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氏帶著丫環回房之後,進房裡去瞧了俊哥兒一眼,見小胖子在她床上睡的香甜,攤開了手腳還打著小呼嚕,奶嬤嬤坐在腳踏上腦袋一點一點的打著磕睡,便悄悄出來了。
她往外屋的羅漢床上隨便一躺,便有丫環拿了大毛毯子蓋到她身上,才閉了眼兒準備歇一會,便聽得外面丫環說話的聲音,貼身丫環輕巧進來了,見她睜開了眼睛,小聲道:「扣兒過來,說有事情要報給奶奶。」
許氏拉過了一旁的大迎枕,索性半倚了上去,垂著眼睛等貼身的丫環將扣兒帶了進來,她甫一進來便跪下磕頭,「奴婢有件事兒想要告訴奶奶……」
她吞吞吐吐的模樣惹的許氏心煩:「你是當差當老了的,竟然到我面前來耍花槍。要說就快說!」
扣兒不敢再拖拉,這次利索多了:「回奶奶,寒姨娘昨兒聽說夏夫人今日要到府裡來做客,回去跟奴婢說,夏夫人是她舅舅家表姐。」
許氏猛的坐了起來,「你說什麼?說明白了!」
扣兒便詳盡的一五一十將寒向藍與夏芍藥的關系講明白了。寒向藍在公主府也沒別的貼心人,自她進了秦家門,扣兒便一直跟著她這麼些年,壓根也沒想瞞著扣兒。況且只要有了夏家這門得力的親戚,她又生了個兒子,何愁許氏會找她麻煩?
許氏在羅漢床上坐不住了,面色變幻不定,良久才問道:「寒姨娘這會兒去了哪裡?」
扣兒左右慌亂的瞧一眼,「姨娘說……她要去尋夏夫人。」
許氏的臉上,頭一次出現了氣急敗壞的神色,也不知道是氣秦少宗愛惹禍,問也不問清楚就將人給弄到了公主府裡來,還是氣自己今日才察覺寒向藍背後竟然還有這麼一門貴戚,亦或氣寒向藍的自作主張。
她點了兩個丫環,「你們兩個速速去將寒姨娘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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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著夏芍藥一步步走近的寒向藍此刻歡喜雀躍,竟然還有心思打量一番夏芍藥,發現她似乎並不見老,分明已經是二十五歲的人了,經過歲月的沉澱歷練,脫離了少女的那點稚嫩青澀,如今的夏芍藥便如一朵正在徐徐綻放的絕品芍藥花,容光攝人,獨一無二。
她打量夏芍藥的時候,夏芍藥也在無聲的打量著她。
很多年以前,寒向藍還是個不懂進退,不知眉眼高低的少女,每次去了夏家,總是理直氣壯的往夏芍藥房裡鑽,從首飾到衣裙,但凡她喜歡的,總要想辦法拿回家去。
仿佛只是一眨眼,彼此走失了幾年,不再打照面,她就成了眼前這穿金戴銀的少婦,嘴角略帶著些謙卑而愁苦的笑容迎了上來,似乎大家感情十分的深厚,眼角竟然泛著一點淚花,還有著難以置信的震驚:「表姐……真的是你嗎?」幾欲哽咽的樣子。
夏芍藥詫異的看著她這喜相逢的模樣,始終沒辦法調動起自己的情緒與她產生共鳴。沒辦法,當初夏家與寒家鬧的太難看,不說她對姑姑一家心寒了,就連與姑姑一母同胞的老父親都不認親妹妹了,更何況是表妹。
「原來你在這裡啊。」她至此才終於從腦海落灰的角落裡把寒向藍當年的去向給扒了出來,貌似……她最後做妾的人家還真的姓秦。
太久不與寒家打交道,連帶著對寒家的人事都全然忘掉了。大家久已成陌路,再相見想要重拾幼時情份,難度頗大。
夏芍藥決定不勉強自己做出感情豐沛歡喜重逢的模樣,方才的笑模樣已經沒了。
柏氏倒是認得寒向藍的,她時常跟在許氏身後侍候,吹茶打扇,除了穿的比丫環體面些,做的也是奴才事兒。
「寒姨娘這是……」半道上截住了貴客,還張口就叫表姐,莫非這兩人還真有親戚關系?
隔房堂嫂房裡的事情,柏氏可不想插手,況且許氏實是個挑不出錯的主母,既不曾苛待妾室,也不吃丈夫的醋,就算是妯娌之間也相處和睦,對她這新進門的弟妹也是頗為客氣。
寒向藍鼓足了勇氣,才來找夏芍藥。她總是記起兒子對許氏娘家以及許氏本人的孺慕之情,而自己家世學識一樣沒有,想要贏得兒子的心,只有借姻親關系,讓兒子對她高看一眼,到時候修哥兒說不定也願意與她這當娘的親近了。
「七奶奶,妾身與夏夫人確是表姐妹,想與夏夫人說幾句話。」
柏氏見夏芍藥略點點頭,便借口先回房去煮茶避開了,留下自己兩個貼身丫環在旁侍候,但有甚事,也好及時照應到夏夫人。
「表姐可否借一步說話?」
寒向藍熱切的想要去拉她,卻被夏芍藥給閃身避過了,「就在這裡說吧。」
她沒料到夏芍藥如此冷淡,頓時哀切起來:「多年未見,表姐就不想知道我過的好不好嗎?」
夏芍藥上下打量她一番,見她身上衣料也不便宜,頭上首飾光華燦爛,從上到下只能說明一件事:物質生活很優渥。
「我覺得你過的很是不錯。」穿金戴銀,榮華富貴,這不就是她一直夢寐以求的生活嗎?公主府裡的奢華可不是尋常門第能夠相比的,她能進了秦家門也著實難得。
只不過人心不足,總是得隴望蜀,就算是不知她來意,以夏芍藥的閱歷,她也能猜出來寒向藍找她定然不是平白無故。對於寒家人,她已經本能的不想再接觸了。
「有件事情,也不知道你母親有沒有寫信告訴你,我父親已經脫離了夏家宗族,也就是說與你們家也沒有關系,不再來往了。這都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想來你在長安,可能不太清楚。」
寒向藍離開洛陽的時候,她家還沒有發生後面一系列的風波,而在她家最落魄最絕望無助,整個洛陽城都以為夏家再無翻身余地的時候,她永遠記得夏南星的選擇。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我爹娘沒有告訴過我。我只知道表姐夫升了官,你們舉家遷往幽州去了,年前就聽得表姐夫入京了,我還為表姐跟舅舅高興呢。昨兒我們爺說表姐跟表姐夫要來府裡做客,我高興的一宿沒睡。怎麼舅舅沒跟你們一起過來嗎?我好跟我們爺說說,往府上去給舅舅請安。畢竟這麼多年沒見過了。」
夏芍藥還真沒想到,多年不見,寒向藍竟然性格大變,若是幾年前她這般冷淡的態度,恐怕寒向藍早忍不得了,這會兒卻委屈求全的忍了下來,還十分的善解人意。
——還是許氏會調*教人。
「我方才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我家與你家已經斷絕關系,不再來往了。所以你也不必想著去我家裡向我爹請安了,就當沒有這個舅舅。」她略有些不耐煩,也許是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偏差,能想起來的全是寒家人對自己家的冷心絕情,可是在寒向藍看來,怎麼好似對自己家感情很深,看到她這個表姐眼眶都紅了。
一瞬間夏芍藥腦子裡甚至湧上一個荒謬的念頭,好似自己才是絕情的那個人。
「表姐怎麼能這麼說呢?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我生了個兒子,已經七歲了,表姐不想見見你外甥嗎?」
只要夏芍藥以她表姐的身份認了修哥兒這個外甥,那麼毫無意外的修哥兒就多了一門得力的親戚。秦少宗與許氏也不好阻攔夏芍藥認親,而修哥兒連姨母都認了,豈能不認親娘?!
學堂今日放假,修哥兒也在家裡溫習功課,這會正在自己院裡,寒向藍總覺得自己忍了這麼多年,就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這才讓今日順順當當的。
夏芍藥的表情變的奇怪起來,她在外面這些年歷練,可不似寒向藍一直在深宅後院圍著一方天地打轉。
「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當初你是賣身進了秦府的,也就是說無論你生的是兒是女,到時候生出來都是主母的孩子,與你自己娘家人可沒半點關係。不說我家與你娘家早已經不再來往,就算是來往也不好從你這裡上門跟公主府論親戚的。公主府的親戚們似乎是那些八抬大轎抬進門的奶奶們的娘家,可不是一紙文書賣來的妾的娘家人。」
她還沒傻到跟著寒向藍去認親,自討沒趣。
公主府內院之事,自有府裡的正室們操心,何苦將她攪和進來。
夏芍藥決然轉身要走,寒向藍萬沒料到她如此乾脆利落的拒絕了自己,臉色霎時寸寸白了下去,直至慘白,連方才勉強打疊起來的笑意都沒了,「可是……可是修哥兒到底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她眸中漸盈出眼淚:「表姐真的不去瞧他一眼嗎?讓這孩子也知道知道,他外家也有得力的親戚……」
夏芍藥從這兩句話裡就推導出了寒向藍找到自己的原因,不過是想要借勢在公主府後院站穩了腳根,讓兒子有所依仗。可惜她不準備做寒向藍的依靠。
她在最艱難的時候,四下無靠,也還是挺了過來,不指望著寒家人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好歹也別落井下石啊。可惜事與願違。
誰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出代價,無論是苦果子還是甜果子,都要自己來吞。當初她被逼到了絕境,放手一搏的時候可沒想過會有今日之結局,也只能算是自己幸運,撞上了良人。
至於寒向藍,這原本就是她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如今她過的好與不好,與自己又有何干?!
夏芍藥淡淡再強調一遍:「你生的兒子,他的外祖家可是許家,與夏家並無關系。」轉身之時,見柏氏的兩丫環遠遠站著,便招手讓她們過來:「帶我去你們奶奶院裡歇息。」
寒向藍要伸手去拉她,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只有憑借著夏景行的權勢,修哥兒也許才會正眼瞧一瞧她這親娘,會與她親近起來,會成為她下半生的依靠。
夏芍藥身邊今日跟著的是榴花,她可是個火爆脾氣,能忍到這會兒已經不容易了,見到寒向藍伸過來的手,立刻攔住了:「寒姨娘請自重!我家夫人好歹是公主府的貴客,就連大長公主也不會強行扣留她,請問寒姨娘是想扣留我家夫人嗎?」
寒向藍被人稱了多年的姨娘,從最開始的不舒服到後來的麻木乃至於習慣,也漸漸對自己的身份認命了,知道這輩子只能做別人腳下的泥,哪怕穿金戴銀,到底矮了正室一頭,與奴婢並無不同。可這種稱呼在遠離家人的時候還沒什麼,只能當規矩來守,真被夏家丫頭叫出來,她才猛然間意識到了自己與夏芍藥如今天差地別的身份。
她是高高在上的正二品誥命,而自己只是個貴公子府上的妾侍,說的好聽點是妾,說的難聽點連丫環都不如,只不過是豪門貴公子玩厭的玩物而已。丫環尚有脫籍的一日,還能嫁人生子,她這一輩子卻要永遠的守在這個深深庭院裡了。
多年以前,她非要鐵了心跟著秦少宗,那時候尚天真的想過,等有一日她衣錦榮歸,定要狠狠在夏芍藥面前去炫耀一番,好將多年來心裡的郁氣都疏散疏散。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現實一點點教會她當年的想法有多可笑。
時至今日她才看清楚了自己孤立無援的境地,縱然穿綾著緞,到底意難平。此後寒夜,夫是別人的夫,子是別人的子,如何度日?
眼睜睜看著榴花護著夏芍藥,跟著柏氏的丫環走了,寒向藍只覺得從來沒有過的淒冷,怎麼就……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呢?
她呆呆立在原地,滿臉茫然淒楚之色,許氏派來的丫頭已經一路尋了過來,見她身邊並無夏芍藥,想到許是夏夫人已經跟著七奶奶走了,因不知她與夏夫人是否相認,言語之間到底客氣了一點:「寒姨娘,奶奶讓人過去一趟呢。」
以往她在公主府裡,常被人譏笑出身見識,有那嘴毒的婆子還道二少爺這是大魚大肉吃膩了,想換個清粥小菜,結果這類吃食太過粗糙,難以下咽,到底又丟到一邊去了。
但今日這番客氣,卻讓她覺得渾身發冷,因為這與自己無關,純是因為夏芍藥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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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氏見夏芍藥過去了,果然命人沏了滾燙的熱茶來,「你再不來,這山泉水都煮老了。」
夏芍藥落了座,接過熱茶來喝了一口,見柏氏好奇的目光瞧過來,到底問了一句:「夫人跟寒姨娘,果真是表姐妹?」這命運落差未免也太大了些。
「血緣上講,是表姐妹。」夏芍藥微微一笑,「但實質上兩家多年前已經不在再往了,我家自行脫離宗族多年,與同宗同族的人都不再來往。」
柏氏也是大家子出身,聽得這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誰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特別是家大業大的人家,事情才越繁雜。
夏芍藥不曾詳說,想來牽扯太多,由此可見,她與寒姨娘這層姻親關系,也早已經作罷了。
柏氏莫名的,鬆了一口氣。
大家子的後院,事情尤其復雜。特別是隔房的姨娘如果突然添了一門貴戚,而隔房堂嫂不得不正視這個姨娘的存在,此後還要多方破例,將來別的房裡的姨娘紛紛效仿,就算大部分沒有背景,再出一二個寒姨娘,恐怕也會打破大長公主府裡正室與妾室之間微妙的平衡。
她尚在新婚,秦少安並未納妾,可是也保不住沒有這一天。
柏氏的擔心正是許氏的擔心。
下午花廳裡開唱,夏芍藥陪著大長公主聽曲子,時不時點評兩句,她口才犀利,女先兒前面唱她後面吐槽,逗的大長公主又要聽曲子又要聽她說話,笑的合不攏嘴,還道:「真沒想到瞧著仙子一般的人物,一開口就知道是個促狹鬼了!明明是癡情女,怎的到了你嘴裡就是個蠢蛋了,偏偏還讓人無可辯駁。」
夏芍藥做出個無奈模樣:「長公主殿下難道不知道晚輩是生意人?哪裡懂什麼情情愛愛啊,只知道計算利益得失,這不是拿桿秤一量,這生意虧本了,這樁婚姻不合算,明明晚輩是實打實的在算帳,偏偏長公主殿下認為晚輩在說笑。」一副遺憾的模樣。
長公主笑的更厲害了,只覺得她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當真是讓人又愛又恨,原本是感傷的曲子,到她嘴裡愣是成了個諧曲子,就連拋家棄母跟著情郎走的癡情女也不那麼癡情了,美好纏綿的情愛倒成了一樁徹頭徹尾的笑話,荒誕又好笑。
席間許氏好幾次朝著夏芍藥張望,見她眉目間紋絲兒不動,壓根不曾提起寒向藍,心裡便猜測,她到底是見過了寒向藍呢,還是沒見過呢。
因不知道夏芍藥的態度,寒向藍跟了丫環過去之後,她並未立即處置,只是以驚擾貴客的名義讓她先回自己的院裡去閉門思過。
等到傍晚宴散,華陽大長公主笑了半日也累了,便讓許氏妯娌送了夏芍藥出去。
秦家長孫媳婦先走了,柏氏瞧著許氏欲言又止的神色,也早早找借口走了,只余許氏送了夏芍藥出來。一路上都只拿閒話打發,快到了二門上,許氏終於忍不住了:「聽說我房裡的妾室前去打攪夫人了,擾了夫人的雅興,還請海涵。」
她這句話乃是投石問路,如果夏芍藥有心為自己的表妹出頭,定然會提出來的。
哪料到夏芍藥淡淡一笑,道:「倒也談不上,就是廊下撞見說了幾句話而已,都是洛陽人,兩家從前來往密切,好多年前已經斷絕關系,不再來往了。」她這是給許氏交了個底,不會插手秦家後院裡的家務事。
許氏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