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長安城都陷入了戰爭的汪洋,不時有小股巷戰,晉軍與京中駐軍狹路相逢。小民百姓閉門守戶不出,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生怕禍及性命。高門大戶家中有人在宮裡的,後院女眷都恨不得求神拜佛,祈求家主平安無事。也有攀著太子一系的官員家眷暗暗希望晉王能夠闖進宮城,家族富貴榮華就在此一搏。
孫侯府上就屬於最後一種。
曾經的萬千心思如暗礁藏石,全部掩蓋在澹澹水波之下。今日晉軍在長安城內掀起滔天巨浪,現出下面赫黑丑陋的暗礁,令得身在城樓之上的齊帝有幸得睹真相。
城樓之下,寧景世破口大罵晉王心腸狠毒,不肯顧惜骨肉親情,見死不救,隔著廝殺的陣容,也能傳到晉王耳朵裡去。他緊抿了唇不肯稍做辯解,指望著一個嗜賭如命的毛頭小子明白政治是怎麼回事,難度太大。
當著千萬人,祖孫倆形同反目。寧景世又被夏景行手下軍士下死力狠揍,終於疼暈了過去,也不知道被扔到了哪個角落。
晉軍與京畿大營將士浴血而戰,晉王放棄了外孫,更無退路,帶著晉軍奮勇向前,還有熱血的晉軍高喊「斬佞臣清君側!」前赴後繼與京畿守軍拼死一戰。
齊帝的臉色越來越沉,前所未有的難看。
這一切都發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人如螻蟻,互相抱團撕咬。晉軍想要攻破承天門,前赴後繼,而京畿守將拼死守護,互不相讓,倒下去一波人又沖上去一波人,宮城門口的屍體堆的越來越多,到了最後都快堵成一座屍山了。
太子窺著他的臉色,在旁勸解:「父皇,皇叔喊著清君側,他既然覺得夏景行是讒臣,不如讓夏景行束手就擒,皇叔自然也就罷兵了。」聽起來似乎是解決之道,何況齊帝與晉王向來兄弟親密,比起一個外臣,自家兄弟自然更為親近。
交出去一個夏景行,就能平息了這場兵禍,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齊帝歎息一聲:「朕病著這許多日子,竟不知皇弟對朕多有怨言。聽他的意思,對三兒也多有不滿,除了讓夏景行伏法,是不是將你三弟也交給你皇叔,來平息這場兵禍?」
燕王兩頰緊繃,心中翻江倒海一般,目不斜視注視著城下之戰。似乎齊帝與太子正在討論的事情與他毫無關係。本來他亦可參戰,可將齊帝丟在太子身邊,他著實不放心。
太子驚疑不定,暗自猜測是不是齊帝猜到了他的用心,才有此言?
他大著膽子去瞧齊帝,但見齊帝鬢角全白,神色萎頓蒼老,一臉病容,似乎被這場兵禍給打擊的厲害了,瞬間老態畢露,還朝他露出個疲憊的笑容:「這江山遲早是要交到你手裡的,朕已經力不從心了,你若覺得此事可行,又能令你皇叔罷兵,不妨一試?!」
太子瞬間精神大振,既有齊帝這番話,他長久的擔憂頓時煙消雲散,況且以齊帝的身體狀況,恐怕也支撐不了多久了。
齊帝在病中許久,對外面的事情幾乎都沒精力過問,能講出這番話來,豈不是也認定了燕王與夏景行有異心?
這可是意外之喜!
太子露出掩飾不住的笑意,還裝模作樣偏頭朝燕王禮貌做出個請的姿勢:「三弟,請吧?!」
燕王冷冷瞧著他,中間隔著蒼老憔悴的齊帝,兩個成年的兒子互不相讓,眼中殺機隱現,當著老父的面,到底瞬間又歸於寂然。
「皇兄真是聰明過人,連這個法子也想得到。那如果為弟不肯呢?」
太子笑的勝券在握:「三弟沒聽到父皇說嘛,為了罷兵且委屈一時。況且皇叔只是對你有所誤會,只要解釋清楚了自然無事。又哪裡會有性命之憂呢?」
有那精明的朝臣已經猜出來了,這是太子在借機除去政敵。燕王若落入晉王手中,就等同於落入太子手中,哪裡會有個好?諸皇子中,二皇子敗走就藩,其余皇子不足以構成威脅,唯有軍功盛極又有強而有力的臂膀的燕王才是最大的威脅。
旁人能瞧出來,沒道理燕王瞧不出來。他目光冷凝佇立不動,「那若是臣弟真落到了皇叔手裡,他既想砍了臣弟,又不肯罷兵,皇兄該如何處理呢?」
「為兄自然有法子讓皇叔罷兵,皇弟就不必操這些閒心了!」太子再等不得了,喝令城樓之上隨侍的禁軍:「還不快將燕王綁起來,打開城門迎晉王入宮?」
禁軍似未聽到他的號令,皆呆立不動。太子燥性上來,猛踹了最近的一名禁軍一腳:「還不快去?!」
無人動作。
燕王唇邊掛著譏誚的笑意:「皇兄還是別白費力氣了。」
太子頓時惱羞成怒,他備位東宮多年,等到齊帝龍馭賓天之後,整個天下都將是他的。眼下卻連個小小禁軍都使喚不動,說出來可不憑白惹人笑話?!
他太子的威信何在?
太子「唰」的抽出那禁軍的腰刀,直奔了燕王而來,中間還隔著齊帝。城樓之上眾臣被嚇出一身冷汗,齊齊驚呼出聲:「太子殿下不可——」敢朝著齊帝揮兵刃,這卻是大不敬之罪。
齊帝斂眉垂目,似乎並未瞧見眼前刀光,連躲一下都不曾。
燕王身在齊帝左側,立刻閃身擋在了齊帝面前。他身形昂藏偉岸,將個久病年老的齊帝給擋了個嚴嚴實實,完全瞧不見眼前刀光。不等他動手,四下的禁軍就刀劍出鞘,直朝太子而去。
太子大怒:「反了反了!你們聽不到陛下方才的口諭嗎?」
有了禁軍的阻攔,太子劈向燕王的腰刀中途被阻,反被燕王欺身而上,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動作,就被空手奪了白刃。
燕王與太子小時候也是一起練武的,只是後來各自走的道路不同,太子養尊處優,就連練武也只是強身健體,陪練的侍衛們哪個敢傷著太子?多是陪著他耍玩,出出汗就罷了。而燕王卻是與遼人真刀真槍搏過命的,連生死亦可置之度外,不過一招就制住了他。
太子還有些不明所以,腰刀嗆啷一聲落到了地上,右臂已經被燕王扭到了身後,再想掙扎卻覺得扭著他的這雙手似鐵鉗一般,力度嚇人,直氣的大聲嚷嚷:「老三,你這是活的不耐煩了嗎?!」
到了這時候,城樓之下同根相煎,屍積成山,齊帝滿目蒼涼,終於開口,:「孽子,你串通晉王意圖逼宮篡位,這是要氣死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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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家是當日傍晚才獲支援,解了被困之危。吳忠指揮得當,留下的大部分親衛是夏景行從前鋒營帶出來的漢子,都是見過大陣仗的,所喜傷亡不大。
從頭至尾,夏芍藥一直坐在前院正廳,擺出與大家生死共存亡的態度,讓家下僕從親衛皆心懷敬意,誓讓逆賊叛兵不能傷害到她一根汗毛。
宮門口的事情,夏芍藥是之後才知道的。
據前來支援夏家的京畿大營軍士盛贊:「……晉王那老匹夫試圖攻破承天門,在大將軍的帶領下,他連承天門的銅釘都沒摸到。」也不知是真是假。
總歸一句話:晉王被他家大將軍砍傷,生擒了!
夏芍藥聽到這個消息,霎時感覺頭上的天都晴了。
這個人對童年少年時期的丈夫造成的巨大的心理傷害曾經讓她很是痛恨,但是因為清楚的知道雙方地位之上的差距,就算夏景行身為大將軍,也沒辦法隨意對皇室親王有所還擊,這讓她還是遺憾了好長一段時間的。
現在好了,晉王自尋死路,無故調了藩軍入京行亂,就算是齊帝能容得下他,這朝廷內外的官員,以及大齊律法也容不下他!
不然,由他開了這個例子,往後諸藩王豈不是人人可調兵前來長安,還不必擔心兵敗危及性命。
夏芍藥心情極好的派人前往燕王府,向燕王妃表示慰問。
宮中情形暫時不明,燕王未來如何並不清楚,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她對燕王妃的關心。大家都是坐在一條船上的,休戚與共,榮辱同擔。
很快前往燕王府的人回來稟報,燕王妃與世子小郡主並無大礙,只有小股晉軍,早被燕王府的親兵給消滅了。
當晚,諸事平安,夏景行並未回家。
為穩妥起見,夏芍藥並未派人前往王家接父親女兒回家,只派人向王老爺子與夏南天報了平安,並且將平安的消息告訴了他們。
夏南天聽得平安無事,喜的熱淚盈眶。
京中大亂,他雖帶著孫女兒在王家避禍,可是每每想到平安不知所蹤,就心焦如焚。
王家老爺子與老太太也喜平安懂事聰慧可人疼,王老爺子尚能壓下焦灼,老太太卻已經哭了好幾回了。
一直到了三日之後,夏景行才踏進家門,使得夏芍藥知道了太子串通晉王逼宮的後續。
齊帝這一向病著,就算諸事不理,但身為帝王在朝中還是有幾個耳目,探聽諸臣動向。
晉王與太子私下聯系頻密這事,他早有耳聞,只是沒想到這兩人最後竟然能整這麼一出,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晉軍入京之時,齊帝就已經向禁軍統領鄔信傳了密旨,傳旨的人正是燕王,也就是說父子之間早有默契。
一場兵禍已經平息,晉王與太子都被押入天牢,拉開了大齊同光末年朝堂之上重新洗牌的序幕。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兒子與弟弟的雙重背叛,置之死地而後生,原本臥床養病的齊帝竟然爬起來開始處理政事,一道道明旨從興慶宮內發出去,先是曉諭天下,太子與晉王意圖逼宮篡位,打著清君側的口號害骨肉殘手足,陷忠良行逆悖之事,奪爵抄家。
東宮太子妃蔣氏皇太孫蕭鑠,以及其余東宮嬪妾還有所生孩兒皆被打入天牢等侯最後的裁決。
太子妃所出的玉成郡主因一直養在深宮皇后處,幸免於劫,只是處境尷尬,再不是之前的天之驕女。
齊帝念在皇后久居深宮,對外面之事並不知曉,仍保留皇后尊號,只是宮中事務移交鄭貴妃打理,令皇后帶著玉成郡主閉宮自省。
鄭貴妃雖接了宮務,但心中未嘗不曾感慨:如今的機會極好,可惜二皇子已經就藩,此生大約與皇位無緣了。
皇后在宮中聽到晉王兵敗,幾乎不能置信,頹然跌坐在了榻上,只覺多年期盼瞬間化為飛灰,前路茫然,黑漆漆看不到未來,天都塌了下來。
只是個中苦楚,她無處訴說。
既不能向丈夫求救,又不能為兒子求情,惟有抱著孫女兒默默流淚。
玉成郡主尚不知外面翻天覆地的變化,對她此後的人生有著多深遠的影響。只是連向來雍容端莊的祖母也露出這種驚惶的表情,且眼淚有著決堤之勢,讓她深感害怕。
直到齊帝的聖旨傳到中宮,她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等傳旨太監走了之後,她便哭著要回東宮,被皇后死死抱在懷裡:「玉成乖,往後提都不要再提東宮,也別提你父王母妃。」
皇后在宮中幾十年,最是了解深宮生存法則,往後她們祖孫倆只能相依為命。而廢太子之女,就算是一般的朝廷小官恐怕也不願意娶回家,免得壞了自家官運。
皇后雖免一死,但她娘家孫侯府上卻未能免了此劫。晉王兵敗當天,便有駐京守軍沖進孫侯府上,將孫家一家老小押入天牢,就連孫侯也未能幸免。
到了這時候,孫意遠不禁萬般懊惱,暗恨晉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好端端一件事竟然沒辦成。
孫家這棵大樹轟然倒地,就連依附在孫家的官員都受到了牽連,多人抄家被捕,打入天牢。
皇后的娘家孫侯府上沒能保住,太子妃的娘子亦受了牽連。蔣家還未當上正牌國舅,就從天堂被貶入地獄,全家老小一起下了大獄。
不等齊帝派人前去捉拿晉王世子,晉王世子便帶著妻兒粗布麻衣跪在了宮門口請罪。
齊帝疼愛弟弟,也知道晉王向來偏頗南平郡主,對世子多有冷待。況且晉王妃端莊持重,教導有方,晉王世子多年謹慎,從來不肯行差踏錯,事實上比他親爹要靠譜許多。
他在宣政殿裡召見了晉王世子,到底給了他一次申辯的機會。
晉王兵敗,府裡的守衛聽到消息,立刻就跪在了晉王世子面前求饒,晉王世子聽聞外面發生的事情,慘然道:「我也自身難保,你們求我有什麼用?我還不知道求誰去呢!」
跪在宣政殿冰涼的地磚之上,晉王世子向齊帝求情:「……侄兒沒能勸住父王行此逆悖之事,反被父王圈禁在府中,音訊不通,是侄兒無能。懇求皇伯父赦了侄兒妻兒,侄兒縱然下了九泉,也感念皇伯父大恩!」
齊帝渾濁的眸子裡不禁露出悲涼之意:「朕行將就木,又何嘗願意對手足舉起刀劍?只是你父王進入迷障,視多年兄弟情為無物,著實讓朕失望透頂!」
他派出去的人很快就查明,晉王起兵之前,便將世子圈禁。而看守晉王世子的守衛也確實招認世子曾經力勸晉王,這才被暴怒的晉王給圈禁了起來。
這天傍晚,興慶宮傳出一道旨意,晉王世子蕭奕被貶為庶人,妻兒亦除去誥封爵位,遷出晉王府,著宗人府在皇家玉牒之上除去晉王一枝。
從此之後世間再無晉王世子蕭奕其人,只是多了個庶人蕭奕。
與蕭奕一同被除爵的,還有鎮北侯府。
寧景世在陣前求救不成,反被夏景行手底下打斷了腿。等到承天門前兵變平息,夏景行便下令讓人將他送回家去,並且派人向南平郡主傳話:此次打斷了寧景世的腿,就是讓他長點記性,以後記得爪子別伸那麼長,連他的兒子都敢動!
下次如果再起歪心思,敢將主意打到夏家任何一個人手上,可就不是打斷腿這麼簡單,而是剁手砍腳了。
京中大亂,鎮北侯府也閉門不出,只是派了人去打聽發生了何事。
南平郡主聽得親爹竟然帶兵入京,頓時嚇的魂不守捨。
她到底是婦人,心眼只有針尖大,所計較的也只是眼面前的小事兒,對誰坐皇位並不熱衷。不論是誰做皇位,她都是未來皇帝的大堂姐,並不能改變自己的地位。
但是晉王此舉卻讓她直覺嗅到了危險。
還不等她回過神來,寧景世就被人抬了回來,還收到了夏景行的威脅,並且不是口頭表示,有寧景世的一身重傷為證。
南平郡主肺都要氣炸了,又心疼的直掉淚。寧景世被夏景行手下那幫兵痞揍的連南平郡主這親媽都快認不出來了,腦袋腫的跟豬頭似的直哼哼,痛暈也就那麼一會兒,再清醒就是無盡的痛楚。
這幫人天天在軍營裡操練,下手只重不輕,跟同伴對打尚且不留余地,更何況揍寧景世,那更是毫無顧忌了。
偏偏寧景世是個公子哥兒,身嬌肉貴,不比軍營裡的糙漢子耐摔打,這幫人打完了還頗為遺憾的向南平郡主表示:「寧世子真是太沒用了,小的們沒怎麼動手呢,就腿也折了,肋骨也斷了,真是太不禁揍了!」
這幫人跟著夏景行久了,對這位大將軍也心悅誠服。不說別的,光是軍中格斗,夏景行就能力壓群雄。更何況他還戰功彪炳,經歷如同傳奇,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南平郡主恨不得召了府內家丁來教訓一番這幫軍痞,但考慮到就連晉王府裡的親兵都打不過夏景行的手下,更何況是鎮北侯府裡一盤散沙的家丁長隨們,只能恨恨將這口氣咽下。
不等她再圖後續,就聽到晉王被奪爵打入天牢,就連晉王世子也被貶為庶人的消息。
緊接著,鎮北侯府就迎來了奪爵的旨意,不止寧謙與寧景世的爵位被奪,就連南平郡主的封號也沒了,如今她就是個尋常婦人。
晉王這枝既然被皇家除了族,除了蕭奕成為了庶人,就連南平郡主也與皇室再無關系。
事到如今,她只能叫寧蕭氏,蕭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