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同樣選擇

  過了春節,洛崗還是一片雪國景象,半點春天的影子都不見。

  月箏圍著厚厚的披風,坐在水台上鋪的皮褥裡,懶懶地出神,不停地向水面上撒玉米面的碎屑。

  「哎,你這樣我還能釣到什麼啊?」坐在台邊的雋祁抱怨,「扔點兒把魚引來就行了。」

  月箏愣愣地住手,眯著眼看他,「你說,都依古會生個什麼啊?」她悶悶地問,真是好笑,正牌親爹在無動於衷地悠閒釣魚,她倒坐立不安的。這是兩年來雋祁的侍妾生的第四個孩子,她非常希望是女孩。

  「肯定是個人。」雋祁看著水面,沒心沒肺地說,黑眸深處卻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失落。

  月箏翻了他一個白眼,隨即有些諂媚地笑著說:「要是個女孩,抱來給我養好不好?」

  雋祁回頭冷冷瞥了她一眼,「親媽還在,你抱人家女兒,缺德不?你自己生不出來麼?」

  月箏聽了,把手裡的一把碎屑全恨恨地扔進水裡,水花四濺。也不知道命裡埋了什麼冤孽,她的男人沒一個願意跟她生孩子的!因為過去追著鳳璘要孩子現在想起來真是傻得冒泡,所以她決定吸取教訓,雋祁說不想讓她生孩子,她就爽快地答應了,連追問下原因都沒有。

  雋祁好歹是正宗的王爺,絕後是件非常吃虧的事,連封號都要被朝廷收回,所以雋祁以延續香火,多佔便宜為藉口,去妾室中廣佈恩澤時,月箏也不覺得有多麼難以接受。唯一的不足是,避免麻煩的藥就不能由雋祁來吃了。這個無恥的人,得了便宜還賣乖,經常以此譏諷她,好像她是不能下蛋的母雞一樣,明明是她成全了他的意願,倒落下了這樣的名聲,真是恨冤交加。

  一個丫鬟快步跑來,滿面喜色,雋祁連頭都懶得回,月箏倒緊張地站起身詢問地看著丫鬟,姑娘用勐邑話說:「女孩。」月箏高興起來,轉著眼珠打算騙個便宜娘親噹噹。都依古的身份低微,前兩天特意來表達了獻子的意願,她用了勐邑比較文雅的說法,月箏聽日常用語沒問題,文雅的詞句就一頭霧水了,所以都依古哇啦哇啦說了半天她一句沒懂。當時雋祁就歪在她身後的榻上看書,她回頭想讓他翻譯,結果雋祁冷著臉對都依古說了一句什麼,都依古就灰著臉退出去了。

  那天晚上她費了很大勁才讓雋祁說給她聽,果然和她猜想的差不多,都依古希望把自己的孩子交給她撫養,她就是要雋祁親口說給她聽,以便知道他的態度。把雋祁「賄賂」得心滿意足,她柔柔地勾著他的脖子使媚,雋祁當然知道都依古的提議算是合了她的心思,卻故意不肯表態。月箏一直憋著這個主意好幾天了,對他又是撒嬌又是討好,他倒是十分享受,沒想到都依古這麼快就生了。

  「喂!你不高興啊?」月箏跺得木板嘭嘭響,橫眉立目。雋祁皺眉扔下竿,今天看來別想有收穫了。「是女孩。」月箏抱著雙臂,一臉驕橫,「我要抱來養。」她說得不容反駁。

  雋祁站起身拍衣擺上的浮灰,挑釁地看了她一眼,「你把孩子抱過來打算餵她吃什麼?」眼光鄙夷地落在她的胸前。

  月箏咬牙切齒,「反正都是要請乳母的!」

  雋祁已經與她錯身而過,隨意披散的黑髮被風吹動,顯得背影更加英挺迷人,卻不知怎的顯得有些落寞,「想要孩子就自己生。」

  月箏又跺木板了,這回氣得連話都說不出。

  雋祁突然轉回身,靜靜地看她,「你真的想給我生個孩子的話,現在應該都可以滿地跑了。」

  月箏本來還以為他是故意氣她才這麼說,想剜他一眼卻被他的神情蜇了一下,愣愣看著他轉身離去。他的眼睛裡……是失望嗎?兩年來,他從來沒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她一直以為,相伴的日子他也過得很快樂。

  風把小小的湖面吹得水波凌亂,一股寒意從皮膚滲入心底。雋祁說的對,如果她真想給他生個孩子的話……畢竟一直吃藥的人是她。雋祁只是表達了不要孩子的想法,她卻從沒問過原因,也從不需要他監督催促著吃藥。

  暗自苦笑了一下,不經意留下的傷痕真的很難痊癒,她苦苦哀求鳳璘要個孩子的往事留在她心上的印記比她想像得深。重重地吸了口氣,尚且寒冷的空氣嗆了下嗓子。她向屋裡走,她不該把自己的傷痛轉嫁給雋祁……他說的對,想要孩子的話,她該自己生。

  雋祁並沒在屋裡,她向來並不愛纏著他,鮮少四處尋他,今天……她有些抱歉,所以又走出房間,向前院正料理事務的登黎打聽雋祁的去向。兩年來登黎對她的態度從未改變,很冷淡,但還是有問必答的,他告訴月箏,雋祁去了孟青城,要兩天後才能回來。

  月箏悶悶回房,其實這兩天她也有感覺,雋祁似乎有心事,只不過她把心思都用在都依古的提議上,沒怎麼理會。他為什麼沒和她說一聲就去了孟青城?她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受。

  兩天後的傍晚,聽丫鬟跑來報信說雋祁回來了,月箏特意跑去前院接他。雋祁看見她就拉住了馬,淡然一笑,這似乎是兩年來她第一次出來迎接他。或許時日再長些,她真的會徹底遺忘了那些過往,可惜……

  見他坐在馬上不動,月箏眯了眯眼撇了下嘴,這是還生氣哪。不過她並不怪他,那天他看她的眼神讓她悔愧心虛,對他……她永遠有種說不清的歉意。

  「雋祁……」她柔聲叫他,每次她用勐邑話這樣叫他,都像點中他的死穴,有求必應。果然,雋祁聽了眉梢一動,飛身下馬,她也趁勢走到他身邊,踮腳摟他的脖子,雋祁也輕車熟路,一把抱起她。奸計得逞,月箏甜笑著在他臂彎裡愜意地蕩著小腿,趴到他耳邊誘惑地啞著嗓子:「走啊,我們去生個女兒。」

  雋祁的身體驟然僵了僵,腳步都停止了。月箏笑著,這兩年來他受過她各種花樣翻新的誘惑,這句話的威力似乎也太被他小題大做了。

  雋祁的手臂突然一鬆,月箏只能無奈地落回地面,他也不說話,逕自快步走回房間,月箏翻著白眼在後面快步追趕,估計她這手是合了他的意,在欲擒故縱。

  月箏進門後看見雋祁已經坐在桌邊,深沉地看著她。她乾脆一屁股坐在他對面,讓他看個夠,也不說話,讓他自己演下去。

  「孩子……還是不生了。」他說,原本就上挑的眼梢微微一動,像譏嘲又像失落。

  月箏歪頭看他,抿著嘴憤憤不平,執意看他如何自說自話。

  「你哥率領二十萬大軍已經攻佔了勐邑雲都。」雋祁平淡地說,太平淡了,月箏都覺得他又在逗她玩。二十萬軍隊就能攻佔勐邑都城雲都?不可能!雋祁屬下有時候奏報消息並不避著她,勐邑皇帝和勢力最大的五王爺在雲都周圍僵持不下,光是他們各自的軍隊加起來就在三十萬左右,更何況周圍還駐守著其他宗室的勢力。若說月闕帶兵佔領了與翥鳳交界的那幾座城池,她還能相信,帶兵進了雲都,這個玩笑就太離譜。

  雋祁知道她不信,笑了笑,有些苦澀,「勐邑內亂兩年,國力衰微,民怨沸騰。我八哥原本與五哥結盟,可五哥的最終目的是一人獨大,騙得八哥大半兵力後,派他率剩餘軍隊在雲隘山迎戰二哥的主力,又故意沒按計畫去增援,導致八哥全軍覆沒。八哥索要原本的兵力未果,終於知道自己上了惡當,一氣之下就跑去大彤關引入翥鳳的軍隊,想借刀殺人。」雋祁冷冷地一笑,「宗政鳳璘早就看好這個時機,就算沒有八哥的叛國,也會起兵殺來。二哥和五哥正兩敗俱傷,勐邑的外防簡直如同虛設,你哥哥兵強馬壯一路毫不費力就佔了雲都。可笑我二哥還在雲隘山與自己的兄弟搏殺,後面的老窩都被佔了,這個皇帝當的真是窩囊到家。」

  月箏異常沉默,她知道雋祁所說的句句是實。勐邑皇室多子多孫,雋祁這一輩直系皇子就有十二位,再加上正當壯年的皇叔十幾個,宗室勢力割據相當嚴重。二皇子登基為帝,諸多皇子皇叔群起反對,後來甚至造反自立,二皇子明知初登帝位就引發內亂是大忌也束手無策,兩年爭鬥下來,反讓翥鳳漁翁得利。

  房間裡靜得只剩他和她的呼吸聲,雋祁沒有再說話,月箏也沒有追問。

  天黑的非常快,似乎只是稍稍出了下神,猛醒時,屋內已經一片幽暗。

  「吃飯吧。」月箏若無其事地說,平靜得太過刻意反而顯得有些慌亂。

  「我已經答應了。」雋祁突然沒頭沒尾地說,月箏原本站起身打算去叫丫鬟,聽了這句話驟然停住了。「如果我想坐上皇位,就要送你回去。」他輕輕地嗤笑一聲,「諷刺吧,如今誰能坐上勐邑皇位,要聽翥鳳皇帝的。」

  月箏還是沒有反應,甚至都沒有轉身回來看雋祁一眼。

  「即便如今勐邑淪為翥鳳的屬國,皇位對我……還是很有吸引力。」雋祁坦然說,半分沒有羞愧或者悲慼,「宗政鳳璘可以選任何人當皇帝,年幼的十二弟,甚至是五哥,都比我合適,他偏偏要給我這麼個機會,你說為什麼?」月箏不答,雋祁冷笑,「他就是想讓你明白,女人與皇位之間,男人都會做同樣選擇。」

  月箏靜靜聽他說,他一樣都沒說錯。

  雋祁聲音很冷,鄙夷而自嘲,「當初我放你走,是因為我知道你心裡只有他。現在,還是一樣。」

  月箏終於長吸了一口氣,「我並不是一件東西,由得你們送來轉去。」

  雋祁聽了卻低低笑出聲,「是啊,所以我要你自己選。我當然沒權力送你回去,因為……你從來就沒真正的屬於過我。」

  月箏驟然轉身,一片沉黑中仍然看得見他幽亮的雙眸,只是她什麼情緒都看不清。

  「早就料到有今天了。」雋祁挑著嘴角,故作輕鬆地說,「所以,我不想要你生孩子,不然現在怎麼辦?」

  「我不會回去的!」月箏無法控制地尖聲說。

  雋祁懶散地靠坐在椅子裡,「隨便。」

  他這樣的態度,反而讓月箏無從發作,只能恨恨地瞪著他,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夜越來越濃,房間裡的兩人看不見彼此的表情,他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問:「你還想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月箏的呼吸都窒了窒,自欺欺人?她沒有!可想要大聲理直氣壯地反駁他,似乎又失去了力氣。

  「玩物喪志,」雋祁用翥鳳話字正腔圓地說,「這個詞很有意思。喜歡了一個東西,就變得沒志氣。我還以為宗政鳳璘有多了不起,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個傻乎乎的普通男人。因為他地位高,所以尤其顯得缺心眼,他明明已經把勐邑這塊肥肉叼在嘴裡了,就為了向一個女人證明自己曾經犯的那個錯,她現在的男人也同樣會犯,就把這麼個便宜吐了出來。看不起他。」

  「這跟我沒關係。」月箏盡力冷著語氣。

  「嗯。」雋祁有些厭倦,「這和我也沒關係,我只是答應不再留著他要的女人。這個女人怎麼決定,怎麼看他,我都不想知道。但是,月箏,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像宗政鳳璘那樣的男人,如果連你跟過我這件事都能容忍,我看,你只有一死才能讓他死心。」

  「好啊,那我就死吧。」月箏賭氣。

  雋祁呵呵笑起來,「太好了,就在我面前死,讓我痛快痛快。一個我摟了兩年的女人,陪著我睡,對著我笑,迷得我魂不附體,卻從來沒把我放在心上。你死吧!」

  「雋祁……」月箏腿軟地踉蹌後退半步。「你不是……」

  「我不是也不愛你,是吧?我和你在一起,身體滿足了就完滿無缺了?」他飛快地接口,「原月箏,每個喜歡你的男人都太可悲。宗政鳳璘活該倒霉,因為你心裡至少還放不下他,我就太冤枉了。就算他沒這麼快來,我也打算放棄了。月箏,我做不到……」他嘆氣般搖搖頭,「我做不到!和一個女人朝夕相處卻對她無動於衷。」

  月箏陷入黑暗,呼吸異常困難,她覺得胸口像被什麼堵住了。

  「我放棄了,兩年來,我很累。」雋祁笑了笑,「該說的我都說了。如果你覺得你虧欠了我,就去雲都吧,他在那裡等你。你去你該去的地方,我得到我想得到的,我們各得其所。」

  房間裡始終沒有亮起燭光,月箏甚至有些慶幸,黑暗讓此刻的她沒那麼狼狽。雋祁一直什麼都知道,其實……她也知道,所以她對他和別的女人視而不見,和平相處。他說的對……她一直在自欺欺人。

  當初一箭穿心後的原月箏,變成了一個可悲的怪物。不甘心再愛鳳璘,卻也無法愛上別人。她嘗試了……失敗了。

  現在她覺得很諷刺,很絕望!她就是無法面對這個事實!

  鳳璘一而再地傷害她,逼迫她,直至讓她變成現在這樣無可奈何!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就連雋祁……她都失去了。

  他非要逼她回去,無非是想印證她對他無法忘情,想在她的絕望和不甘中獲得驕傲的滿足感,他就是要用她最後的尊嚴,讓他的人生完美無缺!

  好吧,如果這是一場生平難以結束的折磨,她逃不開,那就拉著他一起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