮外通消息。
聽說皇后病重,遼帝連早朝也不上了,只守在皇后宮裡,耶律德光心裡暗暗鄙視一番兄長的兒女情長。
他過去的時候,耶律璟正坐在中宮正殿,一屋子御醫皆跪在他腳下,被他轟了出去:「都滾出去外面站著,養你們有什麼用?!」
「皇兄,我聽得賢兒竟遭了齊人毒手?!」
耶律璟頹然朝後跌坐回去,整個人都似被打擊到了,以手撐著頭,瞧不清他面上神色,但耶律德光幾乎能猜測出他此刻內心痛苦,當下上前去握住了耶律璟的手,「皇兄,別再猶豫了,齊人從來陰險狡詐,明裡打著修好的旗子,暗底裡卻下死手害死了賢兒。我大遼與齊國世代為敵,怎麼可能在朝夕之間化敵為友?我做叔叔的一定會為賢兒報仇,好讓他的靈魂得以安息!皇兄,下旨吧!」
「若是賢兒沒遭齊人毒手,反被齊人所救呢?」
耶律璟緩緩抬起頭來,帶著難以言說的疲憊與傷心,「阿弟,難道就為著不惜一切代價伐齊,你連自己的親侄兒也容不下,非要致他於死地不可?」
耶律德光極之震驚之下,與耶律璟的目光相撞,瞬間便從他那似乎洞悉了一切的目光裡瞧見了狼狽的自己,再要辯解已經晚了一步,無所遁形,只能啞著嗓子問得一句:「皇兄這是不相信我了?」
耶律璟目光漸臻嚴厲,霍然從座中立起,「你自己覺得我應該相信你嗎?」觸及耶律德光略帶心虛的目光,心裡的痛意止也止不住的蔓延了上來。
曾經,他們是可以把生命交托給對方的親兄弟!
耶律德光冷靜之後終於惱怒了起來,「賢兒沒了,皇兄傷心,為弟的也能了解,但是你不能平白無故給我扣大帽子,覺得我是心狠手辣的人,將齊國做的事情全扣到我頭上來。皇兄難道就不覺得這會傷了我的心麼?」
耶律璟不再與他爭執,厲聲朝殿外喝道:「押上來!」很快便有宮中守衛押了數十個宮人進來,皆是耶律德光住在宮裡這段日子,替他往宮外傳過信的。
隨後,又有耶律平從草原上抓回來的活口,以及耶律德光駐扎在上京城外的心腹愛將,最後緩步進來的乃是趙則通。
見到這些人,不必再審耶律德光都已經知道了結果。他面目漸漸猙獰,額頭青筋都冒了出來,終於圖窮匕見,「你自己非要與漢人眉來眼去,遲遲不肯下決心伐齊,那就由我來替你做決定!部落百姓,我大遼將士的命皇兄既然都不放在眼裡,那你親生兒子的命總能讓你放在心上的吧?!」
耶律璟心中一團火愈燒愈旺:「就為了滿足你征戰的雄心壯志,你就要用親侄子的血來祭奠你的帥旗?如果不是我發現的早,你要瞞我到什麼時候?」
事已至此,那些被押進中宮殿內的宮人將士嘴裡都塞著棉布,只除了作為賓客的趙則通之外,滿殿的鴉雀無聲,只余兄弟二人互相怒視。
「你根本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賢兒是被齊人害死的就好!他身為大遼皇室子孫,為國盡忠原本就是應當的,用他的命來換我大遼萬裡河山,統御漢人千秋大業,將來遼史之上,自有他的一席之地!」
「你瘋了!」耶律璟只覺得眼前的弟弟陌生到令人不寒而栗,滿腦子只有開疆辟土,連親人的死活都可以拿來算計。
「我是瘋了!」耶律德光仰天大笑,「你當初與我相約,視線所及的土地,都要變成遼國的土地,我當初跟著你打天下的時候,牢牢記著這句話。可笑你已經沒了斗志,我還當你是當初意氣風發的兄長,還想站在你身後,與你開疆辟土,為我大遼打下萬裡江山!」笑聲戛然而止,他目中忽露出殺意來,「既然你已經早早放棄了,那麼這件事情就由我來替你完成吧!」他手中刀光一閃,已經直撲耶律璟。
殿內護衛以及耶律平驚呼一聲,再要相救已經來不及了,耶律德光手中的匕首已經深深的扎進了耶律璟的腹部,鮮紅滾燙的血沿著刀柄處流了出來,染紅了耶律德光的手。
他方才眼裡凶悍的精芒已經散去,只余了茫然,眼角有滴淚緩緩落下,身體隨著受傷之後的耶律璟齊齊落地,兄弟倆相對而坐,就像曾經相對而坐在廣闊的草原上,一起相依為命的歲月。
時光荏苒,歲月無情。
耶律璟對耶律德光毫無防備,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被親弟弟一刀刺中。他眸中湧上不可置信,低頭去瞧,腹部的血奔湧而出,疼痛如約而至,跌落到地上之時,還緩緩露出個苦笑:「阿弟——」就像曾經無數次呼喚過耶律德光一般,帶著無可奈何,仿佛在說:別胡鬧了!
耶律德光這會兒似乎終於清醒了過來,從小在他眼裡能夠撐起整個部落的兄長竟然倒在了自己刀下,這是做夢也不曾想象過的場景,他眼中淚水如疾雨一般,雙手沾滿了耶律璟身上的鮮血,想拔又不敢拔刀,嘴裡喃喃:「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耶律平已經沖了過來,一把將他撞開,整個人都慌了起來:「父汗……父汗……」
耶律德光這一刀插的極深,一把匕首只露出鑲嵌了寶石的刀柄,其余的全部深深沒入了耶律璟的腹部。
趙則通見殿內已經亂了套,急忙上前去催促耶律平,「快叫外面的御醫進來——」耶律平這才回過神來,立刻揚聲朝外面吼了一嗓子:「御醫,快進來,父汗受傷了!」
先頭被耶律璟轟出去的御醫們立刻蜂湧而來,耶律平很快被御醫們給擠了過去,幾名御醫都不敢挪動耶律璟,只能將他平放在地上,準備先想辦法止血,再行拔刀。
趙則通拉過木木呆呆的耶律賢,在他耳邊提醒:「二皇子,丹東王——」
耶律平平日散漫,可是自耶律賢出事之後,他最近這段日子幾乎是緊繃成了一根弦,趙則通的提醒他瞬間就明白了,立刻下令,將耶律德光看管起來。
殿內方才押解犯人的宮中護衛們都親眼目睹了大汗被刺的一幕,聽得二皇子之令,立刻便上前去,將耶律德光捆了起來,押在一旁。
若是是平日,這些人未必敢動丹東王,大家都深知汗王對這個胞弟有多偏疼,但今日他犯下的還是謀刺大罪,國法難容,
倒不再懼怕於他。
好在耶律德光似乎也被自己方才氣怒之下的舉動給嚇著了,並未反抗,任由護衛將他綁了起來。
聞訊而來的蕭玉音從寢殿過來的時候,腿腳都在發軟,每一步都似踩在虛處,若非有宮女扶著,她早軟下去了。進殿之後,瞧見耶律璟腹部的傷,嚇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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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璟被刺的那個晚上,遠在幽州的耶律賢從睡夢中驚醒,大汗淋漓,心跳的異常快。
他心中焦躁,只覺得似乎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夢中延昌宮裡最大的宮殿著了火,殿內四角立著的柱子有一根倒了下來,眼睜睜瞧著,砸中了他,他卻無能為力。
外間值守的丫環聽得響動,進來點了燈燭,小聲問他:「殿下可要喝口水,或者起夜?」
耶律璟緩緩起身,方才的夢境鮮明的就好似他自己就站在著火的宮殿裡,就連那綿延的火勢灼傷了皮膚的焦痛都那麼的真實。「擰個帕子來,出汗了。」
丫環掀起帳子,這才發現他一頭一臉的汗,忙去外間灶上溫著的壺裡倒了熱水來,擰了帕子輕後輕腳替他擦汗,又倒了熱茶來給他喝。
次日,耶律璟就向燕王請求,派一隊侍衛護衛他回上京,一刻也不想在幽州城多呆了。
燕王見他眼底青色極重,倒好似夜裡沒睡好,還安慰他:「你等傷好之後,小王再派人護送殿下回去,路途遙遠,萬一路上傷口裂了怎麼辦?」
耶律賢心事重重,竟是坐立難安,「我總覺得,上京城裡出事了。還請三皇子一定要助我一臂之力,派個得力的人送小王回去,賢感激不盡!」他說著竟然還朝燕王鄭重起身行禮。
趙則通沒回來,夏景行就被委派了送耶律賢回遼國。
夏芍藥替他收拾行裝的時候還不無擔憂:「趙六哥去了遼國,本來耶律賢在幽州,兩方都有忌憚。夫君此次送了他回去,咱們可就有兩個人在遼國上京了。不是我小心眼,你此去一定小心為要。遼國亂的連他們的大皇子都會被人截殺,你可是齊國將軍,還不得借機拿你開刀啊?!」
她是一千一萬個不放心。
如果沒有耶律賢被截殺之事,遼國內部暫時的平靜還能掩蓋得住底下的洶湧暗波,但有了耶律賢受傷之事,遼國的局勢便不甚明朗了。
燕王委派夏景行護送耶律賢回上京,實是因為幽州城內的守將,也唯有趙則通與夏景行深入過遼國上京以及漠北草原,對那裡的地域比較熟悉,再派個不知山形地貌的將軍過去,恐怕回來的路上就先迷了路,萬一有個意外狀況,連自救都做不到。
夏景行見她憂心忡忡的小臉,還捧著她的臉親了一口,「你擔心什麼?b遼國大皇子在我手裡呢,等我護送了他回上京,將來他若繼位了,我也算有從龍之功了!」被夏芍藥在腦門上拍了一爪子,「他又不是咱們大齊國的皇子,就算有從龍之功,你也得不著封賞,趁早歇歇罷。若是燕王殿下繼位,你這從龍之功倒是跑不了!」
夏景行駭笑:「你想的倒遠,恐怕燕王殿下都沒這麼想過。京裡斗的你死我活,他離京可不就是為了躲避那些紛爭的嘛,讓他自己再湊上去折騰,恐怕比較難。」他惆悵一歎,「反正皇家的斗爭就沒有輕鬆的。」大齊如此,遼國亦然。
次日,夏芍藥送了夏景行離開,一直將他送出了城外,耶律賢半靠在馬車裡,掀起車簾看遠處那依依不捨的小夫妻倆,總算等到夫妻話別,夏景行跳上戰馬,夏芍藥揮手,他才放下了簾子。
夏景行一走,此次換了何娉婷來安慰夏芍藥,她抱著大胖小子往夏家來串門,還歎氣:「也不知道他們都在忙些什麼。夫君往長安去了,夏姐夫又往上京城去了,這一南一北隔的倒遠。燕王殿下手底下難道就沒人了,怎麼只挑了咱們兩家的男人出門啊?」
夏芍藥可不敢告訴她趙則通實則也去了上京城,兩人的丈夫這次還是往一處去了,只能托腮發愁:「也不知道幾時才能回來,別等回來外面已經下起雪來了。閒著也是閒著,倒好讓丫環們給他裁棉衣做棉靴了。」總要找事情做,才能分散注意力。
兩個人針線都不行,身邊的丫環倒都是心靈手巧的。夏芍藥指揮了丫環們去庫裡搬料子,鋪開了比對,床上桌上羅漢床上,到處都是鋪開的料子,滿室錦繡,榮哥兒正是愛瞧鮮艷顏色的時候,只瞧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小腦袋扭來扭去的到處去瞅,還搖著小胖手兒,嘴巴裡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夏芍藥將他抱了過來,放在一匹宮錦之上,小家伙忽的咧嘴一笑,努力嗯嗯兩聲,已經熟悉了他表情的何娉婷暗道一聲不好,才要伸手去抱,他已經往那匹攤開的宮錦之上熱熱澆了一泡童子尿。
何娉婷:「……」
夏芍藥也傻了:「你……教他的罷?」哪有這麼恰到時機的?
旁邊侍候的丫環們都埋頭偷笑,又忙忙上前來要將那匹宮錦給收走,卻被夏芍藥攔住了,「既然這匹宮錦被榮哥兒給澆了一泡尿,那就拿來給趙六哥裁個袍子過年穿。」
何娉婷頓時樂了,「夏姐姐你不會是想讓我陪一匹宮錦給你吧?」
夏芍藥想一下,「你說的有道理,回頭記得欠我一匹宮錦啊,可不能白送。」說著自己也笑了,滿腔愁緒倒是消去了不少。
正在此時,夏南天帶著小平安從外面回來,小家伙直闖了進來,小臉蛋髒兮兮的,身上小襖子上都有好幾處刮花了,又是土又是泥。
「這是……跟人打架了?」夏芍藥真沒想到兒子出門一趟,竟然會弄成個泥猴回來。
夏南天抬腳進來,頗感無奈:「我在茶樓坐著,他跟燕王世子在園子裡玩,聽說是跟一幫小家伙們去爬樹了。園子裡不是有一顆棗樹嗎?低一點的地方都被來往的客人隨手摘了去,高處的倒是紅艷艷的,他們一幫小家伙倒去摘高處的,他爬的不高,跌下來虧得有保興墊著,還沒摔疼。你是沒見燕王世子,平時瞧著小大人一般,今兒也弄的髒兮兮的,也不知道燕王妃瞧見了,以後還會不會讓他來園子裡玩了……」
小平安全然不怕夏南天,瞧見夏芍藥的冷臉都有幾分害怕,小步蹭了過去,從袖子裡掏啊掏,掏出來一個紅艷艷的棗子來,塞到了她手裡,聲音軟軟糯糯:「娘親,吃棗,我給你摘的!」帶著小小的不安與得意。
夏芍藥的臉一下子就繃不住了,拿手指在他的大腦袋上點了點,「小壞蛋,別想拿棗子來哄娘親。棗樹那麼高,你想吃了讓保興哥哥拿桿子打下來就是了,爬上去摔著了可怎麼得了?」見他眼裡迅速聚集起了淚水,聲音更軟了,「有沒有哪裡摔疼了,給娘瞧瞧?」一面去瞧他臉上手上身上,一面又禁不住退步:「好了好了,男子漢大丈夫,為著爬樹掉眼淚,說出去可丟人了!等你再大一點,有人看著再爬樹,娘也不攔著你,只小心不能摔下來,從高處摔下來可會摔成傻子的!」
小平安一下破涕為笑:「我才不會摔成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