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知恩圖報

  雋祁已經兩天沒有回營帳了,月箏努力地回想日期,應該快過年了吧?無論是勐邑還是翥鳳,都到了人心思歸奮力一搏的時刻。因為她聽不懂勐邑話,雋祁和部下商量軍情並不避諱她,從他們凝重的神色和低沉的語調看來,勐邑和翥鳳應該是陷入了僵局,而且勐邑是吃力的一方。

  帳外響起了惶急的喊話聲,很多人在嚷嚷,月箏蒼白著臉從火堆邊站起了身,是不是戰爭結束了?

  帳簾掀起,四個壯漢抬著擔架把雋祁送了進來,很多勐邑將領也都憂心忡忡地跟著進來,嘰裡呱啦地沉聲說著什麼。月箏悄悄地縮向角落,每逢勐邑將領來這裡,她都很戒備地蜷縮到不起眼的地方,生怕這些粗魯的武人會對她產生什麼非分之想,徒惹是非。雋祁雖然可惡,倒還信守諾言,算得上是個很下流的君子,比那些粗鄙殘暴的勐邑武將要好得多了。

  一個醫官模樣的人帶著兩個助手匆匆趕來,雋祁的榻前圍了好幾層人,縮在角落的月箏看不見他到底受了什麼傷。她突然害怕起來,雖然她詛咒過雋祁,當他真的生命垂危,她才意識到他死後她也許會落入一個連中原話都不會說的粗鄙勐邑武人手中,那後果……她簡直毛骨悚然。

  醫官很果斷,很快整個營帳裡只剩他沉著的下達指令的聲音,所有人都非常緊張地看著。月箏不自覺屏住呼吸,真是可笑,她天天咒罵怨恨的男人此刻對她來說竟是不能失去的保護者,她暗暗祝禱他千萬不要死。

  一直昏迷的雋祁突然悶哼一聲,所有人都放心地發出低呼,似乎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醫官又說了什麼,武將們點頭,紛紛退了出去。

  月箏這才看清了雋祁的情況,他臉色死白地躺在榻上神志不清,甲冑已被脫去,光裸的上身血跡斑斑,醫官正皺著眉處理左肩的傷口,摁在傷口上的白紗布瞬間就殷紅了,小醫僮不停地更換。地上扔著一隻斷箭。看來雋祁是中箭了,傷口離心臟很近,差點就沒了性命。

  血止住還算快,醫官和醫僮都長長鬆了一口氣,密實地裹好了傷口,幫雋祁清理了身上的血污。醫官叫來一直服侍雋祁的老嬤嬤,嘀嘀咕咕地囑咐了半天,其間兩個勐邑少女端來熱水,為雋祁小心翼翼地擦身換衣,雋祁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似乎沉睡過去。

  老嬤嬤和勐邑少女退出去的時候輪番瞪了已經縮回地鋪的月箏一眼,月箏不痛不癢,她們肯定是怨恨她不伸手幫忙。只要雋祁不死,她巴不得他受點兒皮肉苦泄泄憤。老嬤嬤親自來給雋祁守夜,雋祁失血口渴,總昏沉地低喃「青來」,是勐邑話水的意思,老嬤嬤就不停地餵他喝水,吵得月箏也沒法安睡。

  後半夜雋祁咳嗽幾聲,似乎恢復了意識,小聲對老嬤嬤說了什麼,月箏聽見忍不住抬起身往榻上張望了一下,果然見雋祁眼神清明,見她起身還冷冷看了她一眼。月箏撇了下嘴,放心釋慮地躺回被窩。老嬤嬤卻走過來不客氣地把月箏拖出地鋪,月箏被嚇了一跳,惱怒卻掙不過手腳有力的老嬤嬤,手心一涼,被塞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恨恨的又扔在地上,是夜壺。

  老嬤嬤向來管著雋祁的侍妾,對付不願幹活的丫頭很有一套,頓時一巴掌甩過來,打得月箏眼冒金星,半邊臉酸麻一片,嘴角一熱,淌出一條血痕。月箏惱羞成怒,長這麼大還沒吃過這樣的虧,撲過去就想打回來。老嬤嬤根本沒把她這樣瘦骨伶仃的姑娘看在眼裡,從容不迫地出腳一絆,月箏受餓虛弱,被她十分利落地掃倒在地,臉疼加上屁股疼,氣得火冒三丈。老嬤嬤也不屑再理她,吼了一句什麼,轉身就出去了。

  躺在榻上看的雋祁笑得痛不欲生,傷口又滲出血來,緊著抿嘴想忍笑,全然失敗。

  月箏氣得發狠拍地,死瞪著笑不可抑的混蛋。

  「快點,忍不住了。」雋祁笑著催促。

  月箏坐在地上不動,氣急敗壞地嚷:「你就尿在床上吧!」

  雋祁皺眉,不耐煩地噝了一聲,「快點!你還想挨胡嬤嬤一頓揍啊?」

  「揍吧,揍吧!有本事打死我算了。」月箏氣得直蹬腳,因為瘦削而顯得越發纖小的身材發起脾氣來毫無威力,像個坐在地上撒嬌發脾氣的小孩子。

  雋祁看著她,眼睛裡泛起一絲說不清的幽暗,「你這點兒事都不肯為我做,我還當什麼信守約定的君子啊?我忍得夠辛苦,還是當小人算了,比較適合我。」他聲音雖然不大,卻說得中氣十足,哪像個重傷的人。

  月箏皺眉,苦苦掙扎,怕他反悔用強一直是她最驚懼的,畢竟如今她已經毫無抵抗之力了,除非一死。她已經苦苦地堅持了這麼久,戰爭眼看就要結束,這時候放棄……她死都不甘心!

  「又不是沒看過!」雋祁煩躁,「裝什麼呢,快點!你有什麼損失麼?」

  月箏咬了咬嘴唇,「你就不能再叫個人來嗎?!」手還是哆哆嗦嗦地伸向夜壺,算了,他就是故意刁難!他說的也沒錯,她沒吃什麼實質上的虧,樂觀一點兒想,這也算揩油。被他「耳濡目染」了這麼久,她不知不覺也用他的無恥方式來想問題了。

  大概他也有點兒急,所以無心戲耍她,十分配合,月箏死死板著臉,讓自己看上去無動於衷。手舉著,眼睛看向別處,一扭臉嘴角扯痛,胡嬤嬤那一掌之恨又沸騰了,她忿恨不已地怨罵出聲:「老不死的,那麼大年紀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使喚別人幹嗎!」

  雋祁舒坦了,心情大好地呵呵笑出聲,深邃的眼瞳卻沒染上笑意,「說我沒碰過你,連我的主事嬤嬤都不相信,這事她當然叫你了。」

  月箏翻白眼,怨氣難消,把夜壺嫌惡地放到角落,不停在衣服上擦手。

  「我可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雋祁戲謔輕笑,「我受了重傷,你好好伺候,我每頓給你加個饅頭怎麼樣?」

  月箏掙紮了一會兒,沉默不語,這個條件對如今的她來說已經是天大的誘惑。就當照顧病人吧,她洩氣地垂下雙肩,飢餓……實在太可怕了。

  天大亮以後勐邑二皇子也親自來看受傷的九弟,月箏照例閃縮在一邊,偷眼看這位勐邑主帥。

  二皇子三十左右年紀,皮膚白皙,留著整齊的短鬚,對雋祁表現出極度的關心和愛護,諄諄囑咐了很多話,帶了來許多補品和傷藥。

  月箏看見他的第一眼,就覺得雋祁想從他的手中搶奪到點兒什麼幾乎不可能。這是一隻成了精的笑面虎,她聽不懂他對雋祁說什麼,可那關愛幼弟的兄長姿態他表現得淋漓盡致。如果不瞭解雋祁這幾年來宛如流放邊關的生活,肯定會被他真誠的神情感動。月箏細細看他的眼睛……感到心裡發寒卻有那麼一絲似曾相識,是了,二皇子的眼睛裡有和鳳璘相同的深幽。

  能生出這樣兒子的母親,一定不會像孫皇后那樣婦人之見,至少二皇子的母親敢於讓兒子冒險,深知收買人心和積累聲威的重要,不像孫皇后,謹小慎微的幾乎小家子氣。看見了二皇子,再想想鳳珣……月箏由衷為鳳璘感到僥倖。

  二皇子極為警覺,敏銳地發現了月箏的打量,看似雲淡風輕的一眼看過來,眼眸中卻有利劍寒冰。

  月箏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趕緊低下了頭,慶幸自己最近挨凍受餓,瘦得形銷骨毀,不至於讓二皇子一見鍾情。二皇子還是細細打量了她一會兒,月箏如坐針氈,還好雋祁「虛弱」地又說了句什麼,二皇子才收回眼光,告辭出去。

  確定二皇子走遠,剛才還懨懨垂死的雋祁一掃頹勢,傲慢地吩咐月箏,「你看看他都帶什麼來了?」下巴一點桌上二皇子帶來的一堆物品。

  月箏也挺好奇,再不和他置氣,走到桌邊一一翻看,除了有名的藥物和貴重的補品,還有不少陣前難得一見的食物水果。看著新鮮無比的貢品蘋果,月箏嚥著口水戀戀摸了又摸。雋祁瞧著她,譏嘲地嗤笑了幾聲,「把那些吃食挨個都吃一點兒,你要是沒被毒死,再給我吃。」

  月箏雙眼發亮,試毒可真是個好差啊。不顧吃相難看,她把糕餅水果逐一吃了個遍。

  「慢點吃!」雋祁看不入眼,「不然我都不知道你是被毒死的還是撐死的。」

  月箏吃的開心,不屑理他,正猶豫要不要趁他不注意揀格外好吃的再偷塞幾口,胡嬤嬤送二皇子回來了,進帳就瞧見月箏撲在禮物上狼吞虎嚥,幾個箭步衝過來一把掀翻了月箏,虎著臉責罵了幾聲,被雋祁阻止。雋祁又對她說了什麼,胡嬤嬤悻悻住口,狠瞪了坐在地上的月箏一眼。月箏故意心滿意足地擦嘴巴,斜睨她挑釁。胡嬤嬤橫眉立目卻終於沒再動粗,高聲喊其他的勐邑少女來把東西都收拾出去。月箏心裡暗恨,這個老東西是防她偷吃吧?

  月箏覺得胡嬤嬤因為「試吃」事件和她結了大仇,以前至多是對她不理不睬,現在簡直多方針對,下定決心折騰死她。伺候雋祁的勐邑少女只留了兩個,其餘都被送回大彤關,雋祁受傷,故意養病不出,保留實力,天天高臥在營帳裡。胡嬤嬤事事使喚月箏打理,月箏開始還不屈反抗,胡嬤嬤為人十分陰險,當著雋祁不敢太放肆,守在帳裡等他入睡,逮住月箏就摀住嘴巴一頓修理,月箏拚死掙扎也打不過她,被掐得渾身青紫。

  月箏知道,雋祁根本是故意裝睡不阻止胡嬤嬤的暴行,她被胡嬤嬤逼著給他餵飯的時候,明明看見他死忍著笑的可惡嘴臉。她痛恨不已,故意多挖一勺米飯塞進他嘴巴,立刻就被站在旁邊監視的胡嬤嬤厲聲威脅,就算語言不通也絲毫不減威力。月箏忍氣吞聲,這個眼前虧吃大了,但也無可奈何,沒被雋祁怎麼樣卻被一個下人折磨死了,她會冤得幾輩子在黃泉邊上悲鳴的。

  侍候雋祁吃完飯,胡嬤嬤扔給她一個饅頭,招呼人收拾碗盤也跟著出去了。

  月箏氣鼓鼓地蜷在雋祁榻前的熱磚地上啃饅頭,每一口都當成是胡嬤嬤的肉。原本就是皮肉傷,補品好藥餵著,雋祁恢復得神清氣爽,閒極無聊地趴在榻邊戳月箏的後腦勺,嘿嘿直笑,「知道厲害了吧?」

  月箏用力嚼饅頭,悶聲不響。

  「喂,你不覺得……相比之下,我對你很好嗎?」

  要不是愛惜食物,月箏真有心轉過頭一口吐在他臉上。

  雋祁突然支起身靠近她皺眉嗅了嗅,「什麼味兒?臭死了。」

  月箏一陣羞赧,他就是故意讓她難堪!她想裝作滿不在乎,終於還是恨恨地說:「讓你二十幾天不洗澡試試!」

  雋祁誇張地躺回榻上,還遠遠避入裡側,嘖嘖嘲諷說:「這哪是當初滿身香氣的絕美王妃,簡直是鄉下養豬的大嬸。」

  月箏氣得說不出話,要不是貪戀為他養傷而搭建的熱磚地炕,早憤然縮去角落了。

  胡嬤嬤回來後,雋祁對她吩咐了什麼,胡嬤嬤臉色不善地揪起地磚上的月箏,壯碩的嬤嬤和瘦弱的月箏老鷹抓小雞一般走向帳外。月箏又被胡嬤嬤趁機掐了幾把,還以為雋祁是縱容她出來動用私刑,卻被扔進一個帳篷給了捅熱水沐浴。

  月箏泡進熱水裡真的哭了,覺得這算得上是人生的驚喜。

  洗得香噴噴地回到帳篷,雋祁直直地盯著她看,月箏心頭一寒,他的眼神……她不是傻子,當然知道他心裡有了淫邪的想法。故意瞪了他一眼,也不敢再去他榻前取暖,故作鎮靜地走回她的冷地鋪。

  雋祁下床,她原本就如驚弓之鳥,立刻就戒備不已地縮向角落,一副決然模樣死盯著他看。

  雋祁飛快地欺近,沒受傷的手用力捏住她的下巴,幾乎把她從地上拎起來,疼得她全身僵直,顫抖地低嚷:「你說好信守約定的!」

  他冷然一笑,「該死的約定!」他低咒一聲,突然俯下身來,細細看她因為羞憤而櫻紅的俏臉,大拇指用力揉搓她因為剛剛沐浴過而格外嫣紅的嘴唇,「用嘴巴給我來一次吧,你不說,我不說,無損你的貞潔,就當是你對我萬般忍耐的回報。」

  逼入絕境,月箏反而不似剛才驚惶,被強迫著抬眼看他,她冷冷一笑:「你殺了我吧,再不甘心,我也不要沾染一絲污穢!」

  「污穢?!」雋祁怒極反笑,「你貼身服侍過我,看了那麼多淫靡豔事,早就不乾淨了!」

  月箏的臉白了白,長長的睫毛慢慢垂攏,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滑落到他箝制她的手指上,「是……我已經不再是當初的原月箏了,可我還沒有羞愧得要去死!我看見他的時候……」

  他冷笑著打斷她,手指加勁,「看見他?你還沒醒嗎?今生今世,你別指望了!」

  她閉著眼,微微一笑:「一輩子不來……我就等他一輩子。」

  他一震,瞪了她一會兒,終於克制住自己的怒氣,甩開她的臉,恢復譏誚口氣:「你這個不懂知恩圖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