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雖如此說,但心中對王祭酒祖孫倆的惱恨簡直無以復加。
做祖父的一味推諉,不肯歸順於他;做孫兒的更是對他暗裡伸出的友好之手視而不見,非要跟著燕王一條道走到黑,跟他斗爭到底,真是一對頑固份子,若不是他現在不得自由,早應該有所動作了,也省得讓嫡長子丟這麼大的臉面。
蕭鑠心裡的懊悔半點不比太子少,被太子叫到書房去訓話的時候,都快縮成了鵪鶉。他這位父王訓話,可是比聖人要更加嚴厲。
也許是隔代的原因,齊帝待下面皇孫們倒一向親和,就算是訓斥也偏向於引導,而非劈頭蓋臉的臭罵。但太子訓起兒子來,真是比齊帝要粗暴許多,既沒耐心掰開揉碎了講道理給兒子聽,但凡兒子犯錯,他便覺得要麼是蕭鑠蠢笨,心思不夠沉穩聰明,要麼就是旁人的錯,專門來拆他的台。
蕭鑠這次給自己丟了這麼大的臉,他又正是氣惱之間,張口便罵了許多聲蠢貨,猶不解氣,抓起案上白玉雕異獸紙鎮就砸了過去,正正砸中了蕭鑠的肩膀,落到地上摔成了兩半。
春末的衣衫本就單薄,太子全力擲過來的紙鎮砸中少年的肩膀,他瞬間就痛呼出聲,太子卻對此視而不見,依舊破口大罵:「蠢貨!從來做事不長長腦子,也不知道看清楚了再下手,被個毛孩子耍的團團轉,真是蠢透了!」
蕭鑠肩膀劇痛,心裡更是憋屈的快炸了,少年正是要臉面的時候,又恰被蕭燁在箭術上打敗,就連讀書課業上,蕭燁也從不肯相讓,都是不遺余力奮爭上游,這使得他無論是在宮學裡,還是在國子監都盯緊了蕭燁,就怕他超過了自己。
但蕭燁的臉上從來都掛著從容舒緩的笑意,似乎對於勝負從來不曾執著緊張,這使得蕭鑠對他這種態度有著說不出的厭惡。
——明明很重視,偏要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真是虛偽的讓人惡心!
現在,他跪在冰涼的地磚上,承受著父親的暴怒,禁不住會想,假如是蕭燁出丑了,燕王會如何訓導他呢?
太子在外向來都維持著溫文爾雅的形象,而燕王卻是以忠直武勇出名的,私下裡太子的脾氣越來越暴戾,以前尚是罵人砸東西,現在已經發展成了杖斃宮人,整個人都跟犯了狂燥症似的。好歹對於嫡長子,他還能留幾分顏面,不似宮人一般暴戾不計後果。
等太子訓完了話,揮手讓蕭鑠滾出去,於是蕭鑠很快速的從太子的書房「滾」出來,回到自己寢殿裡,正解了腰帶脫了衣裳準備看看肩膀上的傷,太子妃闖了進來。
蕭鑠的右肩已經腫起來了,抬一抬胳膊也覺得痛。驚見太子妃闖了進來,他忙去拉衣裳掩飾,已經被眼疾手快的太子妃制止了,她眸中瞬間就盈滿了淚水:「你父王……你父王下手也太重了。疼嗎?」
他明明疼的胳膊都抬不起來了,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安撫太子妃:「就是青了一塊,其實不疼的,母妃不必擔心。平常跟著武師傅練功,隨便擦碰一下都比這個厲害多了。」
明明知道兒子是在安慰自己,但對於太子妃來說,還是覺得心痛。她一方面心痛於娘家子侄的處境,一方面又心疼兒子挨揍,以及太子被禁足讀書越來越暴戾的脾氣,深深的憂慮壓的她做夢都皺著眉頭,可眼下也只能安慰兒子:「鑠兒以後聰明些,別惹你父王生氣了。」
蕭鑠暗抽嘴角——就算是他一點錯也不犯,只要他家父王一日不解禁,總有能讓他找到遷怒的理由。
當晚太子妃親自給兒子塗了藥油,但次日醒來,蕭鑠無可避免的右胳膊抬不起來了。他才在宣政殿上向聖人認了錯,若是次日就不往國子監裡去讀書,不但聖人會懷疑他認錯的誠意,就連蕭燁說不定都會在背後嘲笑他無能懦弱。
太子妃有心要讓他在東宮歇息數日,不過瞧著兒子緊抿的嘴唇,只能由他去了。
蕭鑠到了國子監,見到蕭燁,後者還微笑著向他問好:「大堂兄早。」不過那笑容瞧在蕭鑠眼中,與諷刺無異。
——他在宣政殿上差點被揭了面皮,又在太子書房被臭罵了一頓,雖然東宮發生的事情燕王府未必知道,但他總覺得蕭燁瞧著他的眼神都滿含深意,似在嘲笑他的無能。
「昨日是你僥幸,咱們往後走著瞧!」蕭鑠丟下一句話,滿面肅殺之意的去了,他身邊往日跟著的少年們皆不得再入國子監讀書,今日從背後瞧去,他竟然有些形影相吊的孤寂,蕭燁覺得,一定是自己多想了。
「皇長孫殿下似乎……脾氣不是很好啊?」
作為平安在國子監的唯一好友,郁叢生很自然的就與燕王世子相識了,並且通過營救平安一事,結下了一點善緣。
他今日與蕭燁在國子監遇上,才說了不到幾句話,正問起昨日宮中之事,以及今日一大早王老先生一個人過來,並未帶著平安,恰撞上了蕭鑠走了過來。
蕭燁對這位大堂兄一向是敬而遠之的,只不過蕭鑠似乎並不想讓他好過,多少次找他的麻煩。兩人的關系迅速從一開始他還心存幻想想要與京中堂兄弟們能夠保持表面的禮貌與客氣,和諧的相處下去發展到了瞧見蕭鑠就要不自覺的提高警惕,預防他下一刻的刁難。
這一日平安不出意外的沒有來國子監,從傅司業往下不少先生都來問候,聽得平安「受驚高熱」,還在家中休養,還都派了下人前往夏家慰問。
國子監的官員們在王老先生的帶領之下,大多都是不問朝堂之爭,一心治學之輩。偶爾有一兩個人有心結交太子或者二皇子,那也是國子監的異類,在國子監根本留不下來,很快就換個地方去搏前程了。
平安在國子監跟著王老先生這麼久,時不時會被丟給這些先生們學東西,跟著聞先生學過琴技,跟著桓先生學過棋藝,不過就是這兩項他都處於零基礎,進度很慢就是了。還跟著孟先生學過書法……給這些先生都打過雜。他年紀既小,又跟著夏南天與三教九流都廝混過的,嘴甜眼尖,全無官家子弟的驕矜之色,很得先生們喜歡。
夏芍藥今日也不曾出門,專心在家裡陪兒子。雖然他在金殿上裝哭,但當時若無燕王世子護著,他必定要吃個大虧,小孩子家家,說不定心裡真有些後怕呢。
各家先生送來的慰問品,夏芍藥都一一過目,又挑了相宜的回禮感謝他們對平安的照顧。後來見平安活蹦亂跳,似乎一點也沒有受到驚嚇的小模樣,還不時去逗綺姐兒,她便放兩個孩子去玩,自有丫環婆子照料著,自己帶了禮物親自去燕王府致謝。
燕王妃早知道了昨日之事,齊帝既未傳召太子,便也不曾召燕王進宮。況且此事蕭燁本來就無錯,很不必召燕王進宮,給太子與皇長孫造成他一味寵愛燕王的錯覺。
到底如今的朝堂局勢混沌,就連齊帝每每舉棋,都要考慮後果。他精力大不如前,心裡幾度猶豫,開始質疑太子的能力,卻又要考慮維持朝局的穩定,可謂步步為營。
夏芍藥攜重禮而來,燕王妃攜了她的手坐下,嗔怪道:「你也真是多禮,燁兒護著平安,這不是應該的嘛。平安可是自小跟在他身後長大的呢。」
「為了護著平安,反讓世子殿下得罪了皇長孫殿下,我心裡很是過意不去。當時情形,我與外子盡知,實在是很感激世子殿下護著平安,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好,王妃不必謙辭。」
燕王妃便命身邊的丫環將夏芍藥帶來的重禮收了起來,又與她閒談。
她自來長安,宮中妯娌不好相處,每說一句話都要在腦子裡過好幾遍,又不能向娘家嫂子姐妹吐苦水,在外人眼中,燕王妃兒女雙全,又得燕王敬重,而燕王在朝中舉重若輕,很得聖寵,她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就算是娘家人也不例外。
說起來,她是自家姐妹嫁的門第最高,丈夫最有能為的一個,上面又無婆婆管束,開府建衙多年,一府主母,哪裡好意思再說些別的,就算是親如姐妹,也要考慮考慮聽眾的心理承受能力。
初與夏芍藥相識,還是在洛陽,那時候她對商家女出身的夏夫人,還真沒什麼特別的感受,可是這麼多年淡淡的處著,卻漸漸感覺到了夏芍藥的妙處。
有些人,初見便覺投契,再見便引為知交,掏心掏肺,仿佛恨不得提前二十年就認識,可是真等處的日子久了,就生出各種齷齪,最後漸成陌路。
反倒是夏芍藥這種人,也許是商人的習慣使然,初識便暗含戒備,並不會輕易與人親近,但相處的分寸拿捏得當,既不會讓人厭煩又不會讓人覺得疏離,一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相處下去,卻是越來越融洽,很多時候都會讓她漸漸忘記了夏芍藥的出身,反而容易將心裡的擔憂講給她聽。
「……這原也與平安無關的。皇長孫找燁兒的麻煩,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次大約還是因鑠哥兒而起,帶累了平安。大約是在國子監瞧著燁兒與平安親近,一時折騰不了燁兒,便要拿平安來折騰,以燁兒的性情他定然會出手,到時候可不就是一箭雙雕。也虧得他們不知道平安的身份,這才自打了臉。」她倒看的透徹。
夏芍藥便道:「難道王妃以為,知道了平安的身份,皇長孫就不會找平安的麻煩了嗎?!」夏景行是堅定的燕王一派,京中人人皆知,他們是打小的情份,一直延續至今。也可以說,夏家與燕王府早就綁在了同一艘船上。
燕王妃頓時忍不住笑了:「你說的倒也是!」二人相視一笑,便生出了些惺惺相惜同仇敵愾的意思,都是母親,又站在同一站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況且都見事極明,想不交好也難。
夏芍藥亦笑:「世子殿下敏慧,王妃倒不必憂心。只是如今的局面,一時未明,往後恐怕還會有許多事非呢。」
燕王妃便歎:「誰說不是呢。我如今去宮裡請安,看到皇后娘娘那張臉都有些發楚。她連我家王爺都敢罰,雖說罰完了陛下又賞,帝後為著我家王爺打擂台,可後宮的事兒陛下再不插手的,我若是犯在皇后手裡,那可真沒什麼臉面了。」
但偏偏燕王與太子之間的嫌隙越來越大,兩兄弟幾乎站到了對立面去,就算燕王想化解也難以化解,太子心中對燕王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信任。他若是對這個一起長大的弟弟多幾分信任,不已己心度人,又何至於走到如今的地步。
這等概歎,如今也只能跟夏芍藥說說了。
夏芍藥進京之後,還未有機會面見皇后,對這位一意打壓燕王夫婦,卻不肯好生安撫拉攏,結果將養子愈推愈遠的一國之母,暗底裡的評價也不好。
——好歹也該讓教導教導自己的兒子,別一味仗著太子的身份就打壓兄弟。
哪有被打壓了還死心塌地跟從對方的?!
燕王又不傻!
「要不……王妃就裝病吧?或者裝孕也成?」
宮裡的手段,夏芍藥全然陌生,能想出來的也只有這一招。
燕王妃難得見到她這等計拙的模樣,從來都只覺得她行事胸有成竹,能夠撐起偌大的家業,又能夠在最危難的時刻親赴戰場送糧,這等胸襟氣度,若為男兒當是棟梁之材,真讓她為著宅院裡的營營苟苟算計,簡直難以想象。
她被夏芍藥成功的逗樂了,還作勢摸摸肚子:「你說的沒錯,裝病裝孕可是不二法寶,只要傳到宮裡去,就可免了向皇后娘娘請安,可是怎麼辦呢,奈何肚皮不爭氣啊。」
沒想到才過了三日,輪到她進宮請安的日子,也不知道是心理使然,還是別的原因,大清早起來她便嘔個不住,身邊跟著侍候的宮人立刻報了給燕王,請了太醫來瞧,竟然診出了喜脈。
原來燕王妃就對今日進宮請安忐忑不已,蕭鑠在蕭燁手裡吃了虧,連身邊的小跟班們都沒保住,太子妃在太子面前哭訴沒起作用,還白白讓蕭鑠挨了一紙鎮,好幾天胳膊都抬不起來,連先生布置的功課都沒寫出來,倒讓先生以為他還在鬧脾氣,對他頗多微詞,又不能為著這麼一點小事往御前去告狀。
太子妃便轉爾往皇后面前去哭訴,引的皇后大怒,準備好了要給燕王妃顏色瞧。
燕王回來這麼久,好歹在宮裡也有了點耳目,前兒接到消息,燕王妃就在犯愁,沒想到這個孩子來的如此巧。
「真是借了夏夫人吉言,竟然教她給說中了!」在燕王的授意之下,太醫留下個安胎的方子,說是時日尚淺,不得隨意走動勞累,等送走了太醫,燕王妃喜的不知如何是好,立刻吩咐丫環往夏家送份禮過去,也不必太重,只是齊帝賞下來的時鮮的果子點心。
燕王摸著燕王妃的肚皮喜道:「這孩子來的太是時候了,我正愁著母後時不時找你的岔,父皇也不能插手後宮之事,這下子可有借口了。一會兒我就往宮裡去向父皇報喜,順便告訴母後這個‘好消息’。」
果然燕王往宮裡去報喜信的時候,齊帝極為高興,還賞賜了許多東西,聽得這胎要好好養著,都不必經過皇后便道:「讓你媳婦在府裡好生安胎,就不必來宮裡請安了,給朕生個大胖孫子,比什麼都強。」
顯然這個「好消息」對於皇后來說,並不算美妙,她原本還準備今日好生訓導燕王妃一番,省得蕭燁在國子監老跟皇長孫作對,惹皇長孫不痛快。特別是還為著別人家的孩子 ,竟然敢違逆蕭鑠,果然是父子一脈相承,做父親的不將太子放在眼裡,做兒子的便不將皇長孫放在眼裡。
太子妃哭訴的時候,皇后就差當時傳了燕王妃來了,這會兒聽到燕王笑著向她報喜:「今兒王妃原是想親自進宮來向母後報喜的,不久之後她要給母後添個小皇孫了,只是太醫說日子尚淺,這胎又不是很穩,需要臥床靜養,兒臣便自作主張讓她別進宮了。母後慈悲,想來聽到王妃有孕,定然也不忍讓她再受奔波勞累之苦。」
燕王身邊還跟著齊帝的人,前來向皇后傳齊帝口諭,免了燕王妃入宮請安,當著齊帝身邊心腹的面兒,皇后心裡氣的發苦,面上還得綻出一抹喜意盈盈的笑:「這可真是大喜事,還要恭喜你了,恪兒。」
燕王的微笑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尊敬,仿佛上次被罰跪事件真的已經翻過去了,他早不記得自己被皇后訓斥。而皇后面上的笑容也恰到好處的慈藹,果真是要再次做祖母的欣喜模樣:「等一會你出宮,母後讓人準備些保胎的藥材帶回去給你媳婦補補,讓她好生養著吧。」
「兒臣謝過母後!」儼然一副母慈子孝的場景。
若是不知情的人瞧在眼中,定然會當這是一對親生的母子,母親慈愛,體恤兒媳婦,兒子孝順又敬重母親。
等燕王帶著藥材補品離開皇后宮中,皇后氣的差點砸了手邊的東西,陰沉著臉吩咐宮人:「去查查看,給燕王妃診脈的是哪位太醫,傳他過來問問。」
做為一個「好婆婆」,聽到兒媳婦有孕,問問替她診脈的太醫,「關心關心」這不是理所應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