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鬧出這麼大動靜,原本一直在向夏景行示好的二皇子總算安靜下來了,除了見面打聲招呼,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他在鄭貴妃面前埋怨鄭明輝沖動無腦,還是鄭貴妃勸了他幾句:「你大舅舅為你勞心勞力這麼多年,雖不是親的,對你的事兒卻從來放在第一位,總是想盡了辦法的張羅,萬不可因為明輝之事而遠了他。」
其實,遠了鄭安順也不可能。無論是經濟還是政治之上,二皇子都正是需要外援之時。他又不似太子,養著許多門人光明正大的收禮。
母子倆共同分析過太子與二皇子的優勢與劣勢。太子之位雖好,但離君主之位只差一步,行事最容易引起君父忌諱,因此行事才越發需要掌握分寸。
太子倒好,解禁的時間久些便忘了收斂,故態復萌,在朝堂上與下面的弟弟們寸步不讓,又因為晉王加盟,更加強勢起來。
燕王還好,不在朝堂上與他做無謂的爭斗,但凡能讓一步的都忍了下來,二皇子卻忍不得了。
七月底的時候,太子與晉王手底下的官員聯手將二皇子一派的禮部尚書田有禮給拉下了馬,二皇子恨不得在朝堂上直接掐死了他們。
他搖唇鼓舌,想要讓燕王對太子與晉王出手,奈何燕王打定了主意火燒不到自己頭上就不為所動。
二皇子在自己王府裡氣的拍桌大罵:「打仗的時候也很是勇猛,怎麼到了這會子就縮起脖子當起了王八?」不爭難道等著太子上位弄死他們?
他手底下官員猜測:「燕王會不會是等著殿下跟太子殿下爭的兩敗俱傷,他好漁翁得利?」
二皇子呆了一呆,更是大怒:「老三真是太過奸滑,到底是打過仗有謀略的,本王險些被他騙了!」
被二皇子在背底裡認定為坐等漁翁之利的燕王此刻卻在王府裡拉著夏景行借酒澆愁:「阿行啊,你說咱們當初在幽州拼死拼為是為著什麼?再看看現在的朝堂,爭權奪利烏煙瘴氣,都想著往自己懷裡摟好處,太子與二皇兄恨不得咬死對方……他們其實也想咬死我……這都叫什麼事兒啊?」方親兄弟反目成仇就罷了,想要除之而後快,恨不得置對就方於死地,身處其中滋味真是難言。
且因著齊帝身體欠安,這種情形愈演愈烈。
在長安越久,越覺得當初幽州的日子過的快活。
夏景行比燕王還憋屈:「殿下好歹與皇上還父子情深,鎮北侯府那一位前些日子喝了酒直接鬧到我家裡去了,嚷嚷著要見大孫子。還好平安去國子監了,人是被我轟出去了。這些日子我還估摸著他說不准幾時又會上門。萬一在家裡見不到平安,跑到國子監去怎麼辦?」
寧謙這些年早不顧臉面了,年紀越大越將廉恥丟到了腦後,每日不是喝酒就是狎伎游玩。自夏家一門進了長安,他早就有心認孫子。只可惜夏景行壓根沒有認親的打算。
他那幫狐朋狗友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人,會館血案事發,還有人在他耳邊吹風:「侯爺啊,聽說你那將軍兒子媳婦兒惹上麻煩事兒了。」
這些人身份不及他,嘴裡叫著侯爺,荒唐事兒可沒少跟他一起幹。
他那時候喝的爛醉,乜斜著醉眼道:「我那兒子本事大著呢,哪有他擺不平的事兒啊。」
後來果然有驚無險的過去了。
當初叫破的人還道:「真沒看出來,侯爺也有鐵口直斷的一日。」
再往後十方貨棧鬧起來,還有人在他耳邊吹風:「侯爺侯爺,你家大兒子跟二皇子舅家咬上了。」
寧謙彼時才了上酒場,身邊左擁右抱,滿桌風*流場上的豪客,塗脂抹粉的嬌娃,心中卻寂寞如雪。哪怕同住長安城,他想要知道長子一家的消息,也要經過許多人的口耳相傳。
他鎮定的端起酒杯一口飲盡,悔意沿著嗓子眼一路竄了下去,直燒到心口去,燒得心口火燒火燎的疼。
聽到夏景行要回長安任職的消息,他是抱著一絲絲的僥幸,希望還有能與這個兒子和好的一天。
可是半年過去了,父子倆連個照面也沒打,他擺明了要與親生父親形同陌路。
二皇子一旦確定了燕王想作收漁利的打算,心裡不痛快又暫時找不到可以彈劾的罪責,便指使人鼓動了寧謙前去惡心夏景行。
——你不是不認親爹嘛,那就讓你親爹去認大孫子。
寧謙年過半百,寧景世膝下如今還無所出,人到了一定的年紀總盼著子孫滿堂,荒唐如寧謙也不例外。
他還曾派侯府下人去打聽過夏平安的消息,聽得他八歲多,卻已經進國子監去讀書了,雖然是恩蔭生,可那也是國子監最小的監生,聰慧可見一斑。
不然八歲的孩子哪裡聽得懂國子監先生講學?
他日裡夜裡想著大孫子,偏偏有人時不時就在耳邊提起他的大孫子。跟他一起混著的人家世都不差,總有家中族裡的孩子在國子監讀書,有心之人便時不時漏幾句夏平安的消息給他聽。
寧謙越聽心中越癢癢,直恨不得將平安抱在懷裡使勁親幾口,好讓他叫幾聲祖父來聽聽。
前些日子他喝醉了,內中便有人攛掇:「大將軍不肯登侯府的門,那是當初侯爺將人趕出去了。他拉不下來面子,侯爺何不自己去登將軍府的門?兒子不認老子,孫子可是要認爺爺的!」
這句話簡直說到了寧謙心坎上,特別是他醉後不甚清醒,腦子裡跟裝了漿糊似的,別人說什麼只要契合了他心中所思所想,便覺極為有理。
趁著醉意,這些人還七手八腳將他抬上了馬車,說盡了好話:「侯爺此去,定然闔家團圓,往後我等去你家十方貨棧,一定要煩勞侯爺給便宜些。十方貨棧好東西是不少,價錢可是不便宜啊。」
酒精是個好東西,喝到一定的程度,它會讓人產生飄飄乎乎世界皆在腳下的錯覺。那一刻寧謙渾然忘了自己年輕時候做過的事情,也忘記了他曾經對年幼的夏景行訓斥過,傷害過的事情。
寧謙趁醉滿口應了,坐著馬車到得夏家門口,由長隨扶了下來,親自去拍門。
將軍府裡守門的小廝打開側門一瞧,見是個醉漢,開口便趕:「這是哪家的老爺,喝成了這副熊樣兒,跑到將軍府來鬧事?喂我說你們還不將人扶走!」
寧謙見得將軍府小廝竟然敢如此無禮,頓時勃然大怒,指著小廝的鼻子破口大罵;「哪家的老爺?……就是你家的老爺!還不讓……讓你家將軍出來迎本侯,本侯是他老子!我要見我的大孫子!……大孫子!」
那小廝原就是御賜府邸之時賜下來的官奴,在長安城長大的,當初大將軍遲遲不曾回家,管家可是派人將大將軍的身世都仔仔細細打探清楚了,知道這位新主子雖出身於侯府,被逐出侯府,衣錦榮歸之後也與侯府決裂的。
主子們的態度決定了下人的立場。大將軍都不將親爹當一回事,認都不認,做小廝的便
不把鎮北侯放在眼裡,還要故意詫異開口:「我們府裡的老太爺在幽州呢,哪裡有不開眼的,跑來冒充我們府裡的老太爺?!快走快走!從哪來的去哪裡,別大天白日喝醉了跑到將軍府來撒酒瘋。讓我家大將軍瞧見了,小心打軍棍!」
寧謙正在酒後,清醒著尚沒臉沒皮,酒醉之後就更無賴了,當下往地上一坐,撒起酒瘋來:「聽過老子……老子打兒子的,還沒聽過兒子……兒子打老子的!有本事讓寧景行出來,出來打一下試試?」
那小廝也是個油滑的,不顧旁邊侯府長隨百般解釋:「這是我們侯爺,就是你們將軍的親爹」,只管擺出不信的姿勢來,還要糾正寧謙:「喲喲老爺子您可說錯了,我家大將軍姓夏!夏大將軍!可不姓寧!您連人家姓氏都搞錯了,還跑上門來認什麼親吶?依我說啊,喝醉了就回家好好歇著去,跑到人家門上耍酒瘋,別酒醒了沒臉見人吶!」
寧謙酒意上頭,只覺得小廝好生可惡,竟然擋著他認孫子,坐在將軍府門口就扯著嗓子喊了起來:「寧景行——」
「寧景行你出來——」
「寧景行——」
「……」
到底是將夏景行給喊出來了。
他厭惡的低頭瞧著賴在門口醉成一攤爛泥的男人,恨不得捏著鼻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裡厭惡這個人的原因,只覺得他喝了酒就連身上的酒臭味也令人難以忍受,站在五步開外,沉著臉看著他:「侯爺喝醉了,別跑到本將軍門上耍酒瘋,傳出去惹人笑話!」
夏景行身形高大,寧謙又是半醉著坐在地上,他須得仰頭才能瞧見兒子的臉,只覺距離十分遙遠。什麼時候他需要仰望兒子了?
「你居然……你自然在老子面前自稱本將軍?」
「侯爺喜歡亂認兒子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別動不動當人老子,本將軍父母早亡,侯爺可別咒自己早死,還是好好在這花花世界享受的好!」
寧謙指著他說不出一句話。他這是當面咒自己早死啊!
他頭暈的厲害,聽得這話,因是醉後,倒少克制,握拳砸著自己心口:「本侯……這裡難受哇!把我的大孫子……大孫子叫過來,我有好東西要給他!」
夏景行見他這副粘粘糊糊的模樣,周圍已經有不少人遠遠瞧了過來,也不知道是看笑話的,還是別有用心之輩。他也懶的跟寧謙廢話,幾步到了寧謙跟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腰帶,將醉成一攤爛泥的鎮北侯整個的提了起來,侯府長隨都傻呆呆看著他,不知道他要做甚。等所有人再反應過來,他已經撩開了侯府馬車,就跟丟糧袋似的將鎮北侯丟進了馬車。
只聽得一聲重響,所有人都覺得骨頭疼,隨即馬車裡傳出了鎮北侯呼痛的聲音。
人在酒醉之後,知覺較平日要遲鈍許多倍。能讓酒醉的鎮北侯都呼痛,想來這下子真的摔的不輕。
他轉身之時,朝侯府下人喝道:「還愣著幹什麼?還不敢快將你家侯爺送回去!」
侯府下人被這場變故給弄傻了,見大將軍發怒了,這才慌慌張張駕著馬車走了。
夏景行每每想起來,便覺郁悶喪氣。他就沒見過這麼沒臉沒皮的人,而且這個人還與他有著血緣關系。
夏芍藥知道他不聲不響解決了此事,還與他商量:「我覺得鎮北侯能摸到咱們家來,萬一在路上攔著平安怎麼辦?咱們是不是找時機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平安啊?!」
「你讓我……再緩緩。」
夏景行與燕王對酌,苦笑道:「說出來不怕殿下笑話,我居然有這樣的親生父親,喪德敗行,而且還做出那麼荒唐的事情,這話我都不好意思跟平安開口。這小子一直當我父母雙亡,猛不丁冒出來這樣一個丟臉的祖父,就算如今不來往,斷絕了關系,可保不齊他心裡怎麼想。真怕他瞧不起我。」
燕王拍拍他的肩:「你這不是想多了嘛。平安是個聰明孩子,自己父親是甚樣人,他難道不知道?反正你家與鎮北侯也早就不來往了,讓他知道事情始末未嘗不是好事。免得哪天真被鎮北侯攔在路上,到時候由他開口,還不如你們夫妻講給他聽呢。」
夏景行再飲一杯,揉了把臉:「我這不是……還想在兒子面前保持住父親的威嚴嘛。」連他自己都厭惡寧謙,厭惡自己身上還流著這樣一個人的一半血液,平安可還小呢。
原本是想著,鎮北侯沒動靜,不上來糾纏,大家各自落得清靜。等平安再大些,便可以將此事講給他聽。可寧謙都鬧上門來了,可就不能再拖了。
小平安在國子監讀書,三不五時還不回家來,有時候也去曾外祖父家裡。王家藏書豐富,一家子治學之人,舅爺爺都是博學之才,平安正是好學之時,每每聽住了,便喜歡往王家去,方便請教學問。
夏景行學問倒也不差,可他軍務繁忙,卻不似王老先生跟王家舅父們清閒,每每平安有疑惑難解之處,連他的影子都尋不到。
夏芍藥自小泡在生意上,若論盤帳打算盤做生意,她是一把好手,可若論書本上的學問……這一竅她就沒通過。
綺姐兒倒是常念叨哥哥,就盼著他回家來。家裡人少,也唯有平安會逗她玩,可哥哥常不在家,也怨不得小姑娘寂寞。
夏芍藥便不時抱了她往燕王府去,讓她跟玉瑤小郡主玩。
玉瑤郡主比綺姐兒大著一歲,燕王妃在府裡養胎,又拘著她也在王府裡不得出門。三歲多的小姑娘見到兩歲多的綺姐兒,也欣喜不已,總算是有個玩伴了。她拉著綺姐兒胖胖的小手說說話兒,兩個眉目如畫的奶娃娃坐在羅漢床上玩過家家,倒是十分養眼。
旁邊丫環婆子小心侍候著,燕王妃還誇綺姐兒生的好,「若不是年紀太小,倒把綺姐兒許了給我家燁哥兒做個小媳婦兒多好。」夏家夫妻倆品行皆好,夏景行又是燕王左膀右臂,可惜年歲不相當。
若是一般官員家的,夏芍藥倒也可以來一句:「你家閨女我瞧著也喜歡的不行,倒是可以給我家兒子做個媳婦兒。」不過玉瑤小郡主可是皇族,她便不好拿這話打趣回去,只笑:「將來還不知道誰有福氣能娶得小郡主回去呢!」
倆人對視,頓時大樂。燕王妃拿帕子捂著嘴笑個不住:「這就捧上了?」
夏芍藥亦笑:「可不是嘛!」
她們倆鮮少互捧,這是遇上了孩子,跟全天下的母親都一個樣兒,誇別人家孩子的時候就恨不得別人也來誇自己的孩子。
兩個小姑娘聽得母親大笑,都扭回頭來瞧,兩張粉雕玉琢的小臉,一樣疑惑的表情,當真是可愛之極。
到了中秋節,因聖人龍體欠安,勞累了數月一直強力撐著,到得節前忽的就撐不住病倒了。因此按慣例宮中的中秋夜宴便取消了,令官員自行取樂。
夏家一家子賞了月,蕭燁與郁叢之便先後上門,約了平安出門去玩。他們怕夏景行夫妻倆不答應,索性親自上門來接人。
夏景行撥了倆親衛跟著,還有大頭,硯台跟筆筒三個小廝跟著。郁叢之與蕭燁出門,自也帶著隨從。
夏芍藥還有些不放心,綺姐兒扯著嗓門叫哥哥,見平安不理她,蹭蹭從乳母懷裡竄下來,跑過去一把抱住了平安的腿,開始耍賴:「哥哥帶我帶我!哥哥——」
蕭燁見得這一模一樣的耍賴手法,都傻眼了。
他出門之前,玉瑤也來了同樣一招,胖呼呼的妹妹抱著他的大長腿耍賴,眼睛亮的跟星星似的,就連一向端莊守禮的燕王妃都傻了眼,對耍賴的女兒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
「玉瑤……玉瑤不會是跟你妹妹學的這招吧?」
本來蕭燁覺得他妹妹很是乖巧可愛來著。
平安雖然年紀小,在外人面前一向很維護蕭燁,可是這會兒就分出親疏有別了。他摸摸妹妹毛茸茸的腦袋,「綺姐兒比小郡主還小一歲呢,難道不是綺姐兒學小郡主的?」
蕭燁:「……」竟然覺得無言以對。
郁叢之家中並無妹妹,倒有倆淘氣的弟弟,天天變著法兒的闖禍,一時打碎了郁飛亮的筆筒,一時又打碎了郁老爺子的金魚缸,或者捏死了裡面養的金魚,偷偷拿去烤,直氣的郁老爺子恨不得拿拐棍敲斷了他們的腿。
怎麼就這麼不消停呢?
因此,綺姐兒使的這招在他心裡已經算是極為「文雅」的行為了,他還蹲下身來盯著小姑娘黑亮黑亮的眸子輕笑,忍不住在她的小腦袋上也摸了兩把,「你也想出去玩兒?」
綺姐兒點點頭,一臉討好的朝他笑。
她看得明白,這個大哥哥要跟哥哥一塊兒出門呢。
郁叢之笑的和善:「小姑娘不能出門,會被人拐走,再回不來的!」
綺姐兒大眼睛裡立刻漾起了水光,吧嗒吧嗒掉眼淚,變臉速度之快令人望塵莫及,嚇的郁叢之忙往後退:「我……我沒欺負她!」
平安摸著她的小腦袋又氣又無奈:「小丫頭,別裝了!裝哭也不帶你出門!」見她哭的愈加的凶了,只能向夏芍藥求助:「娘,快把你這小哭包閨女帶走,再哭下去把我褲腿兒都打濕了,我可怎麼出門啊?!」
對於每次出門去國子監都要經受一番考驗,被綺姐兒變著花樣依依不捨試圖留下來的夏平安,他是堅決不會承認玉瑤小郡主耍無賴都是跟自己妹妹學的;但也堅決不會被綺姐兒留住,至少表面上決不能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