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長安城裡,繁華依舊。

寧景蘭隨同婆家人一路回京,情緒難免低落。當年離京,她是初嫁新婦,有丈夫的甜言蜜語,婆婆的看重,而今回京路上,丈夫整日同文姨娘以及庶子在一處,她身邊陪伴著的只有陪嫁丫環。

也許是漫長的時光已經將她對婚姻的憧憬磨光了,更可能是崔二郎與文姨娘的相處情形,落在她眼裡更覺他們密不可分,而自己卻宛若多余的人,再插不進去。

文姨娘待她十分恭順,以寧景蘭的脾氣,被搶了丈夫,自然也不會給她好臉色。但她前腳給文姨娘好看,後腳崔二郎就找上門來大吵,「得虧得她性情溫厚,不與你計較,不然你這般毒辣心腸,家裡哪會有安生日子可過?」

寧景蘭氣的倒仰,卻不能拿他怎麼樣,吵又吵不過,動手……她有心而無力。

等崔二郎走了之後,文姨娘便怯生生前來陪罪,「都是妾的錯,害郎君遷怒了!」垂淚跪在寧景蘭腳下,露出她纖巧的脖頸。

寧景蘭真是想擰斷她脖子的心都有了,到底還記著自己的身份,不曾下手,「你且去吧,我哪裡還敢讓你跪在我面前?從我房裡滾出去!」

文姨娘當真從她房裡起身出去了,寧景蘭才覺得心裡鬆了一口氣,眼前清靜了,外面丫環就來報:「奶奶,文姨娘跪在院子外面了。」

寧景蘭當下臉色都變了,胸膛裡倒似有火在燒,蹭的起身往外走,到得自己院外門,果見文姨娘惶惶跪在院門口,見到她出來眼淚都下來了,跪著向她磕頭:「都是妾的不是,惹的奶奶生氣了!奶奶消消氣,別氣壞了身子!」

此事自然有瞧見的往崔夫人那裡報過去,不過一刻鍾崔夫人便遣了婆子來訓話:「夫人說,咱們這樣家裡,就算容不得妾室,可也不能壞了體面。好歹文姨娘也為崔家開枝散葉,生了磊哥兒呢,奶奶就算要訓她,在房裡就好,何必要攆到院子外面去呢?」

寧景蘭氣恨難言,頭腦發暈,婆母派來的婆子訓話,還得垂頭聽訓,等那婆子走了,將房裡瓷器砸了個稀爛:「當初真是眼瞎了,才嫁了這樣的人家!」更恨崔二郎無情,只聽文姨娘一派胡言,就要找她的麻煩。

果然崔夫人訓完了話,回頭崔二郎知道此事,還要跑來與她分爭,怪她不給文姨娘體面,也是間接不給自己臉。

最開始寧景蘭也想過要讓文姨娘立規矩,可是崔二郎護的緊,如是者三,她在文姨娘手下吃了幾次暗虧之後,崔家人明裡暗裡都怪她品性不夠賢德,連個生子的妾也容不下,好歹自己的肚皮爭氣一點,生個嫡子出來也能立的住。不但自己沒本事生兒子,還怨恨生子的妾室,可見是個不容人的。

到最後,不說文姨娘來她房裡請安了,就算到了院門口,也早早有丫環半著不讓進去,「奶奶說她身上不舒服,不見外人,文姨娘還請回。」誰知道放了她進去,又要生出什麼風波來。

這本就是文姨娘想要的結果,嘴裡還要謙辭幾句:「奶奶病著,我就更應該在身邊侍候著了,怎麼能往外躲呢。」配上她一副擔心的表情,倒真是個恭順的妾室,直讓寧景蘭房裡的丫環們汗毛都要豎起來了,哪裡還敢讓她進去,恨不得讓她遠了寧景蘭的院子二裡地。

「文姨娘的好心奴婢會轉告奶奶,文姨娘還請回吧,恐怕磊哥兒也需要人照料,若是過了病氣給哥兒就不好了。」

寧景蘭院裡的丫環再討厭這個女人,也看出來了,知道惹了她,轉頭崔二郎或者崔夫人就會回頭找寧景蘭的麻煩,為了不給主子惹麻煩,只能忍氣吞聲,待文姨娘還得十分客氣。

文姨娘心滿意足的去了,往崔夫人房裡去瞧磊哥兒的時候,還十分惶恐:「奶奶病著,妾原說要去侍疾的,只是奶奶院裡的丫環攔著不讓。」

崔連浩都已經搭上了東宮,聽說老皇病了許久,指不定哪天太子就位登大寶了,到時候何愁官路。

崔夫人如今對寧景蘭是一點顧忌也無了,只淡淡道:「既然你們奶奶不讓你去服侍,那就多多照看磊哥兒吧。」

到得崔家從洛陽出發,文姨娘都再沒見過寧景蘭的面兒。

進了長安城,崔家人便往舊宅子裡去了,才住下第二日,寧景蘭便向婆婆提起要回娘家。崔連浩早起才去吏部,準備下午往東宮拜訪,崔夫人懸著一顆心,還想著崔連浩此次升遷,便不准她回娘家。

寧景蘭也學乖了,嘴裡應著,出了房門就支使丫環拿好了錢袋子,主僕幾個直接從側門裡出去了,等到崔夫人聽說寧景蘭出門了,頓時火冒三丈:「高門大院怎麼就禁不住她的腳了?打量這是到了長安城,我這做婆婆的管不住她了是吧?」

守門的婆子垂頭站著聽訓,半日不敢吭一聲,聽她罵的凶了,陪笑道:「二*奶奶什麼都沒帶,兩手空空怎麼回娘家?許是她想去街上走走吧?」

崔夫人恨不得錘爛這婆子的腦袋:「蠢貨!她沒帶東西,難道也沒帶銀子嗎?出門去哪裡置辦不了?」

門上婆子暗裡腹誹:二*奶奶是主子,她只是個奴婢,難道主子要出門,還要經過奴婢同意不成?到底沒敢回嘴。

崔夫人心煩意亂,「滾滾滾!站著不走難道等領賞嗎?!」

魏氏寬慰她:「母親別著急,許是真像那婆子所說,弟妹只是心裡不舒坦,想去外面走走呢。她打小在長安長大,離開也幾年了,故土難離,回來看看也不奇怪。」

崔夫人這會兒連帶著對魏氏也沒好臉色:「你當大嫂的,連她也看不住,到底是怎麼當家理事的?!她還有什麼不舒坦的?家裡又沒少了她吃喝!」

魏氏也是做兒媳婦的,對寧景蘭有再多不滿,如今也煙消雲散了,她既跟自己爭不了什麼,不過都是在崔夫人手底下討生活。她自己被困在婆母身邊多年,好幾年都沒見過丈夫的身影,只知道丈夫身邊的庶子女都生了好幾個,而寧景蘭更可憐,連個孩子也沒有,妾室庶子被接到眼前來,天天打臉,心裡能舒坦才怪。

今日婆母能如此對待寧景蘭,明日她就有可能這般對自己,魏氏心中漸感悲涼,兔死狐悲,進了婆家門就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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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景蘭打定了主意回娘家,出門之時讓丫環帶了金葉子,到得街上置辦了東西,又雇了轎子,這才往鎮北侯府去了。

南平郡主數年足足有六年未見女兒,才聽得門上來報大姑奶奶回來了,還當聽岔了,及止福嬤嬤又追著來來送信的婆子問:「可是大姑娘回來了?」舊年稱呼一著急就冒了出來。

那婆子笑道:「可不是大姑娘回來了,這會子估摸著正往主院裡來呢。」

南平郡主這才起身收拾頭髮,對著鏡子理了理鬢角,這才迎了出去,母女倆個在主院門口迎頭撞上。寧景蘭有滿肚子委屈要告訴親娘,而南平郡主見到閨女也是半含心酸半含喜,母女倆抱在一處,禁不住淚濕了眼眶。

南平郡主尚能自持,只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到底未落下來,寧景蘭卻不管不顧哭將起來,抱著親娘不知道從何說起。

福嬤嬤上前來勸:「夫人跟姑奶奶回房裡再敘不遲,站在門口迎風落淚,於眼睛可不好。」

寧景蘭這才知道收斂,拉了南平郡主進院子,邊走邊拭淚:「許久未見娘,想的厲害了。」

南平郡主日子過的不順遂,審視別人也總是容易往壞處想,見到閨女也不例外,細瞧她面色,但見眉頭深鎖,並無多少歡喜之色,心中不由一沉。

她是知道閨女成親這些年,膝下猶虛,兒媳婦閆幼梅也要時常受她挫磨,拿孩子來說事兒,一樣是當婆婆的,難保崔夫人不會拿此事來說嘴。

才剛見面,她倒不好開口就問,牽了女兒的手回房,娘倆手握著手相視而坐,寧景蘭瞧著南平郡主鬢角邊都露出了幾根白發,只覺白的刺眼,南平郡主眼裡的閨女又何嘗是十幾歲撒嬌作癡的閨女,目光中透著沉靜,儼然換了個面貌。

福嬤嬤催了丫環服侍娘倆梳洗淨面,又奉了熱茶點心,等丫環退了下去,南平郡主才問及女兒:「蘭兒獨自回來,姑爺呢?」

她不問此話還好,才問出口,寧景蘭臉色就變了,緊接著淚如雨下,「娘,我要跟他和離!」

南平郡主萬沒想到女兒的婚事就到了這一步,見她哭的氣噎難言,好半日都緩不過來,只覺得心都要碎了,摟了她在懷裡拍著哄:「乖乖別哭,萬事有娘呢。告訴娘姓崔的做了什麼?」

她自己如今與寧謙形同陌路,自然不想女兒的婚姻再出問題,哄了半日寧景蘭才止了啼哭,但堅決咬死了不肯回崔家去,「她們一家子都不拿我當一回事,他連庶子都生了兩年了,只瞞著我一個人。」想起那些曾經俯低做小的日子,只盼著能將男人的心攏回來,寧景蘭就羞憤欲死,恨不得時光倒退回去,好好讓自己清醒清醒。

「他們竟然敢?!」南平郡主惱怒之極,但見閨女抽抽嗒嗒,唯恐她說不清楚,指了她的陪嫁丫環喝道:「你來說!到底怎麼回事?一樁樁一件件都給我說明白!」

寧景蘭身邊的陪嫁丫環早就看不過去了,只苦於無處訴說,如今回到長安,有南平郡主替寧景蘭撐腰,立刻珠筒倒豆子一般,將這些年寧景蘭受的委屈一樁樁一件件講了出來。

她在一旁講,寧景蘭只低頭垂淚,與過去那個飛揚跋扈的姑娘全然不同了。

「……我們姑娘一天天只在家裡守著院子過活,只當姑爺在書院讀書呢,等要回長安了,才知道姑爺在外面還養著一個良妾,為著遮人耳目,幾年都不曾往家裡帶過,生的兒子都兩歲了。為著要回長安,不能將這良妾丟在洛陽,這才跟我們姑娘挑明了,接回家裡來,大擺宴席。」

文姨娘的事情,雖然當初進門擺宴席寧景蘭才知曉,但她手下陪嫁的婆子丫環花了些銀子往崔家各處下人那裡打聽消息,到底知道了文姨娘當初跟了崔二郎,就是崔夫人作主給聘的良妾。

福嬤嬤見她講的口乾舌燥,支使小丫頭子倒了碗茶給她,這丫頭一口喝了,又接著講,「……姑爺自將文姨娘跟那個哥兒接進門來,眼裡哪還有我們姑娘的位子。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泡在文姨娘的院子裡。但凡文姨娘來姑娘院裡請安,他都要陪著,生怕我們姑娘吃了文姨娘……」想想她家金尊玉貴的姑娘被個妾給爬到了頭上,真是越想越嘔。

「……都怨奴婢們沒本事,沒能護住姑娘,讓個妾室騎到了姑娘頭上……」

丫環說到最後,哭著向南平郡主請罪。

能跟著寧景蘭做陪嫁的,無不是南平郡主精挑細選出來的,父母兄弟還在鎮北侯府,與寧景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做主子的在崔家說不上話,做奴婢的也好不到哪裡去。

南平郡主再沒想到女兒嫁出去,竟然過的是這樣的日子,急怒攻心,當下就恨不得帶著人往崔家去討個說法。只福嬤嬤攔住了她,「郡主萬萬不可!嫁出去的女兒在婆家總歸是要聽婆婆管束的,哪個兒媳婦不聽婆婆管束,傳出去可不是忤逆不孝了嘛!至於崔家的事情,咱們可以從長計議。」

南平郡主那是婆婆早死,從來沒在婆婆面前立過一天規矩的人,公公也不願意見她,自她嫁進鎮北侯府,就是當家主母,凡事由著自己的性情而來,連妯娌小姑子也通通沒有,誰的臉色都不必瞧,倒沒考慮到閨女頭上既有婆婆還有長嫂,出身再好也得守規矩,該有的禮數還得做到,大面兒上不能太差的。

福嬤嬤倒是提醒了她,此事不宜操之過急。顯然崔家不待見寧景蘭,還與晉王不曾幫助崔連浩升官大有關係。崔家人果然都是無利不起早的小人,當初覺得自家閨女身世顯赫,貪圖好處才來求娶,如今得不到好處就翻臉不認人,想法子作踐她閨女!

她心裡暗暗憋著一口氣,既然閨女要跟崔家人和離,也不能讓崔家人白白得一回好處。

寧景蘭回娘家來,找到了依靠,大哭了一場,被南平郡主哄到自己床上去睡了一覺,等她睡著了之後,南平郡主才吩咐福嬤嬤看著她,自己要往晉王府去一趟。

崔連浩回京述職,崔家人還敢欺負寧景蘭,那必然是他們又尋了別的路子,否則他們要求到晉王府去,至少也會待寧景蘭客氣些。

南平郡主心裡翻江倒海,到了晉王府便對著晉王抹眼淚,「父王你是沒瞧見,阿蘭成什麼樣子了。姓崔的居然敢欺負阿蘭,縱容一個妾室騎到阿蘭頭上!父王你可得為阿蘭做主啊!」

齊帝身子不好,晉王這些日子偶爾也會被傳召進宮伴駕,他自己與子侄向來走的不近,燕王為了夏景行寧可得罪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慫恿別人坑他外孫子,都快趕上有仇了。其余的皇子也與他向來不親近,早些年太子與二皇子還曾經向他表示過親近,大約是希望他能在皇帝面前為自己說些好話。

但晉王深獲聖寵,當時齊帝正當盛年,便不將子侄輩們放在眼裡,時不時瞧見不順眼的地方,還要教訓幾句。太子與二皇子雖然乖乖領訓,焉知背人處不知如何議論他呢。

後來這兩人就放棄了這條捷徑,也不指望他在齊帝面前說話了。

這幾年太子與二皇子羽翼漸豐,朝中也有了自己的派系,還豢養了言官,倒不再指望著晉王幫自己了。

「阿蘭自己怎麼說?」

晉王看到閨女就頭疼,她自己的生活過的一塌糊塗,沒想到教出來的閨女日子也過不好,成親好幾年沒生個一兒半女,本來就讓人詬病。

「阿蘭說她想和離。」

「胡鬧!」晉王一慣維持的冷靜還是碎裂了:「你做娘的可千萬不能慫恿她和離。你想沒想過,阿蘭成親六年,如今還未生育,妾室既然生了兒子,記在她膝下就行了,要是和離了,旁人還當她不能生,被崔家給休棄了呢,瞧在侯府面上,才和離,也算是全了兩家的面子。以後她可怎麼辦?」

南平郡主疼閨女的心占了上風,可是父親的話又不能不考慮,到底掙扎的一句:「父王可知道,崔家這般欺負阿蘭,焉知不是他們尋到了另外的靠山?」

晉王安慰她:「你且先回去勸勸阿蘭,讓她打消和離的念頭。至於姓崔的到底攀上了誰,我還得派人去打聽打聽,只她不能隨便和離,不然讓人在背後指摘,以後難道還能挑到好人家不成?」

南平郡主求了一回晉王,目前還沒什麼眉目,只能怏怏回轉。才進了家門,崔家就派了四個體面的婆子過來,口舌生花,「我們老夫人想著才進了長安,等家裡收拾整齊了再帶著二*奶奶回娘家來探望郡主,只是二*奶奶大約是想郡主了,竟然自己跑回來了。既見過了郡主,老奴們就接了二*奶奶回府,天色晚了,二爺也該回來了。」

寧景蘭在親娘床上睡了一覺,醒了還覺得頭腦發暈,見到這四個婆子,死活不肯回去,「二爺回來也有文姨娘侍候著,倒不必我回去了。我才回到長安,多年未見娘親,想與娘親多住幾日。」

南平郡主也不肯放了閨女回去,總要崔二郎過來給個說法,才能考慮下一步怎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