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面目疏離

  江陵這一代是翥鳳人口最為密集的州郡,氣候比廣陵還要和暖,百姓極喜聚集歡慶。從新年到十五天天都有不同的習俗慶典,月箏去看了江陵有名的新年樂舞,花會,燈會……分散精力的事多了,倒覺不出無人團聚的孤清。擠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之中,衛皓和護衛們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時不時就被擠得離月箏遠遠的。月箏也起過趁亂逃走的心思,幾次刻意不等他們靠近,專往人多密集的地方擠,還成功地拐入胡同,溜到少人的小道上。往往是她還沒來得及高興,衛皓已經先知般等在她前面的去路,也不揭破她,只是表情淡然地請她回客棧。就連頻頻被她甩脫的香蘭也裝得好像什麼事都沒有似的。幾次折騰,月箏也死心了,暗中不知道還有多少雙盯著她的眼睛。

  因為怕冷清,月箏很喜歡熱鬧的江陵府,一住月餘,江陵的桃花開得漫山遍野,就更不想走了。

  幾乎每天月箏都要驅車去城外的桃花林遊玩,桃花的花期不長,她覺得十分惋惜。畫了幾幅得意的丹青,非常想給師父看,不知道他還會不會搖頭說有匠氣?月箏放下筆,看著滿眼花雨出神,師父和蔣師叔怎麼樣了?

  衛皓這段時間話更少了,大概是擔當的角色實在尷尬。難得他主動走上前,躬身說:「小姐,請您收拾行裝,移駕廣陵府。」

  月箏看了他一眼,扔下筆,「為什麼?我還不想走。」

  衛皓表情格外凝重,直直跪下,語氣堅決地說:「請小姐移駕廣陵府!」

  香蘭急了,跨前踹了他一腳:「你這是逼我們小姐啊?」

  衛皓不吭氣,算是默認。

  月箏冷笑,「他是你的主子,卻不是我的主子,我幹嘛要去?」

  衛皓深吸了一口氣,雙眉皺緊,猛地拔出腰間的匕首刺向自己的肩胛,「小姐,衛皓受命保護您的安全,還死不得。皇上有旨,衛皓必定竭盡所能達成。」匕首拔出,鮮血噴湧,他又用力地刺入自己的上臂,沉聲說:「請小姐移駕廣陵!」

  香蘭在他刺第一下的時候還強忍著沒說話,嘴唇卻抖得發不出語聲。在他刺入第二下的時候,香蘭終於「哇」地哭出來,撲過去死死握住衛皓要刺第三下的手,抖著身子要他別再刺。

  月箏渾身發顫,氣憤,無奈,不忍……一時間腦袋亂成一團。「好了!」她尖聲高喊,把遠處的護衛都驚動了,從四面八方跑過來。「我去!我去!」她的聲音因為氣惱而斷斷續續,她是怪衛皓出這樣的辦法苦苦相逼,她更怪把衛皓逼成這樣的鳳璘!

  前往廣陵的路上,月箏一句話也不說。越接近廣陵,百姓越是振奮歡鬧,皇上要去廣陵的天元山祭拜是件大盛事,街頭巷尾都在議論不休。一向喜歡熱鬧的她聽在耳內只覺得煩躁。天氣漸漸熱起來,她也不肯掀起車簾。

  進了廣陵府,月箏立刻發現車馬並不是向行宮去,而是到了一所僻靜的大宅,她在廣陵府住了六年,都沒注意到有這樣一所佔地廣大的宅院。她冷笑著看這所巨大卻僕役極少的院落,她現在果然是個他無法昭示於世的人,這是幹嗎?金屋藏嬌?

  當晚鳳璘並沒來,月箏沿途聽得多了,對皇上此次行程極其瞭解。他一面領著杜絲雨去天元山祭天,一面卻把她接到這裡,真是可恥得幾乎可笑!他為什麼要讓她越來越恨他了呢?

  第二天月箏還沒起床,鳳璘已經來了,月箏在臥房內慢條斯理地梳妝洗漱,幸好他還有點兒分寸,只在廳裡等她並沒直接闖進來。月箏看著妝台上的胭脂冷笑,闖不闖進來有什麼分別?只有在真正開始恨他的時候才更瞭解他的心思,這番假惺惺的舉動不過是給她設下的迷障!真要尊重她,怎麼會挾持她來這裡?一抬手掃落所有的妝物,香蘭嚇得跳了跳卻抑住沒出聲,她理解小姐心中的憤恨。

  她幹嗎要描眉畫鬢地打扮,等他恩典盼他臨幸?!月箏站起身,連髮髻都沒綰,面無表情地緩步走去廳裡。鳳璘默默坐在椅子上出神,聽見腳步聲,便把目光投注在陽光朦朧的門口。終於,那抹很久沒看見卻又時時在眼前的倩影遮住光線,纖纖剪影看不清臉面卻還是顯得嬌媚萬方。

  「箏兒……」他站起身,走向她,就在要伸出雙臂的時候,進入廳內的她不再背光,俏麗眉眼間的冷漠和怨氣煞了他一下,鳳璘停住腳步,背脊一僵。苦苦一笑,他怎麼會不知道她的脾氣?「箏兒,別怪我逼你來。」他喃喃輕語,如同嘆息,他只是太想她了,太想。這種想念隨著她離開他的時間而慢慢累積,多到讓他無可奈何的地步。

  月箏看著他,生平第一次這樣怨恨。

  鳳璘吸了口氣,輕咳了一聲,發現自己竟然不敢上前擁她入懷,曾經這對於他和她是那麼自然而然。就算她再不高興,他仍想靠她近一些,抬手握住她緊握的小拳頭,硬硬的骨感一下子刺痛了他的心。「箏兒,時機到了!」他有些急切地說,「祭過天元山,百姓人心安穩,杜尚書就會告老致仕……」

  月箏看著他,突然就笑出聲來,鳳璘愣住,一貫淡漠的臉浮起一片惶然。她的笑聲裡充滿諷刺和悲憫,讓他覺得自己剛才那番解說是那麼可笑且可悲。他看著月箏,什麼都說不出口了……終於承認了心底從剛才看見她就產生的絕望。他苦苦謀劃,要獻給她的寶物……她視為糞土。

  「鳳璘。」她耐下性子,最後一次試圖讓他明白,「你現在唯一能為我做的,就是放過我,讓我真正的自由。」

  鳳璘沉默,陽光照進房間,他長長的睫毛垂下,月箏看著那兩片小小的陰影,突然心裡就泛了酸,「鳳璘,」她無法控制自己毫無預兆爆發出來的脆弱,「你別讓我恨你……」如果他肯,很多年後,他一定是她很美的回憶!少年的他,如今的他……無一不是她能想像的夢中人,年華淡漠了傷痛後,她會好好回想起他的美好的,一定會。

  鳳璘的睫毛顫了顫,那水亮幽深的眸子看向她的時候,月箏沒有避開,她是真心在懇求他!他非要把一切都毀滅得乾乾淨淨,連當初那點兒自欺欺人的甜蜜回憶都不留給她嗎?!

  「箏兒。」他嚥了下唾沫,眉毛陡然舒展,露出無奈卻決絕的神情,「我做不到。我要你一直陪著我。」

  月箏看著他,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

  他沒再看她,口氣也變得意興闌珊,這些天來他費盡心血達成的結果現在說來不過是幾句不痛不癢:「我終於可以把你接回身邊,讓你不再過躲躲藏藏的日子,我終於可以讓你做我的皇后。不管你怎麼想,不管你信不信,我再也不會做傷害你的事。」他淡淡一笑,那麼苦澀,「我現是皇帝了,君……無戲言。」他握緊拳頭,在她面前剖開了自己的心,得到的還是她的冷漠和怨恨,這一刻的痛苦和悔恨他不堪忍受。他能怪她麼?他能怪誰?

  他與她擦肩而過,他必須逃開她的視線,他不想讓她看見他的狼狽和痛苦。

  「一派胡言!你現在就在傷害我!」他身上帶的風拂過她的面頰時,她忍無可忍地大聲斥責。

  鳳璘頓住腳步,卻實在無力回頭,「我想對你好,就必須讓你待在我身邊。」無論她多怨恨,他也沒辦法。就算這樣近在咫尺,她還像指尖的流沙,更何況放她遠走!之前是他做不到,現在……可以了。

  「你想對我好?」眼淚不知道怎麼就淌了滿臉,燒燬理智的憤怒戳穿了這麼長時間的故作淡漠,「你想對我好,我們就不會是現在這種局面!」是的,她其實一直都看不開!被他逼至絕境她才肯對自己坦白,她不甘心!她愛他不夠深?不夠真?「你既然讓原月箏死了,又何苦非要逼我回來?!你想和杜絲雨雙宿雙棲,做到了啊,幹嗎還非拉上我?!旁觀你們的幸福嗎?可悲地成為你三宮六院中的一個嗎?」

  鳳璘直直地站著,對她的質問漠無反應,他只是說:「月箏,回來,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麼非要留你在身邊。」

  「你怎麼就不明白呢?」她也絕望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了!不想!」

  這回他什麼都沒說,默默地離去。

  一切語言都太蒼白無力,只要她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讓她明白……他到底有多愛她!

  有多愛?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願意背棄絲雨一切的好,不顧後宮牽連朝堂的一切絲縷,她想要的生活他全明白,也知道做起來難如登天,但他願意盡力試一試!所有的憧憬……首先她要在他身邊!不管現在她有多恨他,遲早他會讓她原諒過往種種。他現在,只不過需要一個開始……

  後院有座假山,月箏帶著香蘭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路走上山頂,半個廣陵府盡收眼底。街道、集市、來來往往的人……月箏默默地看著,從小長大的城鎮,看著莫名就十分傷感。香蘭看著也輕輕地嘆了口氣。

  一個僕婦快步跑來,到了山頂氣喘吁吁地通報說:「有人來訪。」

  月箏皺眉,有些厭煩。

  「是宮裡的杜貴妃。」僕婦惶恐地偷眼看著月箏。

  杜絲雨?月箏舒開眉頭,倒真想去聽聽她來說什麼!

  杜絲雨端莊地坐在廳裡,打扮得雅緻而不張揚,看見月箏進來還站起身,禮貌周到。月箏站在廳口,微微冷笑著打量她。

  「月箏。」杜絲雨猶豫了一下,主動走過來輕輕拉起她的手。月箏無法抑制自己微微一顫。這一瞬間,她是佩服杜絲雨的,她絕對做不到這樣。「跟我回去吧。」杜絲雨的聲音柔和,卻聽不出她的任何情緒。

  月箏笑了一笑,果然沒猜錯,她是來給鳳璘當說客的,來示威或者怨罵都不是杜小姐能做得出來的,雖然那才是比較正常的反應。跟她回去……多麼經典的正房安撫小妾的口吻,杜貴妃入宮才一年,這副腔調已經爐火純青了。「我回去,你怎麼辦?」月箏有些惡意地看著她笑,心裡也知道自己這是無謂地遷怒。杜絲雨有什麼錯?她非但沒有錯,簡直賢惠得足以母儀天下。

  聽了月箏的話,杜絲雨那副雍容的神情終於露出一絲悲哀,她鬆開握著月箏的手,口氣卻極力顯得平淡:「我安心做我的貴妃。畢竟……是你先嫁給他的。」後面那句輕得幾不可聞。

  月箏要笑出來了,看見杜絲雨那副自欺欺人的樣子實在可悲才極力忍下,她不該對這個女人太殘忍,她何嘗沒像杜絲雨這樣傻過——只要那個男人高興,她做什麼都願意。

  「你怎麼沒想過,如果我不回去,皇后之位不就是你的麼?」月箏微笑著說。

  杜絲雨突然凌厲地看了她一眼,這突兀的眼神讓月箏的笑凝在臉上,她沒想過杜絲雨會讓她看見這樣狠戾的神色,好像突然撕開偽裝露出本相。杜絲雨看見了月箏的驚愕,並沒收斂自己的表情。她真的恨她,聽她這麼笑著說起皇后之位真的恨透了她!父親為了她冒險支持鳳璘,又為了她和杜家告老辭官,她離那個位置就差半步!這一年來,她已經知道,無論多努力,那半步就是她今生都無法越過的海角天涯!就算原月箏死了也沒用。她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月箏嫁給鳳璘也不過一年時間!

  「你知道那種感受麼。」杜絲雨挪開眼光,廳裡的下人早就識趣地退開,她看著桌子上朦朧的光影,面無表情。「你用盡全部心血去達成某個目標,結果沒能成功,別人卻輕而易舉地做到了。」

  月箏垂下眼,她知道……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萬壽節的前一天,她被這種滋味苦透了心肺。

  「你把後位看得淡,卻還非要當著我的面說出來,的確很殘忍。」杜絲雨挑了下嘴角。

  「絲雨……」月箏皺眉,剛才她的確錯了,她不該把對鳳璘的氣恨發在絲雨身上。絲雨……她曾以為絲雨是個幸運的女子,現在看來也和她一樣,是帝王家的犧牲品。當初她還很傻地問鳳璘,他是不是愛絲雨,假大方地安慰自己該安然離去,鳳璘本就應該與絲雨相守到老。現在她終於把他看得更透一點兒,這個生而為王的男人只愛他自己!他以為自己愛上了她,就把對他有恩的杜絲雨拋諸腦後!他不該千方百計地逼她回來,這只能讓她把他看得更清楚,對他更絕望!

  「隨我入宮吧。」絲雨淡淡冷笑,正如月箏看她可憐可笑,這個自命瀟灑的女人還不是和她一樣,注定老死宮闈!她已經迫不及待地看月箏瞧著後宮妃嬪們的表情了,多一個人「分享」這種煎熬,她就覺得痛快一些。「你也知道皇上的脾氣。」

  月箏一凜,杜絲雨口中那聲「皇上」讓她寒透肺腑。

  真是太諷刺了,絲雨和她一樣,與鳳璘從小一起長大,鳳璘能登基為帝,絲雨的功勞無法抹煞,這世上最有資格喊他名字的人,他的妻子,也要恭恭敬敬喊他一聲皇上。

  「你走吧,再別來找我。」月箏嘆了口氣。

  絲雨也不想再與她多話,正色喊了聲:「來人!」

  幾個太監應聲衝進來,外面隱隱有兵戈的聲音,剛才那個述說幽怨的小女子不見了,廳裡只有高高在上的杜貴妃。

  月箏並不驚慌,突然她也理解了鳳璘的悲哀,他何以要死死抓住她不放。改變的人何止是他?嬌嬌柔柔的杜絲雨,如今淡定用兵,要把她當成貢品獻給皇帝陛下。龍座的確是太孤高了,即使一路同行的人也變得面目疏離!

  「絲雨,你做錯了。」月箏惋惜地看著她,終於知道她的問題在哪。從小就知道自己要嫁入皇家的絲雨,對皇權認識得太過清晰。鳳璘不是皇帝的時候,她能做的很好,一旦鳳璘變成了她從小被教育要去侍奉的人,她就把皇帝和丈夫混淆一團,自己也變成了一個怪物。

  「我的對錯,不用你來評說。」絲雨笑了笑,語聲輕柔,「給我拿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