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第二顆結

  月箏一直偷偷地觀察著杜絲雨。

  鳳璘被皇上叫去定元殿,杜絲雨神思恍惚地站在集秀殿台階圍欄下的陰影裡,曹淳走過去和她說了什麼,她就好像沒聽見一樣,曹先生嘆著氣搖頭走了,並沒強行帶她離開。

  參選的女眷們散去得很快,原夫人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兒就知道她還有沒了的事情,一臉的詭異。不言聲地拿走了月箏手裡的玉如意,原夫人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月箏從小就在皇廷瘋玩,邊邊角角都摸遍了,輕而易舉地避開宮女太監的耳目,往通向定元殿的小路上躲躲藏藏地走去。

  定元殿離宮門並不遠,途中只有福安門邊有一座小小的花園,草木繁盛,月箏找了個極為隱蔽的花籬後潛藏妥當。過不久便看見杜絲雨臉色蒼白,雙目無神地緩步走過來坐在牽牛花架下。

  月箏咬著嘴唇,放緩呼吸,生怕被杜絲雨發覺。她就知道杜絲雨一定會找鳳璘問個明白,一定會來鳳璘出宮的必經之路上等他。這樣蓄意偷聽窺探她和鳳璘……的確可恥,她也不是沒有小小地動搖過一下。可是,與其好奇一生,不如卑鄙一時。她也很想知道原因……真正的原因,她生怕以後盤問鳳璘,得到的不過是他敷衍的藉口。

  蹲在花叢中,頭上又金寶玉釧一堆,時不時還有趁火打劫的蚊蟲飛來吸血,她還不敢動,生怕發出珠翠搖曳的響聲,腿麻蟲咬倍受荼毒。還好鳳璘來得並不算太遲,杜絲雨遠遠就聽見他的腳步聲,俏臉更加沒有血色地慢慢站起身。

  鳳璘看見了路邊花架下的她,腳步頓了頓,終於還是面色沉鬱地走了過來。

  兩個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彼此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對不對。」杜絲雨輕聲問,卻不像心存疑惑,鳳璘一定還在怪她,不然不可能是這樣的結局。「我都闖進集秀殿了,你還是不能原諒我麼!」杜絲雨的聲調尖厲了些,也帶了哽咽。

  「絲雨……」鳳璘欲言又止,語氣沉痛。

  「當初我離開北疆回京,不是貪圖太子妃的尊崇!你該知道的,皇后娘娘給我娘親下了密旨,我不能拖累我娘!我不能拖累杜家!」

  「如今你這麼做,不也拖累了你雙親,拖累了杜家?」鳳璘反問,情緒已經不似剛才波動,平淡克制而無奈。

  「我奉旨回京了,皇后娘娘就沒理由再給我母親降罪,父親也班師回京,杜家應當安全無虞。」

  「你可知——」鳳璘打斷了她的話,似乎又抑制不住怒氣,終不忍怪責杜絲雨,他深吸口氣,冷冷說道:「你母親,杜家或能倖免,可你這樣胡來,有性命之憂的是你自己!」

  「我不管!」那麼溫順的杜小姐也能用任性的語氣低喊,她突然頓住了,「你是……是因為怕我遭遇不測才選月箏的嗎?」

  月箏覺得齒間湧出一股潮潤,淡淡的血腥讓她有些反胃,咬破的嘴唇並不疼,疼的是……她攥緊拳頭,死死克制因為越來越艱難而加速的呼吸。

  鳳璘沉默。

  「你說啊!鳳璘!你親口對我說!」杜絲雨抓住鳳璘的胳膊,有點兒瘋狂地搖動,她的全部希望彷彿都在鳳璘要說的話裡。

  「絲雨……」鳳璘沉沉地低喊了她一聲,「我們……」他說得十分艱難,每一個字都好像有千斤重,這重量全壓在了月箏的心上。「當初你離開了鏡川,我們就沒有回頭路了。」

  杜絲雨僵直地保持死死抓著他胳膊的姿態,整個人卻好像瞬間冰冷了。

  「我選月箏,」鳳璘微微地別開臉,不忍看杜絲雨的表情,「是因為她合適。」

  合適……

  月箏和杜絲雨同時在回味著這個詞。

  「鳳璘,」杜絲雨定定地仰頭看他,「我不管你到底是因為什麼理由!我今天這麼做,就是要你知道,即使不能嫁給你,我也不要嫁給鳳珣!我不要當太子妃,不要當皇后,我……可以一生一世等你。」

  杜絲雨的聲音並不大,也不激動,一字一頓,卻好像極為尖銳的長釘鑿穿了月箏的心臟。她竟然為杜絲雨而心痛了,當這個美麗而痴情的女孩說出一生一世的時候,她就好像看見了她自己,就好像是她在向鳳璘做這樣天荒地老的承諾。因為能體會杜絲雨的感情,所以她更明白杜絲雨的悲哀。

  鳳璘的臉色極為蒼白,他的嘴唇褪去了血色,月箏絕望地覺得,他一定會被杜絲雨感動了,即便當初杜絲雨棄他而去真的是因為貪圖榮華富貴,他也會原諒她,什麼都不再計較。

  但是他說:「我已經選了月箏做我的妻子。」

  杜絲雨再也沒有說任何話,甚至也沒有再哭泣,再沒什麼比這句話傷她更重。

  「為了你……和我,我們不要再見面了。」鳳璘轉身背對著杜絲雨。

  「好。」杜絲雨木然應聲。

  月箏以為他會就此快步而去,但他沒有,輕顫了一下肩膀,他說:「以後……要好好聽杜將軍的話。」

  「好。」杜絲雨仍舊飛快而空洞地回答。

  「絲雨……」這一聲呼喚,隱忍,絕望卻深情,雖然他並沒轉身再看杜絲雨一眼,鳳璘的這一聲低喚,比他說剛才的任何話都更讓月箏心痛。這個即將成為她丈夫的人,曾經如此呼喚過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很疼,心很疼。

  月箏深深地垂下頭,額頭幾乎埋入了雙膝,果然卑鄙是要付出代價的,她現在也搞不清,是被好奇折磨一生好呢,還是被這些真心話折磨一生好?

  不知道過了多久,這片蔥蘢才只剩她一個人。

  幾乎要靠揪扯著花枝才能緩緩走出來,坐在杜絲雨剛剛坐過的地方,艱難的等待每一處疼痛消減。

  等腿不再酸麻鑽心,月箏解開腕上的情絲,認真地細細編結,一纏一繞絲絲用心……

  雖然鳳璘那樣喊過杜絲雨,那樣看過杜絲雨,她還是決定原諒他,因為他說,他選了月箏當妻子。

  這個結,是紀念他拒絕了杜絲雨。

  就像杜絲雨說能等待一生一世,她原月箏也有這份信心,守護鳳璘一生一世!

  她覺得自己還是很幸運,無論是因為「合適」也罷,因為鳳璘和杜絲雨被命運作弄而錯過也罷,她終於有了機會!

  杜絲雨只能用一生去等待去遺憾,她卻可以用一生去爭取去感動。

  這個結,是鳳璘肯選她,肯在杜絲雨面前說出她是他的妻,更是她的決心。

  鳳璘和杜絲雨的過去雖然慘痛,但也給了原月箏很好的開始!

  從第二顆結以後……就全是屬於鳳璘和月箏的歲月了。

  月箏笑了,她不後悔偷聽了他們的分手,她一定能夠徹底遺忘今天的傷痛,沒有一點兒瑕疵能染上她和鳳璘的未來。

  回到原府已是日光西斜,一路從皇宮走回家,月箏覺得所有煩惱都被她沒心沒肺地沿途丟棄了,這點還是能看出她和月闕是嫡親兄妹的。走到原府附近的小街時,她已經能心情很好地湊到一個零食攤子前,和攤主討價還價,用悄悄從裙子上揪下的一顆小珠換了一大包地瓜片。本還有心多玩一會兒,又怕弄丟剛才為避人耳目摘下的頭上手上的那些珠寶,只好意猶未盡地回家去了。

  月闕似乎正要出門,收拾得溜光水滑,沒有帶長劍反而附庸風雅地拿了把摺扇。

  「喲,回來啦,梁王妃娘娘。」瞧見妹妹,月闕嘿嘿一笑,出手如風地從月箏手裡抓了把地瓜片。

  「這是幹嗎去啊?」月箏捏住紙袋口,瞥著喜笑顏開的哥哥,準沒好事。

  「喝花酒。」月闕倒也實在,把扇子旋出一個團花,笑得一臉奸詐。「你猜和誰?」

  月箏嗤了一聲,「太子唄。」月闕京中的朋友沒剩幾個,除了鳳珣還能有誰?鳳珣眼下的確很需要借酒澆愁一下,杜絲雨也棄他而去,皇后娘娘肯定會遷怒臭罵了他一頓,真是淒涼無比啊。

  月闕優雅地從她身邊閃過,十分得意地回身說:「還有新妹夫。」

  這聲妹夫當真入耳,月箏瞪他的時候眼中已經帶了笑意。

  月闕渾身一抖,嘴角抽搐,「瞅你那德行,肉麻死了。這麼想鳳璘,走啊,一起喝花酒去不就見著了?」花酒兩個字壞心地加重,不等月箏回答,人已經搖頭擺尾地跑遠了。

  月箏冷笑著磨了磨牙,原月闕,你等著。

  根據多年對自己無良兄長的瞭解,入夜洗漱完畢後月箏沒有就寢,一邊晾乾頭髮,一邊在燈下看新從月闕房裡順來的下流小書,這幾天她忙著應選,月闕蒐羅來不少好東西她都無暇過目。

  衣袂輕響,月闕番強回家的身影在月光裡還是瀟灑悅目的。

  徑直闖入妹妹的閨房,「還沒睡哪?」月闕一臉遺憾,他最喜歡的事情之一就是把妹妹從甜睡中吵醒。

  月箏早就不動聲色地把小書坐在屁股底下,眼神淡定地落在書案上擺的琴譜,冷聲說:「你不顯擺完了,我能睡踏實嗎?」

  「那倒是。」月闕點頭贊同妹妹的觀點,回身坐到八仙桌邊倒茶給自己喝,「妹,鳳璘給你多少聘禮你都別挑揀啊,他不容易。」月闕搖頭嘆息。

  月箏瞥了他一眼,「怎麼了?」

  「北疆窮啊,還連年打仗遭災,皇上皇后對他又摳門,鳳璘沒錢。」月闕語重心長,十分維護新任妹夫的樣子。

  「他說的?」月箏挑眉。

  「不是。」月闕皺眉,很同情地說,「你沒瞧見,笑紅仙跟了他以後那叫一個寒磣,渾身上下沒個值錢的,還不如來陪酒的小花娘。」

  月箏的牙齒咯咯輕響,從牙縫裡擠出幾聲冷笑,「或許人家從良後洗淨鉛華,偏愛素雅。」

  月闕不以為然地嗤了一聲,「偏愛什麼素雅!她瞧著太子打賞給唱曲丫頭的玉珮差點眼饞得哭了,我的耳力你是知道的,什麼悄悄話聽不見啊?鳳璘看她那樣子有點兒坐不住了,湊到她耳邊說等父皇把置辦婚禮的錢撥下來就給她買幾件好東西。妹啊,這就是你的命啊,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不要為難人家。」

  月箏微笑的時候眼角一個勁兒的抽搐,一字一頓地說:「我謝謝你的忠告呢。」

  好啊,她的小黑帳上除了月闕這個殺千刀的,還要記上她的新夫君和那個什麼笑紅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