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義陵夫人

  聽見下人們漸漸出來灑掃院子,月箏輕輕翻了個身面向床裡,若被猴精的香蘭發現她因為今天鳳璘要來下聘禮而興奮得一夜沒睡,還不定怎麼明槍暗箭地笑話她呢。

  因為今天是大日子,丫鬟們格外慇勤,月箏聽見外屋叮叮咚咚很是熱鬧,小姑娘們還嘻嘻小聲說笑,很盼望見一見回京不到月餘就惹得全城關注的梁王殿下,還不停地追問見過梁王一面的香蘭,梁王是不是真長得花容月貌,風流倜儻?比家裡的美男少爺又誰高誰低?

  身為夫人特意調撥給小姐陪嫁的大丫鬟,香蘭自有她的威風,斜睨著一干同僚後輩,她公允地評價說:「少爺和梁王殿下比,就像田裡的向日葵和山巔的雪蓮花,沒法比,不是一種東西。配小姐——」

  屋裡的月箏豎尖耳朵,細細聆聽,心裡冒出來的詞是:俊男美女,天作之合。

  香蘭思索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詞語,終於想到合適的,「就好像把太太最喜歡的秋苓配給前院打更的大冬。」

  月箏氣得渾身哆嗦,嗯,香蘭,這句話她記下了!等著吧!

  所有的聽眾都發出深深嘆息,腦內出現嬌美的秋苓和猥瑣的大冬站在一起的畫面,發自肺腑地說:「啊?那可真太糟蹋了!」

  月箏咬牙切齒鎮定了一會兒,重重翻身坐起,床榻發出聲響,外屋靜了靜,突然錦簾一撩,一群人全湧進內室,個個喜氣洋洋地說著祝福的話,討賞錢。月箏披頭散髮地坐在床上,一臉怔忡,她沒想過下聘這日也要打賞下人……香蘭不緊不慢,從腰裡摸出一疊紅包,笑眯眯地發給小丫鬟們,還要她們更大聲地說吉利話。

  月箏搖頭嘆息,愛恨交加啊……被香蘭伺候的日子,也不容易。

  下聘的儀式其實和她沒什麼關係,主要是原老爺和夫人在前廳接受未來女婿的問安和聘禮。月箏還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半推半搡地被趕去廳後小廊旁觀。聘金早由皇上賞下,今日鳳璘前來只是叩拜岳父母並送上精心置辦的彩禮。原家的親眷也都歡天喜地的擠在前院,說笑等候梁王前來。這樣眾目睽睽,原學士十分緊張,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不多一會兒就起身問旁邊的夫人他有沒有不宜之處。

  大門起了低低的喧鬧,人們都興致盎然地踮起腳張望,人群裡一片:「來了,來了!」的驚喜低呼。

  跑進來的卻是月闕,難得他沒有嬉皮笑臉,沉著臉一路奔到父母身前,低低稟報著什麼,原夫人聽了尚且鎮定地皺眉不語,原學士很掉鏈子地一屁股跌坐回椅子裡臉色發白。

  大喜之日但凡出現這樣的場面準是了不得的大災禍,擠在院中的親戚們先是瞠目結舌地看著原家人,後是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甚至有人猜測梁王遭遇不幸,恐怕已不在人世。

  月闕向父母解說完畢,知道妹妹著急,立刻衝到小廊下,拍了拍月箏的肩膀,「別著急,鳳璘沒什麼大事,就是昨夜遇刺受傷了。」

  月箏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哥哥,月闕被她看得發毛,趕緊解釋說:「真不要緊!皇上已經把他接進宮裡,太醫看過了,也說只是皮肉傷,不過需要時日將養,絕無大礙。」看妹妹表情並沒放鬆,更壓低的聲音,神神秘秘地靠在月箏頭側說:「是勐邑人幹的,昨夜鳳璘約我喝酒,我也在的。也幸虧我在,不然你相公現在肯定不會只是腰上被劃了一下。」報功地撇撇嘴,很是替鳳璘慶幸的樣子。

  月箏終於長出一口氣,繼而雙眉緊皺。

  「今天下聘鳳璘來不了,還挺著急,非要掙紮著來,怕你覺得不風光,生氣。皇上不讓,派大總管和嚴丞相來,也夠面子了吧?你就別不高興了。」月闕低頭瞪妹妹,好像月箏必定會不識大體地胡鬧一番似的。

  「我要進宮去看他!」月箏雙眉一展,不容拒絕地說。

  「哼哼。」月闕壞笑,「我的新妹夫真有兩下,什麼都猜得到。」

  月箏沒好氣地瞪他,因為他好歹是在誇鳳璘才沒一手刀劈過去,這麼緊張的時刻他還能笑得這麼欠揍。

  「皇上和皇后都說了,還有三天你們就要拜堂了,現在見面不吉利。他就猜到你要很急色地跑去找他,違背了皇上皇后的旨意不好,讓你擔心也不好,他就給了我這個,說你見了就知道他沒事。」

  急色……月箏面目抽搐,月闕把一個小環珮塞給她,她接過來的時候趁機在月闕的手上狠狠就是一口,月闕立刻叫得像殺豬,還好此時爆竹驟響,丞相和宮裡的大總管前來替梁王下聘,說來也是少有的風光。眾人雖然猜測紛紛,還是都露出喜慶的表情,氣氛重新熱鬧了起來。

  趁所有人都在看前廳的熱鬧,月箏低頭攤開手掌,鳳璘捎來的是他隨身多年的小玉珮,以前先生授課無聊,她經常偷偷從他腰間扯過來摩挲把玩。翻過玉珮……背面果然有她熟悉不過的篆字,鳳璘,他的名字。

  一切喧鬧繁雜都好像是道遠遠的迷障,她握著這塊小佩,走路都覺得輕飄飄的,握得久了,不知道是她暖了玉,還是玉暖了她,從手掌一直熱進心扉。

  在這麼緊急的情況下,他還能顧慮到她的擔憂,托月闕捎來信物讓她安心……他的心裡已經有她了吧?

  坐在自己的小窗前,她笑眯眯地編結了第三顆繩結。師父真是奇人,早就算到三顆結足以定終身。

  月闕頻頻從宮裡傳回消息,月箏知道鳳璘的傷勢無甚大礙,幸得年輕,恢復也快,並不會耽誤婚期,即便如此這三天還是過得萬般煎熬。

  她已經這麼擔心了,向日葵美男還總一臉嚮往地對她講述:勐邑人刺殺鳳璘失敗後並不死心,還多次潛入宮中企圖刺殺聖上和在宮中養傷的鳳璘。

  鳳璘在北疆鎮守多年,很瞭解勐邑國的行事,對皇上建言說要立刻增兵北疆,勐邑這樣急切莽撞地多次刺殺,證明他們蓄謀南侵,此舉是為了製造恐慌和企圖僥倖行刺成功。皇后娘娘還趁機進言,同意鳳璘的提議,讓北疆藩主速速回封地主持大局,趕鳳璘離開的嘴臉都不屑再掩飾了。

  月闕少爺信誓旦旦地聲稱要傾力保護新任妹夫,跟他們前往北疆,為國盡忠,為妹妹盡力。月箏對他的豪言壯語嗤之以鼻,好像誰看不出這人就是哪兒有熱鬧往哪兒鑽似的!

  大婚之日一切順利,因為新郎官負傷在身,順乾帝特意指派了太子和嚴相之子在喜宴上代為招呼賀客,婚儀的細枝末節也都由宮裡經驗豐富的內官安排,毫無紕漏。

  月箏端坐在偌大的新房中,因為蓋頭遮住臉面,盡可隨心而笑,這麼多年,她的夢終於實現了。蓋頭外的紅燭把週遭照得一派喜慶,聽著周圍喜娘們的祝禱,前廳鼎沸的人聲,她所體會的幸福和滿足無比真實。

  喜娘和下人們漸漸退去,屋裡不過兩三個王府的丫鬟和香蘭守著,新房外響起沉重躑躅的腳步聲,香蘭奇怪地咦了一聲,叨咕說:「不應該是王爺回來啊,喜宴剛到一半。」

  月箏喜憂參半,或許是鳳璘的傷勢讓他不堪應酬,提前退席。明明已經等待很久早就放鬆下來的她,毫無過程地繃直了脊背。

  「你們……都下去!」來人口齒有些纏綿,想來喝了不少,的確不是鳳璘。

  香蘭太過愕然有些結巴,但還是能義正詞嚴地說:「太子……太子殿下,這是喜房,您這麼闖來似乎不合禮數。」

  「滾出去!」鳳珣口氣極壞,根本不屑和下人們多講。

  月箏呼地掀開蓋頭,蹦起來氣得豎眉瞪眼:「你鬧夠了沒有?!」這幾天鳳珣沒有來找她,也沒做什麼讓她煩心的事,她還以為他認了命,順當過去了。沒想到竟然在她新婚之夜鬧這麼一出,傳出去大伯子比新郎官先一步闖進洞房,這算怎麼回事!

  鳳珣愣愣地盯著她瞧,全然不顧下人們驚恐疑惑的眼光,「月箏……你真美。」

  月箏氣得鼻子眼睛都要湊到一塊兒了,她自己估摸著都挺猙獰的,鳳珣還是看得發痴,喃喃叫著她的名字。

  「趕緊出去,趕緊!」月箏覺得自己就要斷氣了,指著門口的手都哆嗦。

  鳳珣瞧著瞧著,突然就淒然一笑,「月箏,你對我真的太狠心。」他自嘲自鄙地閉了下眼,「若我不是真心喜歡你,我……」他決不會拼盡所有勇氣甚至不怕擔上一世罵名衝過來找她!明知機會渺茫,他也不能就這樣讓她成為鳳璘的妻子。忍了這許多天,在看著她和鳳璘夫妻對拜的時候,還是掙斷了最後一絲理智。

  見她一副趕瘟神的樣子,他突然明白,他最悲慘的不是被她拒絕,是她的心裡從來沒有他。

  月箏僵直地保持著向門外指的動作,鳳珣的眼神,鳳珣的話……何嘗不讓她突然苦遍了整顆心。她和鳳珣何嘗沒有一絲感情?他對她的百般呵護嬌寵她又如何能毫無感應?但是,這與她對鳳璘的執著相比,就好像她路上的沙礫,磨痛了她的腳心,卻阻不住她的步伐。而且,她的眼睛只盯著路的終點,那就是鳳璘,她甚至不願低下頭瞧一瞧,她不要一絲猶豫,一絲動搖。

  鳳珣冷笑,月箏第一次看他露出這麼怨恨的表情,「你的鳳璘……不過就是個小藩王!總有一日,你也不過是位義陵夫人!」

  「混賬!」不等月箏說話,門外厲聲傳來斷喝,皇后娘娘的臉色在紅彤彤的燈籠下越發青白。孫皇后怒到極處,額頭的青筋都迸出來,眼角的皺紋也格外顯眼,月箏小小的驚悚了一下,這副嘴臉太可怕了。

  「你喝多了酒,如此胡言亂語,不怕你父皇得知震怒麼?!」孫皇后的嗓子尖厲得讓所有人心臟都縮了縮,跟著她來的心腹太監趕忙上前拉扯鳳珣,描補解說太子喝多了,糊塗了,趕緊回宮休息。

  鳳珣也知道自己在急怒中失了口,惹得母后如此雷霆大怒,失魂落魄地被太監一路拉走。

  孫皇后冷冷地瞧著月箏,又逐一看喜房中的幾個丫鬟,月箏打了個哆嗦,難道皇后想殺人滅口?

  義陵夫人的典故的確太惡劣了,難怪皇后起了殺心。義陵夫人原本是翥鳳世宗之兄河間王的正妃,世宗愛之甚深,竟毒殺河間王,弟納兄媳,召河間王妃入宮,甚至還想封她為後,招致朝廷一片反對,五個言官當殿觸柱而亡。世宗無法,只能封她為義陵夫人專寵一生。世宗不失為翥鳳朝一代英主,只此一件卻青史蒙羞,留千載罵名。今日鳳珣酒後失言,不僅惹禍上身,甚至隱隱流露出殺戮手足之意,若被順乾帝知曉,恐怕太子地位都會動搖,無怪皇后震怒異常。

  「今日之事……」孫皇后低低地拉長著調子,陰冷得讓人難受。

  「今日之事月箏全都忘記了。」月箏立刻表明態度,她本想說,今日何事?又怕裝得太傻,讓孫皇后更加怨怒。

  孫皇后冷笑點頭,「這幾個下人,我瞧著甚是伶俐,就隨我入宮伺候吧。」

  幾個丫鬟簡直是癱倒在地,連連叩首,這擺明了是要命啊。

  月箏趕緊對著皇后福了福身,「皇后娘娘,這幾個丫鬟近日就要隨我返回北疆,月箏的清白也牽連在此,斷不容有人胡言亂語,還請娘娘把這幾人留下繼續伺候月箏吧。」

  孫皇后沉思不語,顯然還在衡量利弊。

  剛才席間得知鳳珣竟幹出這樣混賬失儀之事,她情急之中趕來時來不及掩人耳目,皇上怕也察覺了這些動靜,如今再滅五六個人的口,難免事情曝露,引火燒身。為今之計,只要「義陵夫人」之語不被揭破,其他都算小事。

  「也好。梁王妃,哀家應你一回。」雖是賣了個情面,月箏覺得孫皇后看她的眼神比以死威脅更甚。

  皇后一行人消失在夜色中後,屋裡的丫鬟們才敢哭出聲來,連連磕頭叩謝月箏的活命之恩。

  「快別哭了,大喜之日。」香蘭一邊吸著鼻子,一邊說別人,眾丫鬟也趕緊止了哭。

  月箏不懷好意地斜眼瞟香蘭,香蘭也覺著了,滿腹狐疑地觀察著自己的主子。

  「我突然想起秋苓和大冬的典故來,香蘭,你如此伶俐,還是去服侍皇后娘娘為好。我明日就送你進宮。」月箏笑如狐媚,眼中水波漾漾。

  「王妃娘娘……」香蘭苦下臉,很認命地絞了絞手中的絹帕,「你聽錯了,我的意思是您是秋苓,梁王是大冬。」

  「哦?誰是大冬?」

  香蘭嚇得跳了一跳,今天真是「驚喜」不斷,梁王殿下在一身喜服映襯下,美若仙人,幽黑的鳳目正凜凜有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淡然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