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鳴鳳高塔

  宮女們的笑聲飄滿了整座皇城,一年只有這時候,嚴謹肅穆的殿宇裡才允許生活其間的人們大聲說笑。冬季也蒼翠的樹木襯了紅色的除夕飾物越發顯得生機勃勃。過了除夕……又是一個春天了。

  容子期站在鳴鳳塔下等待通傳,春節的氣氛瀰漫了整個皇城卻似乎被阻隔在塔牆之外,圍牆內太監們靜靜地垂首侍立,不敢出半點語聲。總管梁岳快步從塔裡出來,對容子期做了個請的手勢。容子期詢問地看了他一眼,梁岳皺眉輕輕搖了搖頭。鳴鳳塔是皇上登基後唯一翻修的建築,每次來這裡,皇上的心情卻總是十分惡劣。宮裡漸有默契,一旦聽說皇上是從鳴鳳塔回來,嬪妃宮人在他面前都加倍小心,噤若寒蟬。

  翻修後的鳴鳳塔共九層,原本就是京城最高的建築,如今可以看得更加高遠。容子期快步上到頂層也不免微微氣喘,看見鳳璘站在北面圍欄前遠眺的修長背影,他在樓梯口站了站,穩了氣息才開口問安。

  鳳璘沒有回應他的叩見,只默默地遙望著不真切的天際,半晌才喃喃地說:「不夠高……這塔還不夠高。」

  容子期皺眉,他怕皇上真的會下令再次加蓋鳴鳳塔。一路跟隨著走來,他固執地認為鳳璘應當是那種生而為帝的男人,這個男人一步步讓自己脫出困境,坐擁天下。如今,他已經把朝野江湖牢牢地控制在手中,所有的人都是任由他擺佈的棋子。他獨斷朝綱,大興農林工商,國力在短短三年裡巨幅增強,除了開國太祖,他令翥鳳其他六帝黯然失色。

  這樣的成就連他這個屬下都自豪不已,創造了這一切的人卻總是鬱鬱寡歡。兩年前,容子期覺得能理解,因為原妃對皇上……他親眼目睹,一個女人能那樣愛一個男人,的確讓人動容感懷。皇上對她唸唸不忘,為讓她登上後位百般籌劃,他覺得都合乎常情。原妃遠走勐邑……容子期也不覺得太過驚異,母儀天下雖然是後宮所有女人的夢想,但那個嬌俏媚人又有些任性固執的原月箏未必。

  一年後又是一年,容子期倒是意外了。

  鳴鳳塔下就是繁花簇錦的皇城後宮,這兩年來,有過多少絕色佳麗?即便是代理中宮的杜貴妃,又何嘗遜色於原妃?置身於這樣的鶯聲燕色中,皇上遺忘原月箏的時間似乎用得太長了些。她離開的方式也實在讓皇上難堪,所以這兩年來皇上的脾氣越來越壞,因小事被遣出皇城的女子越來越多,坊間的流言蜚語便荒誕離奇起來,他擔心這些傳言會變成肇興帝輝煌一生的污點。

  「何事?」鳳璘沒回頭看容子期,淡淡地問。

  「告假出京,探訪故友。」容子期輕聲說,但凡說起與原妃有關的事,所有人都會小心翼翼,他也不敢貿然提起衛皓的名字。

  「去看衛皓?」鳳璘倒直白地說出來,聽不出喜怒。

  容子期不敢多言,低頭默認。當初衛皓失職放走了原妃,皇上一怒差點殺了衛皓夫婦和竇丹青,結果香蘭的炮筒子脾氣突然發作,大聲嚷嚷說:「有本事就把小姐的家人都殺光,讓小姐徹底絕了念想,省得遠在勐邑還白白惦記。」他當時都嚇壞了,心想香蘭肯定是瘋了,本來皇上還想不起找原家人算賬,這句話不是把所有人都兜進來了嗎?!沒想到皇上冷了半天臉,居然只是罷免了衛皓的官職,遣回原籍,也沒再繼續牽連其他,過了一陣子還加封了原都督。

  鳳璘半晌不答覆,容子期抬眼看了看他,心裡泛起酸楚。

  獨處時的英主肇興帝是這樣的沮喪和落寞,容子期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他開懷的笑顏了。這麼個城府極深,自制極強的男人,因為那個女人,有時候甚至會任性地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這讓所有深知內情的人極為不安,像守著個火藥桶,為了原妃,不知道什麼時候,不知道因為什麼,捻子就被點燃了。

  就像今年豐樂進貢冰凍葡萄,數量比往年多得多,六品以上的妃嬪都能分上一盤,宮裡女眷本都歡歡喜喜。最會邀寵的黎妃趁他去臨幸的時候求他額外多給她的黎月宮幾盤冰葡萄。按黎妃的品階和榮寵,這本是個微乎其微的要求,隨便和哪個管事太監說一下就行,黎妃此舉不過是撒嬌討巧。沒想到居然惹得皇上雷霆大怒,下令任何人都不許再吃冰葡萄,豐樂永不再貢。

  別人覺得皇上喜怒無常,容子期還是知道原因的。他真是很為黎妃扼腕嘆息,她要不胡亂撒這個嬌,皇上都沒留意豐樂貢了冰葡萄,這麼一來,被全宮女眷恨上,自己也失了寵。原本他以為黎妃會成為繼杜貴妃之後最受寵的,因為……她長得最像原妃,脾氣也有些像的。

  「梁岳。」鳳璘皺眉,輕輕吸了口氣,似乎有些疲憊。「拿一封賞皇子的金餜子給子期帶上,他們……不是生兒子了麼。」

  容子期微笑點首後退,正要轉身下樓,又被鳳璘叫住,「你還是……叫衛皓夫婦回來吧。」

  容子期十分意外,又有些驚喜,看來皇上是不再生衛皓夫妻的氣了。

  鳳璘俯看幾重塔下的容子期走出,十分開心地一路快步離去,嘴角微微泛起一絲笑意,心裡掀起的濃濃苦澀卻只有他自己品啜。一朝登臨極頂,他才驚覺自己是如此孤單,有些人能找得回來……有些卻再也不能。

  他不信,也不甘!

  「宣右司馬來這裡見朕。」他低低開口。

  梁岳趕緊傳命下去,看了看天色,勸道:「皇上,用些點心吧,從早到現在……」

  鳳璘想起什麼似的打斷他的話,「去備些內膳糕點。」月闕向來喜歡吃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這點很像他妹妹。

  梁岳暗暗嘆了口氣,親自下塔張羅,每次皇上私下召原大人,原大人都姍姍來遲,點心上早了會涼,皇上又得怪罪。果然,接到消息原大人進宮門,梁岳吩咐太監們送糕點去頂層,看了看旁邊的日晷,整整讓皇上等了一個多時辰,整個肇興朝沒有比原家兄妹更大譜的人了,先是妹妹棄後位而去,再是哥哥這臣子當得如此放肆。

  月闕一路走上塔頂十分不耐煩,叩拜鳳璘後聽他說賜座便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手邊的桌幾上擺的糕點顯然是款待他的,月闕吃得挑挑揀揀,似乎不甚滿意。

  鳳璘看著他,整個翥鳳朝沒人再敢在他面前如此隨便,偏偏他並不覺得月闕這樣是無禮惹嫌。原家兄妹向來就有這樣的本事,無論他是落魄的皇子還是威赫的皇帝,在他們的眼中,鳳璘只是鳳璘。轉了一大圈,他才明白,為什麼鳳珣從小會那麼喜歡原氏兄妹,眷戀月箏,甚至打算不惜背上罵名也要和她朝夕相伴。身在孤寒極頂,這樣的妻子和朋友如同上天賜下的珍貴禮物。

  「月闕。」鳳璘輕聲笑了,「你還常常想起你妹妹麼?」

  月闕正拿著一塊豆沙芙蓉酥,頓了頓,這是月箏走後兩年來鳳璘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她,「不想,那丫頭無論去了哪兒都不會虧待自己的。」這話雖然有刺激鳳璘的意思,卻也是事實。勐邑諸王內亂,被流放的雋祁日子倒過得十分逍遙,因為當初他沒有拚死與勐邑皇帝對抗,作為頗有實力的親王這麼做等於變相支持了勐邑皇帝,皇帝對他還是十分優待的。

  「可是……我想。」鳳璘一笑,又看了看已經起了晚霞的北方天際,「兩年來,我苦心充盈國庫,厲兵秣馬,如今勐邑陷入內亂虛耗,我終於可以去接她回來了。」

  月闕皺了下眉,扔下手裡的點心,「鳳璘。」他抬頭看著對面微笑的男人,含笑的俊目深處全是執妄的瘋狂,月闕突然深切感受到妹妹的憤怒,「你還非要搶她回來幹什麼?!是不是把她困死在這座女人扎堆的深宮牢籠裡,你就能抹平遺憾的恥辱了?」

  月闕口氣冷誚,鳳璘卻沒動怒,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你們都可以想成這樣殘忍。」

  月闕被他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嘿嘿冷笑著,「皇上,難道我們要感戴您對月箏的一片深情麼?感謝您讓她一死成全您的大業,感謝您讓她能與那麼多女人平分共享一個丈夫,感謝您把她關在深宮裡慢慢孤獨老去?您對她的想念太刻骨了,全後宮女人都是她的替身,兩年裡,你已經有了兩個皇子一個公主了!」

  鳳璘聽了反而笑了,「你說的都對,我就是這樣一個冷酷無情的丈夫,所以,我失去了她。」

  聽他這麼一說,月闕抿了下嘴唇,「既然你已經知道覆水難收,何必再強求呢。箏兒現在……說不定都要生第二個孩子了。」

  這話明顯刺中了鳳璘的痛處,肩膀竟都微微顫了顫,月闕看了,嘆了口氣。「算了,鳳璘,算了。你這輩子想要的都得到了,除了箏兒,所以你才這麼緊抓不放。」

  「這話……」鳳璘苦澀地挑起嘴角,「我對自己也說過。」他雙目幽幽看向月闕,「你親自送走了沈夢玥,因此而更想她了麼?」

  月闕沒說話,他驚訝於鳳璘還記得沈夢玥這個名字,兩年過去了,就連他自己也漸漸淡忘,有時候竟會連夢玥的容貌都想不起來。

  「我這輩子想要的都得到了?」鳳璘茫然地自問,似乎在認真回想,「小時候,母后病重,我拉著她的手不想讓她死,結果她還是死了。我想讓父皇看重我這個兒子,處心積慮表現得出色,結果他還是更喜歡鳳珣。我不想讓月箏『死』,卻只能失去她。我喜歡絲雨,也想像對月箏那樣對她,可是……」他笑了笑,自嘲而疲憊。「對,在箏兒走後,我照常選妃納嬪,我照樣生兒育女,我把宗政家的天下看管得國泰民安,也為皇室基業留下根苗,作為一個皇帝,該做的,我都做好了。現在,我可以做一個丈夫想做的事,包括寬容妻子的任性。」

  鳳璘這兩年裡話少得可憐,突然說了這麼多讓月闕一臉怔忡,「可是……可是……」面對這樣的鳳璘,他突然有點兒不忍說出實話,「唉,鳳璘,就算把箏兒逼回來也沒用。她……」

  鳳璘笑著打斷了他,月闕要說什麼他全都清楚,箏兒不愛他了,不要他了,箏兒現在過的很好。「你還不知道箏兒的脾氣?」鳳璘有些無奈地反問,「她喜歡什麼的時候一門心思,恨什麼的時候也專心致志。」鳳璘笑了笑,「她從來不會分辨一個男人的假意和真心。」他搖頭苦笑,當初他假意對她,她看不出來,如今她也瞧不見他的真心。「只要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會幸福的。」

  月闕看著他皺了皺眉,欲言又止。

  鳳璘瞭然地搖了搖頭,「她是我的妻子,變成什麼樣子,都還是我的妻子。她……就是沒勇氣再相信我一次。現在的我,已經可以不用讓她再忍耐,再等待了。」

  話都讓他說完了,月闕悻悻,「反正我是不會幫著你的。」

  鳳璘淡然而笑,「沒必要,這只是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