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和寒冷似乎加長了她的歸途……眼望著內東關,月箏有些絕望,明明就在眼前,為什麼總是走不到呢?
她從不懷疑自己能成功的到達,她的決心總是讓她所向披靡,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只要她堅持,什麼祈盼都能變成現實。
一個馬隊從內東關裡迅速迎面馳來,月箏欣喜得心臟都要迸裂了!雪後天空明淨晴朗,視線極好,她看清楚了,來的五個人全都身穿勐邑軍服。她本能地驚懼了一下,頓住半埋在雪裡的身形,隨即恍然鬆了口氣——一定是鳳璘得知勐邑退兵,派人喬裝成勐邑士兵混入隊伍去解救她的!
跑在最前面領隊那個……不是衛皓嗎?!
「衛皓!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她用盡全部力氣向他們揮手大喊,最後竟變成痛哭……她回來了,她終於熬到最後了!
衛皓聽見呼喊,勒馬放緩速度,辨認了一會兒才認出是她,露出十分震驚的神情。他瘋了般策騎向她衝過來,月箏哭著,眼睛和臉頰都疼如刀割,她死死地盯著跑過來的衛皓,如同看見了親人。一向沉著冷毅的衛皓竟然也亂了心神,跳下馬的時候太急切了,在積雪上踉蹌一下,「王妃?!」離得這麼近,他還是一副無法置信的樣子。
月箏拚命地點頭,孤身在酷寒積雪中走了這麼長時間,看見他,心底最後一根苦苦堅持的弦也崩斷了,她麻木的手腳終於徹底脫力,沉重的拖著她整個人向雪地倒下。她太振奮,也太高興了,身體的痛苦沒有擊敗她,她的神智一片清明。她不要昏過去,心心唸唸望眼欲穿地想回來,一刻比一刻接近,她不捨錯過每個瞬間。她感覺衛皓緊緊托住她,安穩而牢靠,她放心地微笑了,如許願般輕喃:「帶我去見鳳璘,快啊,快……」
每一個在眼前晃過的景象都非常清晰,城門,街道,她瞪著眼睛看,卻全都看不進心裡,她的心全被一個聲音攪亂了:她就要見到鳳璘了……以後,她再也不要離開他身邊,再也不要。
鳳璘出現在她的視線裡非常突然,衛皓抱著她疾步跑進帥府,差點撞上腳步凌亂向外走來的鳳璘。
月箏的腦子突然完全空白,悲哀,歡喜,想念……一下子什麼都沒有了。
她木訥地盯著他看,他的眉梢眼角不停地輕顫,蒼白的臉龐顯得失魂落魄。她想哭,卻發不出一絲聲音,無聲的悲泣讓嘴唇抖得十分厲害,日夜想對他說的那句我回來了,也無法說出口來。
「月箏?月箏,月箏……」鳳璘的嘴唇白得幾近灰色,他直直地看著她,愧疚?悔恨?心疼?他完全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除了不停輕喊她的名字,他還能對這個女人說什麼呢?
月箏無法從他失神的臉上挪開目光,他的眼睛裡……是淚光嗎?他哭了?
好像有尖刺扎進了她的心裡,她不要他哭!她不能看見他哭!他的淚水……在她那麼幼小的時候就溺斃了她,是她今生最不能抵禦的東西。她搖頭,急切的搖頭,「鳳璘,別難過,我沒事,我好好的……我回來了。」她語無倫次,安慰得十分拙劣。
鳳璘的身體劇烈搖晃一下,竟然虛浮地後退了半步,像被誰狠狠地推了一把。
他棄之不顧的女人,回來後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安慰。
鳳璘垂下頭,兩行淚珠刷然滴落,今生他注定負她,卻也受到了殘酷的懲罰!這個女人……他從沒料到,她可以這樣的讓他痛苦。他深深吸氣,下定了決心,再抬起臉來已是一臉柔情和堅定。
「月箏!」他跨前一步想從衛皓手裡接過她,衛皓卻面帶焦灼地閃開,「王爺,不可。你的傷口會迸裂的。」
傷口?月箏的心被重重一撞,鳳璘受傷了?
衛皓快步把她抱入內室,放在榻上就告辭退下了。躺在柔軟溫暖的榻上,她瞪大眼細細檢視坐在床邊的鳳璘……她早該發覺的,他憔悴得簡直像個紙人!整個臉頰都凹陷下去了。
「哪受傷了?」她急切地問,眼睛焦躁地搜尋。
「月箏……」他只是沉沉看著她,像是要把她看入心底。
她傻傻地迎視著他的目光,這是第一次……她看見他如此直白的痛楚。這麼多天,他也一定像她一樣想唸得五臟六腑都化為灰燼一般吧?她落入敵手,他卻束手無策……他比她更加難受無奈吧?至少她只是飽受飢寒的煎熬,他卻……一個男人,想到自己的妻子落入另一個男人的手中,那種屈辱和憤怒,遠比徹底失去她的悲痛要難忍吧?
「鳳璘……」她想安撫他的苦痛和屈辱,也想為自己驕傲一下,她有些費力地掀起左臂的衣袖,「我……乾乾淨淨地回來了!」
細瘦得讓人心疼的手臂上,嬌豔的守宮砂殷紅耀目,鳳璘默默地看著,原本就灰敗的臉色剎時褪去最後一絲生氣,胸膛劇烈一震,哇地嘔出一口鮮血。
月箏嚇壞了,尖著嗓子大喊來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她面前倒下去。
容子期和香蘭臉色惶急地跑進來,容子期立刻招呼幾個侍衛進來,把已經昏迷的鳳璘抬上躺椅,焦急地埋怨醫官怎麼還沒有來,連聲叫下人去催促。
香蘭也不管鳳璘,嚎啕哭著撲過來摟住急得手足無措的月箏,「小姐,小姐!你終於回來了!」她剛才就想衝進來,被容子期擋住,說要讓王爺和王妃先說說話。
月箏原本就心緒混亂,身體虛軟,被她這麼緊緊一摟,頓時呼吸困難,眼前發黑。
「鬆開……我要被你悶死了。」她從牙縫裡擠出話來,香蘭……果然還是她的香蘭。
香蘭手忙腳亂地放開手臂,月箏大口喘氣還被嗆得咳嗽了幾聲,香蘭趕緊焦急地為她拍背,「小姐,要喝水嗎?」
「香蘭,鳳璘他怎麼了?他受了什麼傷?」月箏緩過來,立刻追問。看著氣色極為不好的鳳璘,她急得想跳下床,撲到他身邊。
香蘭用力拉住她,在風雪里長途跋涉的月箏自然掙脫不開,香蘭冷著臉,看都不看鳳璘一眼,語氣也十分冷漠,「他能有什麼事?死不了的!」
容子期皺眉咳了一聲,瞪了香蘭一眼,接過話頭,「王爺十幾日前受了重傷,被勐邑主帥砍傷了胸腹。」見月箏驚恐地變了臉色,連忙安撫:「只是皮肉傷,並無大礙。不過……勐邑二皇子的刀上塗了一種奇毒,醫官們解不了。」
月箏覺得心臟像被重重擭住了,每口呼吸都痛楚不堪。
容子期連連點頭,讓她放鬆,「原少爺本是去京城催促援兵速來,又受王爺之托去請謝先生出山來陣前襄助,得知王爺所中之毒,已傳來消息請大家勿急,先用人參和曼祭子每日煎湯補氣抑毒,解藥謝先生能配,只是缺了幾味藥材需要蒐集,算來這兩天就能到內東關了。」
月箏的心被他漫長的講述吊起來摔下去,終於聽說師父能解鳳璘的毒才落回原處,重重地哼了一聲,嘲戲說:「這麼些時間不見,你怎麼變了個婆婆嘴,半天說不到點子上,急死人了!」
容子期被她說的赧然一笑,半開玩笑半鄭重地說:「王妃,看見你平安回來,子期太激動,語無倫次了。」
香蘭冷著臉,氣鼓鼓沒頭沒尾地說:「急什麼?你擔心他,他擔不擔心你?原家人魔魔怔怔地為了救他的命奔東跑西,就知道縮在城裡!就知道保全自己!」
「香蘭!」容子期終於顧不得月箏在旁,出聲喝止,「你別再橫生是非了!」
月箏把眼神從鳳璘身上收回,看向憤憤不平的香蘭,心微微發了酸,香蘭一定是怨怪鳳璘沒有去救她吧?看來真是生了鳳璘的氣,都不叫她王妃了,改叫小姐和他劃清界限。真是傻丫頭,如果鳳璘感情用事,或許就不會有如今團圓的一刻了。有個人,能不顧一切的只為她打算,心還是被熨帖得無比熱暖。月箏看著香蘭,輕輕搖了下頭,微笑說:「過去的事,不提了。我回來了,不是最圓滿的結局嗎?」
是,最圓滿的結局……她看著還陷入昏迷的鳳璘,雖然她也在心裡最驕縱的角落怨過他,體諒……原來是這麼讓人惆悵無奈的事,她怎能怪他呢?他是個不能任性的人……就連當初他被趕去北疆,他對他自己都沒有半分放縱。她又能怨他什麼呢?
香蘭皺眉,張了張嘴欲言又止,轉頭瞧見月箏看鳳璘的眼神……終於忍住,什麼都沒再說。
醫官趕來,為鳳璘診了診,說是急火攻心,加大人參的用量補回虧損的氣血並無大礙。又仔細地為月箏裹好了凍裂的傷口,叮嚀她不可立刻洗澡,要等皮膚和筋脈徹底緩和過來才能用熱水擦洗,留下了藥膏,細細囑咐香蘭用法,香蘭聽得異常認真,不時發問,對月箏的傷勢無比用心。
月箏一連吃了三碗熱騰騰的白粥,覺得是人間美味,吃下去五臟六腑都舒坦溫熱了。
香蘭在旁邊皺著眉頭看,悶悶地問:「剛才醫官說你腸胃虛空已久,不要立刻吃米飯和葷腥,那個九皇子……不給你飯吃的嗎?!」
月箏心滿意足地吧嗒著嘴巴,十分悵然,「要是皮蛋瘦肉粥就好了……」
香蘭也瞧出來她並不想細說在敵營的種種,破天荒沒有孜孜追問,乖覺地收走了碗盤。月箏穿回來的狐裘披風搭在椅背上,沾的雪漬化開,淌下滴滴水珠。香蘭拿了塊乾淨的棉布細細擦拭,這她就弄不明白了,能給小姐這麼華貴的狐裘,怎麼會不給吃飽呢?
月箏默默地看著香蘭打理披風,「幫我收起來吧,我再不穿了。」
香蘭聽出她語氣裡的輕微異樣,這披風明顯是男人穿的,八成就是勐邑九皇子的,小姐是再不想看見,再不想回想了吧。
擦乾了水漬,香蘭抓著用力一抖,呼的一陣風,把仍在沉睡的鳳璘髮絲吹亂。
「輕些。」月箏皺眉,不敢高聲說話,「要不,叫人把他抬上床來吧。」躺椅狹窄,鳳璘身材修長,躺久了肯定不舒服。
「管好你自己吧!」香蘭在案上疊披風,又開始沒大沒小,「床是要給你養病的,我還要給你擦身,給你塗藥,多個他礙事!瞧你那一身凍瘡,我還不知道要照管到什麼時候才能全好呢!」香蘭說起鳳璘的時候,還是那麼冷漠不滿,她以前不是很怕他的嗎?
容子期笑容滿面地走進來,興高采烈地說:「原少爺回來啦!」
月箏眼睛一酸,「哥……」女人總是愛撒嬌的,在雋祁那兒受了那麼多罪她也沒哭,回到親人中間卻總想流淚。
想掙紮著下床,月闕已經一身風霜地快步進來了,他的臉色有些蒼白,想是日夜兼程趕回來的。
他先看了眼鳳璘,雖然氣色很差,卻不至於危及性命。
「哎呀,這個妹夫真是折騰人哪!」他故作憂愁,想說幾句抱怨辛苦的話報報功,一抬眼看見月箏立刻傻住了,「你……」他不知道月箏受困敵營,見妹妹瘦成這樣心疼又驚詫。
「哥……」月箏腿腳無力,月闕趕緊搶步過去摟住她,她背上嶙峋的骨感讓他的心都擰起來了,不禁皺眉大罵:「鳳璘真窮到沒飯給你吃嗎?!」
月箏眼前一片模糊,緊緊環住哥哥的腰背,幸好他不知道,幸好他沒涉險來救他……她不能失去鳳璘,也不能失去他。
「師父跟你來了嗎?」她哽嚥著說,因為兄妹倆都不善於對彼此說溫情的話,玩笑話又因為酸楚而說不出口,都沉默了,月箏只好隨便找了個話題。
「沒……」月闕悻悻,「師父看不上鳳璘,不要給他當軍師。」
「那解藥呢?」月箏著急,師父的脾氣彆扭起來神仙也沒辦法。
「放心,放心,在這兒呢。」月闕放開妹妹,從懷裡掏出一個錦盒遞給容子期,讓他用溫水給鳳璘服下,又捧起妹妹的臉細瞧,嘖嘖感嘆,「師父要成精了。」
月箏哭笑不得地瞪了他一眼,這人還是那麼說話不分褒貶。
「真的!」月闕瞪眼,好像是見月箏不以為然十分不甘,「師父說了,鳳璘的病有藥醫,你的病是沒藥醫的!」隨即又十分擔憂,「你到底是什麼病啊?怎麼都成這樣了?」
一直冷眼旁觀的香蘭一撇嘴,接口說:「傻病!」
月闕聽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連連點頭,月箏佯怒板起臉,在哥哥腰上狠掐了一把,聽月闕跳腳喊疼,忍不住又笑了。
她的確是又回來了……她的鳳璘,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