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家出了個王妃,原學士又陞遷回京,上門賀喜的人絡繹不絕,很多久未走動的親戚也奇異地紛紛冒了出來,進京小住,等著參加梁王和月箏的婚禮。孫皇后看來十分急於趕鳳璘回北疆,命欽天監「卦算」出十日後便是極為難得的大吉之日,適宜婚嫁。婚期如此靠近,原家上下本就繁忙,再加上不斷投奔來的親眷,讓原夫人格外頭疼。
各懷目的的勢利親戚原夫人懶於應酬,藉口幫女兒置辦嫁妝,有事沒事也非帶著月箏出門採買避個清淨,未來梁王妃於是成了最悲情的陪逛人等,一聽「買嫁妝」就頭疼躁狂。
一上午耗在錦石齋,月箏都打算跳窗逃生了,趁夥計下樓去拿首飾圖樣,撲在母親身邊苦苦哀求:「娘!你就放我一條生路吧!再這麼挑下去,我就要活活被逼瘋了!」
原夫人啐了一口,「大喜的日子不要說什麼生死瘋癲,不吉利。我就你這麼一個女兒,原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也要樣樣精挑細選,絲毫不能馬虎敷衍!」
月箏就差淚流滿面,「娘啊,你也知道是我出嫁呀?讓我自己挑吧,可以了,我看這些就完全可以了。」顫抖地指著堆積攤放了一桌面的簪環首飾,她太佩服招呼她娘的夥計了,要是她碰見這麼個挑剔的客人早就要跳起來當場掐死了事。
「你就是不知輕重!娘家對女兒有多重視,全在嫁妝上體現,這只是娘傢俬下為你置辦的,明天梁王的聘禮送來,那才真正開始購買置辦。」
月箏眯眼瞧著娘親微笑,「娘,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成心不願回家。」揭發完了,繼續諂媚哀求,「娘挑選的我都中意,樣樣都是稀世珍寶,您就替我挑著,放我出去透透氣吧。嫁了人……」月箏繼而皺眉,又哀愁起來,「就不像在您身邊當姑娘那麼無憂無慮了。」
原夫人不為所動地細瞧手中的玉簪,閒閒地點評:「今天演的還不夠懇切。」
「娘!」月箏拍案而起,氣急敗壞的樣子十分懇切。
「放你出去,不是問題。」原夫人放下玉簪,又拿起珠釵。「怕就怕你做什麼不合時宜的事情。比如……跑去找梁王。」
月箏飛快地眨了眨眼,娘真是千年老妖,能看穿她的心事。從回京到現在,她就沒私下見過鳳璘一面,她還真是這麼打算的。
原夫人淡淡瞥了女兒一眼,「沒過門的媳婦,上趕著找去王府,傳出來會讓人笑的,而且婆家也會看不起,好像急不可待似的。」
「……」月箏嘴角抽搐,「知道了,娘,我走了啊。」只要放她走就好!
「香蘭,跟小姐一起去。」原夫人高聲吩咐等在房門外的心腹丫鬟。
月箏不敢拒絕,這個猴精的小丫頭就是娘親的耳目啊,不帶著恐怕沒那麼容易逃離。
出了錦石齋,整條街都是首飾古玩店舖,人頭攢動車馬紛紛,很多來挑選飾物的婦人少女。月箏這兩天飽受置買苦惱,根本不願多瞧,快步向街角走去。
「咦?」一直亦步亦趨跟著她的香蘭突然大力地扯住她的袖子,「小姐,快看!」
月箏被她嚇了一跳,順著她遮遮掩掩的指點看見的不過是輛普通馬車,瞧不出有什麼值得香蘭大驚小怪的。
「是……」香蘭十分緊張地躲在月箏身後低聲嚷嚷,怕小姐錯過又怕被車上下來的人看到,「是笑紅仙。」夫人派她和管家去梁王府送宴客名單,正好碰見笑紅仙出門,她就認得這輛車了,雖然車身普通,但車轅上鑲嵌了鎏銅的裝飾,這是王族才有資格用的。
笑紅仙?月箏眯眼抿嘴而笑,好啊,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笑紅仙只帶了兩個丫鬟,衣著也不扎眼,毫不引人注目地進入了一家玉石行。月箏一仰下巴,伶俐的香蘭心領神會,趕緊跟著她狀似無心地走進那家店。
笑紅仙不在一樓,月箏用眼角一掃香蘭,香蘭立刻滿面莊嚴地走到掌櫃面前:「我家小姐婚事在即,要看些好貨。」
月箏暗暗點頭,娘親的心腹果然不同凡響,她很中意這個小丫頭,用著順手啊。
掌櫃一聽婚事,再看月箏氣度不凡,知道這樣的人錢最好賺,立刻笑容滿面地把主僕二人往樓上請。二樓相比清淨,也沒隔斷,笑紅仙正一臉不滿意地看著夥計拿來的手鐲。
夥計見掌櫃也上樓來像見了救星,迎上來擠眉弄眼地說:「笑姑娘不太中意咱們的鎮店之寶呢。」月箏瞧他倆的樣子就知道是價錢談不攏。
掌櫃的讓夥計招呼月箏主僕,自己陪笑著湊到笑紅仙跟前,「笑姑娘啊,您嫁入梁王府後見慣了好東西,我家這些物件自然就看不入眼啦。」
月箏被夥計引著坐下,也不急看貨,冷眼瞧著這位「嫁」入王府的名妓,這個字怎麼就這麼刺耳呢?笑紅仙大概二十左右年紀,相貌自然是上佳的,只是風塵味太濃,即便做了這般樸素的打扮,那股俗豔媚人的勁頭還是從眉梢眼角滿溢出來,美得有些不入流。
月箏挑了挑嘴角,越發印證了自己的猜測。
「我見著好東西?」笑紅仙忿忿冷笑,終於勉強忍住後面的抱怨。當初她得知夜夜來捧她場的俊俏公子是梁王殿下真是欣喜若狂,以為釣到了什麼大魚。梁王雖然不受聖上寵愛,怎麼也是嫡親的皇子,樣子又那麼俊美,嫁了他,隨他去天高皇帝遠的封地,沒人再盯著她的過去不放,她不也成了王妃,過上神仙一樣的日子嗎?所以她才大方拿出積蓄,纏著梁王為她贖身。沒想到……
笑紅仙冷著臉,「王老闆,我也是老主顧了,這個鐲子一百金賣不賣,多了我也買不起了!」
「您真能說笑。堂堂的梁王側妃,您還有買不起的東西?」掌櫃笑得勉強,一百金……笑紅仙也不是個不識貨的人,這價錢還不如從他這兒搶!「這鐲子是老坑的翡翠,也就是您,我才肯拿出來,少了五百金小的寧可留下鎮店。」
笑紅仙也知道自己開的價錢絕無可能,又有其他顧客在旁,她也不好自跌身份,緊蹙眉頭嬌聲訓斥身邊的丫鬟:「要你們去找王爺來,怎麼到現在還不見?」
丫鬟惶恐躬身:「小廝早已前往,夫人稍等。」
月箏緩緩撫摸著自己的鐲子,側妃?夫人?極力壓制自己露出猙獰的笑容。鳳璘要來嗎?很好,很好。
掌櫃和夥計見笑紅仙放出話來等梁王,便都過來招呼月箏。識玉是謝涵白的拿手絕技,作為他的徒弟,月箏當然也能算個行家裡手。幾句內行話點評掌櫃拿來的首飾就讓掌櫃刮目相看,後來竟是拿出所有好貨與月箏一起品評鑑定。
月箏有意拖延時間,難得耐心的和掌櫃一起細細評判店內貨物,她的解說頗有見地,笑紅仙雖然不屑走過來請教,卻也側耳傾聽,當月箏和掌櫃品鑑某一物件時也極目細看。
樓梯噔噔響起,月箏攥著一塊玉珮的手緊了緊,人來了?
快步走上二樓的卻是個面目清秀的青年男子,臉上雖然帶著笑,眼裡卻帶著明顯的厭倦不耐。他瞧見月箏有些意外,畢竟月箏這樣的美貌少女並不常見,但還是頗為守禮地適時收回眼光,徑直走向笑紅仙,敷衍地抱了抱拳。
「怎麼是你?!」笑紅仙本已醞釀好一臉甜笑嫵媚,嬌嬌柔柔地站起身,瞧見清秀男子臉色一變,重重地坐回身去。「你主子呢?」
「王爺還在宮內,見紅夫人找得急,先派我來了。」清秀男子對笑紅仙的壞臉色視若無睹。
「我非要鳳璘來!我非要這個鐲子!」笑紅仙身為名妓,撒嬌胡鬧固然駕輕就熟。
「王爺便是派子期前來為夫人付賬的。」清秀男人冷淡一笑,顯然瞧不上笑紅仙這套青樓裡練就的本事。
月箏慢悠悠地含笑喝茶,香蘭侍立在她身後露出鄙夷的神色,夥計和掌櫃也饒有興味地瞧著。
「五百金,你有麼?」笑紅仙斜眼瞥著容子期,諷意十足。
容子期顯然被這個價錢小怒了一下,當著這麼多外人他克制地勉強笑了笑,「夫人的首飾堆積如山,怕是還沒完全戴遍吧?王爺今日公務在身,莫不如夫人且先隨子期回府,改日再來。」
被容子期那句首飾堆積如山恭維得身心舒坦,笑紅仙臉色也緩下來,可還是決不鬆口,「買不買,也要鳳璘親自來決定!我就在這兒等他,他不來,今天我就不走了!」說著還在椅子裡扭了扭,表示坐到底的決心。
容子期看來被這位紅夫人折磨了不短的時間,知她甚深,不再廢話,皺著眉快步離去,想是去找他主子來收場了。
月箏把玩著面前的玉器,笑容詭異,掌櫃和夥計知道這場好戲人人想看,也不好意思趕她走。月箏時不時看笑紅仙兩眼,暗暗搖頭,作為一個名動京城的花魁,笑紅仙在氣度、心計上差得不是一點半點,至少她摸不清現任金主的脾性。
得到小道快報的人們熙熙攘攘地湧入店中,小店盛況空前。夥計們百般維持,終於沒讓看熱鬧的人沖上二樓。
月箏聽著滿耳嘈雜,磨牙淡笑,看來梁王和名妓的號召力非同凡響麼。
鼎沸的人聲突然一低,月箏眼梢一挑,來了。果然片刻間,鳳璘就冷著臉走上二樓,無論何時看過去都俊美無匹的容貌,就算在這樣的情況下都讓店堂為之一亮。月箏好整以暇地斜眼瞥著他微笑,鳳璘頓了頓腳步,眉頭蹙得更深,沒想到她竟然會在。面無表情地再瞧了瞧笑紅仙,看樣子兩人還未正面交鋒,他並沒貿然說話,見招拆招吧。
「王爺——」笑紅仙有些幽怨地站起身,疾步靠近,「紅仙還以為王爺不管紅仙了,不要紅仙了。」
鳳璘眯眼,瞧了瞧月箏,被她眼中的譏嘲和殺氣蜇了一下,沒扶笑紅仙偎過來的身子,只低聲道:「先回府再說。」
「不!」笑紅仙撅嘴搖頭,「紅仙要那個鐲子。」
鳳璘的臉色陰了陰,嘴唇不悅地抿起,月箏瞧他那副隱忍不發的樣子就知道,肯定兜裡沒錢。沒錢學人家養什麼名妓啊?
「鳳璘,你這位側妃真是好大的手面。」月箏瞧準時機,陰惻惻地微笑開口,「連我都還沒問你要五百金的鐲子呢,果真是妻不如妾。」
她尖酸的口氣和幽怨憤懣的神態十分逼真,周圍耳尖心靈的人們頓時一片嘩然,難不成坐這兒冷眼看半天笑話的小美人兒就是新任梁王妃?今天來著了,大事件,大熱鬧啊!
鳳璘的眼中掠過狐疑的光亮,嘴角抽了抽,「月箏……你聽我說……」
「不聽!」月箏虎虎生威地站起身,一甩袍袖,「你我婚事是聖上御賜,你竟然養了個這樣的女子在王府之中,你置我於何地?我還有何顏面?」
鳳璘秋水鳳目中此刻有抹心領神會的欣喜,剎那便沉入眸底的深冥幽暗,他輕微地挑了下眉頭,有些左右為難地支吾開口:「月箏,我……」
月箏已經俏目圓睜地轉回身,直直盯著已經呆了的笑紅仙,「你選吧,有我沒她,有她沒我!三天內把她趕出王府,不然別想娶我過門!你自己去和聖上解釋吧!」聲色俱厲地開頭,含冤帶悲的結束,末了還悲不自抑地用袖子掩了梨花帶雨的俏面,一路奔下樓去。看熱鬧的眾人極其自覺地讓開一條路,瞠目結舌地瞧著她裊娜奔過。
「月箏!」梁王慘白著臉,含情脈脈地呼喚。
笑紅仙一把拉住鳳璘舉步欲追的身形,盈盈垂淚,「王爺!你不要留下紅仙啊。」
梁王殿下回頭深深看著這個讓他名噪一時的佳人,冷俏雙目裡難得波瀾起伏,瞧得笑紅仙骨軟筋酥,吶吶忘言,梁王殿下真不愧是順乾朝第一美男,靠眼神就能把人看煞了。
「紅仙,」梁王心碎神傷,「與其留下你而讓月箏傷心,不如……」手決絕一甩,掙脫笑紅仙的拉扯,「你還是速速離開吧。」說完人也疾步下樓,不負樓下萬眾期待地作出焦急神態,追尋未婚愛妻離去方向邊走邊低聲呼喚:「月箏,月箏……」
這一幕被迅速傳遍京城,街頭巷尾無人不曉,新任梁王妃不容名妓笑紅仙,梁王對新王妃百般遷就,竟立刻舍下愛姬,急追王妃而去。及至次日,笑紅仙黯然離開王府,京城上下更是又沸了一沸,梁王爺對王妃極端寵愛的傳聞甚囂塵上。梁王妃的美貌和手段一時被捧為神話。
月箏跑了一段路程,果然見鳳璘似笑非笑地追了過來,不若剛才表現的為難傷感,月箏暗暗撇嘴,在店裡眾人面前,他果然是裝的,此刻的清冷才是她熟悉的鳳璘。
兩人不曾交談,很有默契地繼續前行,直奔人煙僻靜之處。梁王的其他隨從並沒跟來,只有容子期鍥而不捨地緊隨主子身後,被一臉不屑的香蘭突然伸腳絆了個趔趄,險些撲街。
「你幹嗎?!」容子期瞧著一臉奸猾的小姑娘,目眥盡裂。
「傻子。」香蘭鼻子裡冷哼一聲,轉身悠閒折返。容子期皺眉瞧梁王和原小姐已經走遠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沒再追趕上去。
拐進一條少人走動的小巷,月箏才停步,輕喘著歪頭邀功地看著跟在身後的鳳璘,「喂,梁王殿下,我這麼幫你,不惜背上善妒黑鍋,要怎麼謝我?」
鳳璘氣定神閒地抱起臂,笑容冷峭,「謝你?你趕走的可是我萬金買回的大美人。」
「哦?」月箏瞪眼,一副知錯就改的謙遜樣子,很熱心地想要回去,「那我趕緊去把她留下。」
鳳璘一笑,攔住月箏,那笑容讓無心抬頭瞧他的月箏一窒,心臟狂跳,她十分抱怨,太媚人了,這傢伙!
「好了,請你吃頓好的。」他不著聲色地鬆開她的手,舉步先行,「清闕樓怎麼樣?」
月箏嘿嘿笑著跟上,「不錯,不錯。」
鳳璘向來話少,和他一起月箏還和小時候一樣習慣沒話找話,她自說自笑,一路才不至尷尬沉默。
鳳璘歪頭看了眼她笑容滿面的俏美小臉,和剛才潑辣吃醋的樣子天淵之別,他也不覺微微而笑,挑眉問她:「你怎知我有心趕走笑紅仙?」
月箏骨碌一下眼珠,她只是堅信他不是淺薄到會喜歡這樣女子的人,但嘴巴仍滿含諷誚地一撇說:「你養不起她唄,那麼燒錢的女人。」
鳳璘聞言輕哼了一聲,鬱鬱的臉色月箏看來十分可笑可愛,一下子親近不少,這樣的他才不再高在雲端,她的心情好上加好。
「喂,梁王殿下,當初怎麼就那麼肯下血本為人家贖身啊?」她故意壞壞的奸笑。
「我樂意麼?還不是鳳珣『熱心仗義』,主動拿出六千金來做媒,我騎虎難下麼?」鳳璘瞥了她一眼,嘴角下拉。
月箏看他的臉色看得心花怒放,撲哧笑出聲來,能和他這樣輕鬆聊天更是讓她的心情錦上添花。想也知道那是鳳珣的小算盤,希望鳳璘身邊多個名妓來增添風流豔名,讓杜絲雨對他更加死心絕望,或者讓朝堂上鳳璘的名望蒙塵。
「我這回可虧大了,妒婦的名聲就算落下了。」月箏唏噓,「我說,你既然對笑紅仙痛心疾首,幹嗎不早早打發了她呀?除非你對她的本事……」不懷好意地拉長調子,曖昧地嘿嘿笑。
鳳璘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不知羞恥,什麼話都能說出口,立刻打斷她道:「忙,沒顧上。」他也戲謔地挑眉瞧她,「愛妃,就看你的了,這位京城名妓不是那麼好揭的狗皮膏藥。」
輕聲一句「愛妃」真是麻進她的骨子裡去了,也知道該矜持一些,可不知怎麼就十分誠實地眉開眼笑說:「放心吧,夫君!萬事有我!」
月箏的一聲夫君,讓鳳璘微微怔忡,他怎麼如此輕易地就和她戲謔談笑?少年時他嗤之以鼻的情誼似乎還在的……他冷冷皺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