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加厚了帳篷也無濟於事,帳篷裡的大火盆烤得月箏口乾舌燥卻還是渾身冰冷,感覺骨頭都被凍硬了,哆哆嗦嗦偏還手腳僵直。雋祁從那天提出過分要求被她拒絕後還算安生,可她不敢靠近他——和他溫暖的地炕。
雋祁的傷好的很快,讓她羞憤不已的「服侍」漸漸就終止了,胡嬤嬤也不總在帳篷裡守著他,月箏鬆了口氣,覺得這幾天過得舒坦多了。
半夜帳外的寒風呼嘯得十分嚇人,像鬼哭狼嚎一樣,月箏冷得無法入睡,在被子裡簌簌發抖,不停往自己麻木的手上呵氣。帳簾被猛地掀起,月箏被刮進來的冷風蜇了一下,上下牙膛格格輕磕了幾下。她皺眉轉身去看,是誰竟然半夜不通稟就闖進來,看來發生了重大的事情!
帶著一身寒氣闖進來的是雋祁心腹屬下,月箏認得他,他和雋祁一起去的孝坪,好像叫登黎。她來了這裡就沒再見他了,顯然他不是負責看門護院這種小事情的。登黎還穿著甲冑披風,肩頭落了一層厚雪,月箏看著那刺目的白色……下雪了,她都不知道。
雋祁也立刻感到了異常,起身沉靜地看著他,登黎連問安都沒有,低沉地說起了什麼,雋祁的臉色也漸漸青白凝重了,垂著眼並不答話或者詢問。月箏突然有點兒歡喜,是不是勐邑被打敗了?看雋祁的樣子像。
登黎出去的時候,不著痕跡地瞥了月箏一眼,月箏一直在偷偷觀察他,立刻被那冷漠的眼神掃得心頭一激靈。勐邑戰敗退兵——雋祁會不會殺了她?身為俘虜,即使鳳璘再施壓,決定權還是在雋祁手中!他是遵守了約定,卻不見得會成全她的願望!
營寨裡漸漸起了震動,人聲馬嘶越來越嘈雜,地面都被踩踏得輕輕震顫。
月箏坐起身,腦中一片凌亂,竟然感覺不到寒冷,她愣愣地看著盤膝坐在榻上的雋祁,這一天終於到來,她卻從未有過的恐懼。雋祁面無表情,半垂著眼睫,火光卻把他的黑瞳照映得熠熠生輝,他似乎在做艱難的選擇,心緒起伏。
「喂……」她終於忍不住叫了他一聲,他再不說話,她就要瘋了!太緊張,也太無助了。她的生死,她的人生,全都操縱在他的手裡!
雋祁抬眼看她,眼中的輝光卻迅速斂去,只剩幾點寒星。
月箏咬著嘴唇,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說。
她很怕,勐邑突然凌晨撤兵,鳳璘即使有心救她,恐怕也要大費周折。一路北退,會有各種意外發生,每一種都是讓她膽寒心碎的!
雋祁看著她,瘦得只剩巴掌大的小臉早失去昔日豔光迫人的嬌媚,可她那雙因為瘦削顯得格外大的眼睛……還是那麼清澈瀲灩,他用了很多辦法想去遮掩這種發自內心的純美,沒有成功。從小嬌生慣養的她,終於還是堅持到了最後。
他看著看著,突然壞壞地挑起嘴角一笑,「當我老婆怎麼樣?和我北歸。」
她的瞳仁驟然收縮,本就毫無血色的臉頓時變得青蒼透明,他都看見了她太陽穴輕輕顫動的血管。
「也是王妃,你沒虧。」他陷入被裡的手緊緊握拳,臉上還是笑嘻嘻的。
「不!」她直直地盯著他看,剛才眼中的盼望,恐懼全消失了,他知道她在期待什麼,他的話粉碎了她的希望,於是她又變成了一塊冷脆的生鐵,寧碎不彎。
他緩慢地抿起嘴唇,原本就太過刻意的笑容淡去得十分突兀。
在她心裡,只有宗政鳳璘,其他人全是塵埃糞土!他早知道,卻還是不甘心,不甘心到最後一刻!
「問個事兒。」他懶散地半躺在枕頭上,斜睨她一副決心赴死的慘痛模樣,「我和宗政鳳璘,除卻身份地位,就以你看男人的眼光看,誰更好一點兒?好好答,答對有賞。」
月箏一愣,她正悲痛欲絕,早知道最後的結局還是一死了之,她何必受這麼多天的活罪?虧了!還不如被他抓來的時候就抹了脖子,死得何等壯烈風光。就在這麼淒慘的時候,這個混蛋居然還問如此幼稚的問題?!她本想出聲大肆刻薄他一番,卻看見他微微一笑,眼睛裡有她陌生的光一閃而逝。她皺眉,他是和鳳璘處境相似的失勢皇子,他這麼問……她決定認真地思考一下,也算是對他和鳳璘同病相憐的一點兒安慰。
就容貌而言,鳳璘精緻雋祁冷魅,各有千秋,從勐邑少女對雋祁俯首帖耳的樣子,可見他在勐邑也是上等的美男子,就算和鳳璘勉強相等吧。個性……鳳璘是那種話全悶在肚子裡,怎麼問都不會掏心窩子的人,雋祁也差不多,像他們這樣的處境,心直口快早就死八百遍了。月箏緊皺眉頭,雋祁雖然極為可惡,她在他面前卻很放鬆,罵人撒潑,也算隨心所欲……她當著鳳璘要多乖有多乖,再生氣也不會坐在地上撒潑哭鬧,她總希望在他眼裡是最美的,至少不能比不上杜絲雨,稍微的……有點兒累。
她展眉,忽略掉自己心裡的答案,撇著嘴巴說:「哪還用比?!當然是……」
「行了!」他冷笑,打斷她的話,只要有她剛才那一瞬的猶豫,也就足夠了。他躺下,用被裹住自己,「我父皇……昨晚駕崩了。」
月箏正壞心地想繼續大聲說出鳳璘比他好,卻被他平平淡淡說出來的消息恍惚了心神。她瞪圓了眼睛,他父皇死了……不管誰登上寶座,或者他自己也想最後一搏,他的人生都在昨晚改變了。
「勐邑和翥鳳一直陷入苦戰,誰也沒得著甜頭,父皇一死,二哥怕京中其他兄弟渾水摸魚,自然會火速收兵北歸,戰事自然就不了了之,鳳璘算是揀了個大便宜。」
他說起父皇、二哥的語調那麼諷刺卻難掩孤寂,她聽得心酸,鳳璘每次說起皇上和鳳珣……口氣和他簡直一模一樣。
「你……不會有事吧?」她低聲問,也覺得自己問得很傻,就連雋祁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
雋祁一笑,翻了個身背對她,「我是個守信重諾的人,你呢?」他故意嘖嘖出聲,「女人都不可信。」
月箏哼了一聲,她可是因為鳳璘一句話而苦學六年技藝的人。「怎麼不可信?我比你強多了,只要答應了,連一絲動爺都不會有!」她別有用意地加重了口氣,諷刺雋祁前兩天那個噁心的提議。
雋祁聽了她的刻薄反而嘿嘿笑出來,月箏翻了個白眼,恬不知恥。
「如果你答應了我的條件,我就放你走。」
月箏木然地看著他的背影,一時反應不過來,他說……放她走?!
「答不答應啊——」他故意拉長語調,為了能離開這裡,她什麼都會答應,他又何須再問。
「你真會放我走?」月箏瞪著眼睛不敢置信地問。
雋祁苦笑,她果然只聽了半句。
「將來宗政鳳璘不要你了,你就回來心甘情願地侍候我,直到終老,能做到嗎?」
她微張著嘴巴,嘴唇都顫抖了,他真的就這麼簡單地放她走嗎?她還是無法相信。
「他不會不要我的!」與他在這個問題上爭辯慣了,她滿腦子其他的事,嘴巴卻習慣地反駁了他一句。
雋祁沒再說話,月箏愣了半天,突然不知所措起來。
「你不是在等我送你吧?」雋祁譏諷地冷笑著開口。
月箏腦袋裡一片空白,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發了瘋般跑向帳外。
夜色格外深濃,鵝毛大雪劈頭蓋臉地一下子把她裹住了,好冷!但她的血液都沸騰了,殘破的鞋子被積雪黏得幾乎一步一拖,腳底像踩在刀刃上般劇痛冰冷,可是,她每走一步就離鳳璘更近一點啊!
營寨裡一片混亂,火把的光把週遭的一切晃得影影綽綽,如同幻景,撤退的時候再嚴整的軍隊也掩不住慌亂的樣子。
月箏並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路故意從陰影裡穿行的她終於瞧見了通往內東關的最後一道關卡。仍舊重兵把守的要塞與準備撤離的營寨不同,靜肅嚴整,一絲不亂。月箏膽怯了,生怕被他們抓住,落入勐邑其他人的手中。
四個兵士簇擁著一個男人不疾不徐地走來,踩得積雪吱嘎一片響,月箏藉著火把的光亮看清來的竟然是雋祁的手下登黎!她的心突然跳得厲害,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登黎走來和把守關卡的兵士頭目小聲地說著什麼,眼神準確無誤地掃向月箏藏身的地方,下巴輕而又輕地一挑,月箏咬緊牙關,簡直是閉著眼狂奔起來,自己都弄不清是怎麼跑出關卡的。她聽見勐邑士兵在呼喊,大概是讓她站住,卻沒人追出來。她因為緊張而迸發出超常的力量,一口氣在風雪裡奔跑了很長時間。
等她覺得自己再也沒力氣抬腿,終於大口喘氣地停了下來,凜冽的寒風被吸進肺裡,嗆得她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沒了火把,她覺得自己陷入一片深冥,只覺寒風冷雪撲打在身上,腿已經凍得沒有知覺,她用力四望,只見眼前紛亂的雪花,世界好像只剩她孤孤單單一個人。她會被凍死嗎?凍死在回到鳳璘身邊的路途上?不,決不!
她一橫心,每天都在帳篷裡眺望內東關的方向,她怎麼會迷路?!就是前方,只要咬牙一直走,一直走……她會回去的!
雪漸漸停了,天色也緩慢地亮起來,月箏藉著微薄的晨光極目遙望白雪覆蓋的內東關……看見了!她想哭,淚水變成冰珠凍住了她的睫毛,她笑了,哭什麼?這來自眼睛的刺痛告訴她,這不是她的夢!
馬蹄聲來得很急,她肝膽俱裂地回頭,看不見人,只見一團飛揚的雪霧急速奔來。
她嚇壞了,已經沉重不堪的腿突然有了力氣,加快了移動,可是收效甚微,她根本跑不快!因為慌亂而著急,她被厚厚的積雪絆倒,無比狼狽地摔倒在雪地上。
她被濺起的雪凍疼了眼睛,用袖子飛快地擦去才又能看見東西,她一凜,距她不足三尺的地方……是雋祁的大黑馬。
她賭氣擰開頭不去看他,他後悔了吧,來抓她回去!她就知道沒這麼好的事!
一件厚重的狐皮斗篷鋪天蓋地的罩落下來,她嚇了一跳,狼狽至極地撥開露出腦袋,來自披風上他殘留的溫暖一下子擭住她,她貪婪地裹住。
「我突然想起,」他高高端坐在駿馬上傲兀地俯視著她,「你還沒答應我會不會遵守承諾。」
月箏緊緊握住身上的皮裘,手指麻木而疼痛,雋祁……
「說啊。」他突然俯身,粗暴地抓住她胸前的披風,把她從雪地裡提了起來,雙腳都騰了空。
「嗯,我……答應。」她突然覺得睫毛又緊緊地黏連在眼下的肌膚上,眼睛一陣透骨的寒冷刺痛。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冰冷的唇突然罩在她的唇上,月箏閉上眼,沒有拒絕,眼睛突然更疼,眼角一寒,竟然在頰邊凍成了一顆小小的冰珠。
他喘息著與她分開些許,沉沉地看了她一會兒,用另一隻手摘去了那粒冰珠。
手一鬆,她便頹然跌回雪中。
「記住你的承諾!」他恢復了冷傲的口吻,囂張地警告。
月箏低著頭,再沒抬起。
「嗯?」他威脅地瞪著她。
月箏突然握了個雪團,抬頭準確地打中他的額頭,「我記住了,可決不會有那一天的!」
雋祁沒有避開,雪團在擊中他後散開,幾縷殘雪掛在他的長睫和鬢髮上,更顯得雙眸幽黑,面孔的輪廓接近完美。她看得愣住了,真好看……
他突然笑了,不想顯得自己太過狼狽,決絕地一拉韁繩,駁轉馬頭。
月箏裹緊他的披風,看著他馬蹄踏出的雪煙……他其實從未讓她失望過。
如果沒碰見鳳璘,她一定選擇和他過一輩子!當然,要管吃飽穿暖。
她苦澀的笑了,不敢再流淚,太疼。
「雋祁……」她突然站起身,向他的背影大喊,「你要保重!」
他在馬上的背影僵了僵,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隨意舉了下馬鞭,他示意聽見了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