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官嶺香珠

  馬車行進在上山的坡道,傾斜的角度把月箏和香蘭不停地往車後甩,為了避免撞上後櫞,要緊緊抓住身邊的木樑,真比走路還要辛苦。還好驛站修在山腰的坡地,在月箏筋疲力盡之前終於可以停車休息。

  簡直是從車裡爬出來,月箏大口呼吸山間清新的空氣,放鬆自己已經僵直的身體。驛站因為依山而建,十分簡陋,房間也不是很多,衛皓帶人騎馬先到,命令驛館驅離了其他旅人,務必讓梁王的隊伍能有房可住。放眼儘是自己人,月箏對這座山間小驛格外親切。坡地樹木稀疏,卻連山遍野的草叢和野花,景緻雖不大氣,卻別有恬淡風味。

  鳳璘走過來,低低的語氣略帶歉意,「一路受苦了。」

  他能這樣說上一句體諒的話,她就心滿意足了,微笑搖頭,「能這樣四處走走,也是我夢寐以求的。」一陣清風吹來,原本似有若無的香味一下子變得濃郁起來。月箏聞了聞,「什麼香味?」她原本以為是野花的香味,可花香怎能這樣清雅綿長?

  鳳璘笑了笑,「這裡是官嶺,有種獨特的香料,只是皇后娘娘不喜歡,下令官嶺百姓不得採摘制香,所以近十幾年裡漸漸被人遺忘了。」

  月箏使勁嗅嗅,突然想起了什麼,後知後覺地驚喜起來:「官嶺?這裡居然就是官嶺?」記得以前看過師父珍藏的一本古書,上面記載了官嶺香珠,加入幾種配料後能調製出一種香丸,令女子肌膚生香,吐氣如蘭,終身不散。當初她就心嚮往之,拚命追問師父官嶺在哪,師父竟然說在東海的島嶼上!她當時就很懷疑,因為古書上提起官嶺香珠似乎極為司空見慣,關鍵是要用秘方搭配,並不像師父說的那麼難得。師父撒謊的時候會特別一本正經,她不死心地追問很久也沒問出什麼,漸漸就淡忘了。現在想想,一定是師父怕她得知官嶺離渡白山其實並不算天南地北,肯定會拉上月闕私下跑來。

  「皇后娘娘真是奇怪,這麼好聞的香味都不喜歡。」她深呼吸,貪戀地聞著這種似花香又很清冽的味道,喃喃自語。

  鳳璘譏嘲而又苦澀地笑了笑,「因為我娘喜歡官嶺香料。」

  月箏的心驟然掣痛,彷彿又看見了當年遙望曦鳳宮流淚的男孩,他一直深深思唸著自己的娘親吧?自從孫皇后受封,他甚至連稱呼自己娘親一聲「母后」都會招來孫皇后的責難。明明天色還早,加急趕路完全可以走出官嶺,他卻非要在山裡住上一晚,或許就是想多多沉浸在母親喜歡的香味中間吧。

  「這次趕得正好……」鳳璘閉上眼,山風吹動他的髮梢,錦袍的下襬也微微飛掀,他似乎要愉悅地乘風而去。濃密的長睫在俊俏的臉上勾勒出動人心魄的弧線,微翹的嘴角邊,鑲嵌著溺斃她的一朵梨渦。月箏看得痴了,這麼美好的他卻讓她心酸得想流淚。「上回路過,香珠還沒開花……」他輕聲嘆息。

  月箏默默把視線垂落到不遠處那片結滿殷紅小果的香珠草上,以前她想做香丸不過是想身懷異香令人豔羨,現在……她想為他留住對母親的思念。機緣巧合讓她清楚記得那個配方,或許就是天意。

  吃過飯,除了輪值的護衛和刷洗馬匹的隨從,大家都各自回房歇下,月箏拿了個小布袋,蹲在山崖邊香珠草最密集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採集著,香珠細小嬌嫩,採摘半天也沒多少。

  鳳璘從驛站裡踱了過來,想是回房不見她出來尋找。「收集香珠?」他在她身邊蹲下來,修長白皙的手撫上掛滿紅珠的香草時,那棵平凡的植物立刻妖嬈了起來。「我來幫你……」

  「騎了一天馬,」月箏強迫自己從他的手上挪開目光,對他的眷戀像是種毒癮,居然會日漸加深,「你不累啊?」

  鳳璘摘得很耐心,「在這樣美麗的景色中採集香珠,也是很好的休息。」他微笑著說。

  月箏笑起來,點頭同意。

  蹲得腿都發了麻,她站起來舒散一下,山間薄薄起了霧靄,半遮半掩平添了許多仙風道骨。「哈哈,我們好像在仙境裡一樣。」她呵呵笑著環視週遭的山谷。

  「仙境?」鳳璘也緩緩站起身,失笑地看了看,小山雖秀,還不至於像她說的那麼美好。

  聽他語帶戲謔,她微笑搖頭,鳳璘啊鳳璘,他不懂……對她來說,有他的地方就是仙境。

  「將來,我們在山上蓋座小院吧。」她滿眼希冀地抬頭看他,不用太大,讓她和他總能享受靜謐恬淡的時光。

  「將來?」他的眼中閃過深冥的幽光,斂去後,他無可不可地笑了笑,「好啊。」

  夜裡,她感覺到他的滿腹心事,儘管安然地躺在床上,那緊繃的身體沒有一刻是放鬆的。雖然也為兩人間不知怎麼踰越的障礙感到焦急無助,但她實在不忍心勉強他一分一毫。她緊貼著床帳背對著他,什麼時候,他無法入眠的夜晚能對她傾訴心中憂慮呢?她希望分擔他心裡的苦,急切得甚過盼望成為他真正的妻子。

  過了官嶺,便到了豐樂最南邊的華湖縣。即便只是個縣城,也人煙繁盛,商舖林立。

  安頓下來後,月箏幾乎立刻就帶著香蘭直撲附近的藥鋪。豐樂山巒環繞,本就盛產藥材,華湖又恰巧是豐樂最大的藥材交易商埠,所需的幾味藥材非常順利的買到。

  月箏喜滋滋地和香蘭回客棧的時候,意外碰見鳳璘和月闕只帶了容子期也來逛藥市。因為大軍隨後就要入駐北疆,鳳璘又擔心大戰馬上爆發,軍中會藥材緊缺,正打算在華湖大量購買所需藥材囤積待用。月闕發揮了很大的作用,他對草藥的認知很有天分,聞聞嘗嘗就能辨別優劣,謝涵白又教了他一些常用藥方,鳳璘十分信賴他,全權交由月闕負責採買。

  藥市擁擠,月箏又急於製藥,難得沒纏著鳳璘,自己先跑回客棧。

  香蘭雖然滿心疑惑,還是認真仔細地幫月箏研磨藥材,她的表情非常明確地表達了她的想法,她的這位主子每次興高采烈地鼓搗什麼玩意兒,通常都不是好事。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她問了問月箏這是打算做什麼藥,月箏果然笑而不答,香蘭瞭然,這果真是給王爺「強身健體」的藥啊。

  她研磨得更加仔細,月箏吩咐她什麼也極其慇勤地答應,作為王妃的陪嫁丫鬟,她早就為自家小姐擔憂不已了,她沒嫁人也很懂得,這夫妻沒有圓房就好像大樹沒有樹根,一切都不穩當,別說開枝散葉了,抵禦和風細雨都成問題!她支持王妃,不擇手段也必須打牢基礎!隨即泛起一陣複雜的情緒:喜悅,今晚有香豔的聲音可以偷聽;惋惜,阿一她們留在京城看房子,她聽見了也沒法向她們講述,很沒成就感。

  藥丸很快就做好了,月箏瞧著那兩顆烏漆麻黑的丸子突然膽怯,吃下去沒事吧?看著怎麼這麼噁心呢!尤其目睹香蘭那麼用力地揉搓它們,雖然明知她洗乾淨手了。

  香蘭大功告成,十分期待地頻頻趴到窗口張望,還不停念叨:「王爺怎麼還不回來啊?這個是飯前吃還是飯後吃呢?」

  月箏在吃與不吃的問題上已經十分掙紮了,懶得理會她反常的熱情。終於下定決心,拿起一顆緊閉雙眼塞進嘴巴。

  「哎呀!」香蘭大驚失色,「王妃,你怎麼吃起來了?!」難道王妃打算「鼓舞」自己,硬上弓王爺?快步跑過來,她用力拍月箏的脊背,「快吐出來!快吐出來呀!」要不夫人怎麼總說小姐傻呢,幹嗎這麼不矜持啊?!應該給王爺吃,讓王爺無法自持,然後還應該羞怯不堪地說「不要啦不要啦」才對啊!

  月箏被她拍得就快斷氣,藥丸反而更快地滑落下肚。推開香蘭,月箏咂吧咂吧嘴,好像並不太難吃,一不做二不休,她又伸手去拿桌上剩的一顆。

  香蘭簡直氣急敗壞了,撲上去搶奪藥丸,「這顆你也要吃?!不行啊,王妃,這個必須給王爺吃!」

  月箏滿頭霧水,這個給鳳璘吃?!香蘭不是瘋了吧?鳳璘長得就夠要人命了,再讓他遍體生香吐氣如蘭,還讓不讓人活了?!「放手,放手!你跟著起什麼哄!」她用力想躲開香蘭。

  香蘭情急,不顧主僕有別,用力來搶月箏手中的藥丸,月箏也急了,飛快地把藥塞進嘴巴,骨碌嚥下。

  香蘭都哭了,「王妃,你真傻啊!」

  「你們這是幹什麼呢?」鳳璘回到客棧,一上樓就看見主僕倆在房間裡形同鬥毆。

  月闕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明顯沒看夠,容子期瞠目結舌,原家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是正常的……

  香蘭自責地抽噎著,凶惡地把月闕和容子期推出房門,只留下莫名其妙的鳳璘。她自己也滿懷對夫人的歉疚退出房間,從外面緊緊掩住房門……虧得當初夫人殷殷囑咐她好好照顧小姐,她卻沒有做到,讓小姐這樣丟原家書香世家的臉面。算了,事已至此,為了穩妥起見,還是把房門從外面拴住吧,免得王爺受不了從房間裡逃出來。

  擦了擦眼淚,把滿臉驚駭的月闕和容子期驅趕到樓下,為小姐做好所有外圍工作。

  「怎麼啦?」月闕抻著脖子向樓上張望,兩眼放光。

  「吃飯了沒?」香蘭正中要害,月闕立刻轉移了注意,容子期還滿臉疑慮,又被香蘭不客氣地推了一把,悻悻地走去前麵店堂用飯。

  吃了沒兩口,就聽鳳璘在房裡大聲叫:「香蘭!香蘭!」

  香蘭臉色沉肅,專心吃飯,筷子都不抖,聽不見聽不見,王爺你就從了我們小姐吧,她都那麼豁出去了。

  「香蘭!香蘭!」鳳璘開始不客氣地拍房門,整個客棧都聽見他高聲呼喝。

  「叫你呢。」月闕淡定地夾著菜,眼皮都不抬。

  整張桌子就容子期如坐針氈。

  終於鳳璘忍無可忍地喊了聲:「子期!」容子期立刻臨危受命,輕功都用上了,幾個借力躍上二樓為主子打開了房門,一股特別的味道撲面而來,說香還臭……容子期嗆了一下。

  「快去請郎中!月箏腹瀉腹痛!」鳳璘臉色焦急,又帶著薄怒,站在門口擋住容子期的視線。

  月箏坐在馬桶上雙手拽著床欄疼得嗚嗚哭,極其傷心,大部分是因為覺得丟臉。當著自己的相公拉肚子,該死的香蘭還把門鎖住,想讓鳳璘避開都不行!什麼臉都丟光了!她造了什麼孽才攤上這麼個好丫鬟啊。

  香蘭心慌意亂地跑進房間時被鳳璘狠狠瞪了一眼,立刻毛骨悚然了。

  「再有下次定斬不饒!」鳳璘冷冷撂下一句,轉身還想問月箏怎麼樣了。月箏哭得更大聲,一臉是淚滿頭是汗,身子抖得厲害,更顯嬌弱無依。

  「出去!出去!」她難得對鳳璘發了脾氣,門都開了,他還想看她怎麼丟臉啊?

  香蘭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下怎樣大錯,善後工作做得一不怕髒二不怕累,兢兢業業任勞任怨。

  鳳璘月闕跟著郎中一起回到房間的時候,月箏已經能躺在床上哭了,還是哭得那麼痛徹心扉,這麼半天也沒有紓解半點悲痛。

  郎中見這場面也有點兒懵,把了把脈也沒大事,泛泛地說就是吃壞了肚子,開了止瀉的藥拿了診金就匆匆溜了。熬了藥月箏也不喝,還是發脾氣哭泣不絕。哭泣是羞惱的,不吃藥是生怕這藥攪和了剛吃下去的香丸。

  等月闕已經在樓下吃宵夜的時候,月箏還在堅持哭泣,不過已經從嚎啕大哭變成嚶嚶低泣,中間又拉了好幾次,漸漸也就止住了。

  天色已晚,鳳璘回房,香蘭被他恐嚇得暫時十分怕他,也不敢阻攔。

  「你去別的房間睡吧!」見他進房,月箏儘管拉得虛脫仍然十分利落地翻身背對他,抽抽泣泣地說。

  鳳璘笑了一下,在床邊坐下,「害羞啊?」他忍住笑,「也不是小孩子了,還發脾氣大哭。」

  月箏繼續堅持哭,鳳璘估計是和月闕那混蛋待久了,也變得沒心沒肺,一個女孩家,碰見這樣的事能不哭嗎,死的心都有。

  「好了,起來喝點米湯。」鳳璘抿著嘴摟她坐起。

  月箏覺得腦袋頓時暈暈乎乎,鳳璘第一次對她這般溫柔親密,溫潤的米湯灌進肚子,不適也緩解了許多。

  「你……」軟軟偎在他懷裡,她十分忐忑,「你還覺得……還覺得……」這麼自誇的話還真說不出口,他看見了她那麼窘迫的時候,還能覺得她美嗎?

  鳳璘終於忍不住笑了,放下湯碗,看著她撲閃的眼睛,心裡一軟,她竟然還在擔心這個。「我還覺得你很美,比我在集秀殿看見你的時候更美。」他脫口而出,原本只是想安慰她一下,卻不料說得那麼真摯,自己都愣了一愣。

  月箏心滿意足,被他摟在懷裡,聽了這樣的讚美,真是幸福無比。心一寬,體力消耗劇烈的威力就展現出來,她沉沉睡去。

  他靜靜地摟著她,直到她睡熟了才輕輕把她放在床上平躺,她睡著的時候竟然會微微嘟嘴,可愛而俏皮。

  他生硬地挪開眼光,雙手緊緊握起,隱忍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