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華年如夢

  偌大的乾安殿裡裡外外都坐滿了人,殿上花團錦簇的妃嬪,舞台上下的歌伎樂工,侍候的宮女太監,殿外的守衛御林,汲汲泱泱到處是衣香鬢影。除夕之夜的守歲慶典進行得正熱鬧,所有人都笑容滿面,一改平日拘謹,說笑不絕。

  杜絲雨以貴妃身份,與鳳璘同坐一席,親自為他添酒倒茶。

  杜貴妃所出的大皇子隆安,韓妃生的二皇子隆景,李貴人新添的公主雅寧都被放在父皇的龍座上,鳳璘雖然算不上多情的丈夫,卻是非常慈愛的父親,三個子女向來沒有親疏之分。一歲多的隆安最不安分,咿咿呀呀地在寬大的龍座上爬行,鳳璘看了輕笑出聲,伸手把他抱起,放在腿上,隆安視線大好,又發現母親在側,自己奶聲奶氣地咯咯笑起來。

  杜絲雨為他夾了塊如意糕,他淺笑的時候真是俊美無雙,只是,這笑停留在他的眉梢唇角,原本少年時那種明明面無表情,眼瞳深處卻輕漾著溫柔笑意的神情,再也不會有。他那麼看她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運最幸福的女人,絲雨端起酒杯笑著淺啜了一口,真有些恍惚了,她真的有過那樣的時光麼?

  小一些的隆景也開始往父皇的腿上爬,鳳璘覺得他胖乎乎的實在可愛,也想抱抱他。絲雨笑著從他那兒抱過隆安,讓他能騰出手去抱隆景。坐在台陛下的韓妃看見皇上疼愛萬端地抱著自己的兒子,眼睛裡流露出掩不住的喜色。絲雨餵了隆安一口湯,微微笑了,這座後宮裡最瞭解鳳璘的果然只有她。因為兒時的遭遇,他盡心竭力地疼愛自己每一個孩兒,絲雨不在乎,就算其他皇子分走了屬於隆安的寵愛又如何?將來成為太子的,只能是她的兒子。面露驕橫的韓妃顯然不明白這一點,起了可笑的非分之想。

  時候差不多,皇子公主們被乳母抱下去休息,廳裡的氣氛也因為臨近子夜而接近高峰,歌伎舞者全數登台載歌載舞,祈求明年天地祥瑞,煙花也燃亮了整個京城的天空。在普天同慶的歡樂中,鳳璘側過臉來看身邊的女子,杜絲雨立刻感覺到了,迎上他的目光。五彩閃爍的煙花映得他幽亮的黑眸熠熠生輝,她驟然失神了,彷彿他還是那個與她兩小無猜月下私會的俊美少年。她痴痴地看著他的眼睛,在這雙幽深好看的眸子裡看見了她和他所有美好的回憶。

  鳳璘也被她溢滿柔情的眼波陷住,沉沉回看著她,她眼中的愛慕和痴戀讓他莫名熟悉和懷念。他握住了她的手,這個女子……何嘗不是他曾經想給予一切美好的戀人。明知這感覺虛幻而短暫,他也覺得溫暖。

  外面的爆竹連連響成一片,像突然沸騰的水,滿殿宮妃下人都齊齊列隊跪下,恭祝帝妃新年吉祥。

  鳳璘和絲雨都輕輕一顫,坐直了身子接受祝福,鳳璘抬臂命他們起身,與她交握的手也不著痕跡地分開。

  子時過後,樂府歌伎們退下,是妃嬪與皇上的守歲家宴。各宮美人都挖空心思,極力想在宴席上一展美姿,引起皇上的注意。開場的自然是杜貴妃,她奏了首讚詠牡丹的曲子,寓意富貴吉祥。

  黎妃因為失寵,一曲屠蘇舞安排在諸妃之後,雖然她跳得極為精彩,鳳璘也只是反應平平。上前賀歲謝恩的時候,黎妃便有些委屈,跪在台陛之下雙眼氤氳,櫻唇微嘟。鳳璘本在意興闌珊地自酌,無心向階下掃了一眼,卻直直看住。杜絲雨垂下眼,她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失神,因為黎妃委屈嬌嗔的神態像足了月箏。

  絲雨笑了笑,像又怎麼樣?在那個男人的心裡,原月箏是無可取代的。

  能一起長大真好,無論是鳳璘還是月箏,她都算得上知己知彼,她知道怎麼才能讓他徹底的失去月箏。

  剛才那甜蜜感覺就如同炫極一時的煙火,此刻還不是只剩幽冷無盡的夜空?鳳璘不再是情竇初開的少年,她也不再是只盼天長地久的少女。兩年前,她冒了次險,看來……很成功。永不回頭的原月箏牢牢佔據了鳳璘的心,誰也得不到,很好,她贏不了卻再也不會輸。皇后之位,她坐不上去,別人也不能,杜絲雨憐憫而大度地看了眼下面含淚乞憐的黎妃,沒有名分又如何,她還是後宮的主人。

  鳳璘長久地注視黎妃,神情柔和,妃嬪們面面相覷,以為黎妃成功地鹹魚翻身了。黎妃也因為皇上的目光而回嗔作喜,含羞帶笑地媚媚抬眼看了鳳璘一下,鳳璘的眼瞳瞬間黯淡,原本舉杯停在唇邊,現下一飲而盡。只淡淡說了聲:「賞。」黎妃大失所望,又不敢在節慶時哭,悵然回座。

  宴會接近尾聲,獻藝已經到了分位較低的宮眷,鳳璘也已半閉了眼,斜靠在坐榻上,不甚關注殿中的一切,打賞諸事都交由身畔的絲雨。

  太監報過名號,一個身材纖瘦的婷婷少女甜聲說:「臣妾要奏的是《雪塞》。」

  原本倦倦欲睡的鳳璘緩慢睜開了眼睛,卻空洞地沒有凝住在某點,也沒向殿中看。

  杜絲雨一愣,嘴角淡漠地挑出戲謔的微弧,功夫做得太足,未必就有好結果。

  少女已經琅琅地演奏起來,雖然琴藝照杜貴妃略遜一籌,曲意倒也表現得十分動人。

  鳳璘的身體僵了僵,他乾脆坐起身,默默傾聽琴曲,他的沉醉讓少女的眼中亮起媚人的光焰。

  琴音落去很久,鳳璘也沒說話,杜絲雨等了足夠長的時間才替他說了聲賞。

  「你叫什麼?」鳳璘突然問。

  「臣妾名喚景秋,是奉天府右補闕宋蘭書之女。」宋景秋微笑,皇上會當眾問她名字似乎早在她意料之中,回答的落落大方,按宮中禮儀把自己的姓名家世奏報清楚。

  鳳璘又歪靠在扶手上,吩咐梁岳,「打發出宮去吧。」

  梁岳挑了下眉,躬身受命。這兩年打發出去的宮眷實在太多,多到已經無人再對理由感興趣。

  殿上很靜,所有妃嬪都神色古怪地低下頭。不止皇城,那個古怪的傳言都快世人皆知了——英明的肇興帝於閨房之事,恐有隱疾。在作王爺的時候,就只專寵原妃一人,稱帝后妃嬪就更是稀少,每年進獻的美女大多都被以各種莫名其妙的理由打發出宮。若非還有二位皇子和公主存在,肇興帝的不幸恐怕就板上釘釘了,朝中重臣和宗室貴戚也不會這般安穩。

  肇興帝對後宮諸妃寡恩,即使有幸生育皇子公主的韓妃和李貴人也不見得有多得寵,生了孩子後,聖駕更是少有前往,皇上想孩子都是乳母抱去定元殿,因此二人落下不少譏笑。

  整個後宮也只有貴妃保持著長寵不衰,雖有專寵之譏,但對杜家和貴妃本人,妃嬪們也都只能無奈服輸。現在少有人再提起杜家輔佐帝君登極的往事,但皇上對杜家的厚待是整個翥鳳人所共知的。杜貴妃的哥哥至今仍把持朝中一半的兵權,歸隱故鄉的杜國丈每年大壽時節,皇上都會親自攜貴妃前去祝賀。

  鳳璘看著被太監架出去的悲切少女,還是感謝她能費心準備了這首曲子的。《雪塞》是當年月箏擊敗絲雨的曲子,聽起來還真是有說不出的感慨。他沉著眸子掃過一殿的如花美眷,倦倦地說:「散了吧。」

  凌晨,鳳璘宿在絲雨的祥雲宮,歪在榻上看絲雨在妝台前卸去華麗的貴妃髮飾,宮女全退下後,綰著隨意髮髻的絲雨坐在妝凳回身看著懶散的他微微一笑,她特別喜歡鳳璘看她卸妝,宛似民間夫妻。

  鳳璘也看著她,突然問:「絲雨,你願意為我死麼?」

  絲雨一愣,沉默了。他……還是容不下杜家嗎?昔日輔佐的恩德,今日卻變成心頭的刺。父親已經歸隱,族親們也極為收斂,鳳璘還是要窮追猛打,趕盡殺絕?

  鳳璘看著她,沒有說話,很專注地在等待她的答案。

  絲雨出了會兒神,沒有哀求,也沒有哭泣,默默起身從櫃裡拿出貴妃的金印冊寶,凝重地跪在榻前雙手高舉過頭,「臣妾甘願為皇上赴死,只求皇上善待杜氏一門。」頓了頓,「請善待臣妾的孩兒。」

  鳳璘看著榻邊的絲雨,半晌,才淡然一笑,「開玩笑呢,你倒當真了。大過年的,害你傷感,是朕不該,來人,為貴妃加祿一等。」他伸手拉起她,「平身吧。」

  絲雨面無表情地站起身,再加一等祿,就與皇后齊肩了。攥緊手裡的金印冊寶,他在試探她,但她猜不出他的用意,加祿……那她剛才是答對了還是答錯了?或者他是暗示,要立隆安為太子,但又怕外戚專政,要立子殺母?

  「累了,睡吧。」鳳璘躺下,輕拍了拍身邊的床榻。絲雨順從地上了榻,小心翼翼地偎進他的懷裡。

  幽幽宮燈裡,他闔著眼,彷彿還是她記憶中那個麗色少年,剛才的那句話注定讓她一夜無眠,絲雨偷偷看著他。再一次深刻地感悟身畔的這個男人不止是她的丈夫,更是翥鳳的皇帝。她會因為他狀似玩笑的一句話無法抑制地猜測萬端,而且她更明白,如果剛才他沒說自己是說笑,那她……只能依言去死!

  鳳璘猛然睜開眼,絲雨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他也感覺到了,垂下眼來看懷中臉色蒼白的女人。

  「絲雨……」他皺眉笑了笑,她永遠想的太多。當初他就知道她很適合在後宮生存,她的心思,她的手段,無一不是皇后的上佳選擇。假如今夜他一眠不醒,她也不會手足無措只知哀哀哭泣,他相信她會在最快的時間做好最應該的事情。拉扯隆安登上皇位,在兒子少小時替他牢牢把住江山。若非「皇后」這個位置也代表了妻子的意思,他會毫不猶豫地把這個名分賜給她。

  「絲雨,朕知道你心中所想。」他嘆了口氣,他就是太知道,所以終於絕望。即便剛才他說了那樣的話,她也不會向他哀求哭鬧,她立刻就說了她所有的願望,杜家有這樣的女兒,也無怪孫皇后心心唸唸要為鳳珣娶她為妻。「朕會冊立隆安為太子,也會善待杜家,自然……也會善待你。」

  懷中的人呼吸窒了窒,鳳璘無聲苦笑,「善待」在她聽來,或者又有了其他深意。厚葬也是善待,遣回故鄉保全性命也是厚待。他懶於解釋,不知怎的又想起當初私自跑來北疆找他的絲雨。那是楊柳剛剛吐青的陽春三月,明媚的陽光下,他與她在嫩綠的連綿柳煙裡相擁低喃,他記得自己說:「絲雨,我不會負你。」

  他突然搞不清,他到底負沒負她?若論感情……他的確算是個負心人,可是,如今的絲雨要的卻不再是夫妻情長,她最想要的,他已經全都給了她。這個美麗的女人,不僅是是他的貴妃,隆安的母親,更是杜家的女兒,未來的太后。

  因為今晚看見她深情望著他微笑,居然想問她那句話。

  他真的希望她說:不願意,我要與你白頭偕老。

  幸好她沒說,不然他的心裡還會有一絲動搖。

  輕輕起身,穿好袍服,鳳璘再次登上鳴鳳塔,東邊已經露出微微的晨光,北方還是一片冥黑。城中零星還有爆竹在響,他側耳傾聽,明黃的朝服在幽暗中依然光彩耀目。好了,他終於籌備好了全部,現在……他終於可以去接回那個要與他白頭偕老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