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如此謊言

  每日皇帝上朝後,有封號的妃嬪都會定時來晨省皇后,這讓月箏痛不欲生。在洛崗散漫慣了,如今天天要早起讓她厭煩至極。

  香竹為她梳頭的時候,月箏無聊地打著哈欠,突然想起一連三夜鳳璘睡在她旁邊十分安生,雖然又是滿臉痛苦隱忍,眼睛裡閃著狼光,卻還是有心無力的情況。他到底有病沒病,她又吃不準了。

  妃嬪問安的時候,月箏真有心留下杜絲雨問問看,畢竟現在真正能「分沾雨露」的妃嬪也沒幾位。看著杜絲雨一臉皇后式的微笑,月箏真是再也提不起興趣和她說話,她都能想得出,問杜絲雨什麼她都會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應付她。

  實在被好奇心折磨得夠嗆,月箏忍了又忍,終於留下了二皇子的母親韓妃,在後宮也算地位超然的一個。香竹為韓妃換過了茶,韓妃拘謹地半坐在椅子裡,眼睛裡有明顯的猶疑,不知道皇后留下她會說些什麼。月箏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氣氛沉默而尷尬。「嗯……」見韓妃的神情越來越驚恐,月箏趕緊出聲,怕她想歪了。「二皇子……還好吧?」

  一聽皇后提起二皇子,韓妃立刻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臉色變得極其複雜。捨不得孩子,可不搭上皇后這個靠山,景兒想壓過隆安成為太子的可能幾乎沒有。慌亂地瞥了眼周圍,因為月箏想問的是私密的話題,宮女們都被遣出,只剩香竹一個。香竹本就十分伶俐,見韓妃那一眼看來,立刻躬身快步退出去了。見寢殿無人,韓妃撲通跪倒,嚇了月箏一跳。

  「皇后娘娘勞心了。」韓妃甚至還淌下了眼淚,月箏瞠目結舌,不知道她唱得是哪一出。韓妃因為之前月箏的欲言又止和怪異神色,斷定她已「深知」皇上的隱疾,生怕自己將來無子,才破天荒地留她下來密談。斟酌了一下語句,韓妃才悲痛地說:「娘娘不必過於擔憂,皇上此病雖然由來已久,絕非不可藥治,娘娘日後必定會多子多福。」

  月箏瞪大眼睛,這韓妃也太聰明了吧,她沒給半點暗示,她就猜出她要問什麼了?

  韓妃擦了下眼淚,繼續說:「臣妾願為娘娘分憂,景兒如今剛滿週歲,娘娘不嫌他駑鈍代為撫養,將來他一定如娘娘親生。他日娘娘誕下龍子,景兒與臣妾也無半點非分之想,願一生服侍娘娘。」韓妃說的直白實在,一是覺得這個外族皇后脾氣驕縱,讓她主動開口要孩子,將來肯定會挾怨在心。二來怕她翥鳳話懂不太深,自己說的太隱晦了,皇后反而不懂。

  月箏一口氣提不上來,噎得臉色泛紅,完全弄擰了。看韓妃說得悲痛又實在,她還真不好意思說她想太多了,自作多情。「此事我會再多考慮,你先退下吧。」月箏腦袋嗡嗡直響,鳳璘的妃子沒一個是簡單角色,別人還需舉一反三,這些女人連一都不用知道就直接想出三來了。

  下午鳳璘比平時回來的早,見月箏沒精打采地歪在美人榻上,臉色鬱鬱,忍不住暗暗一笑。

  「怎麼了?」他在她腳邊坐下,認真地問。早已知她今日留下韓妃密談,他向來對她們冷淡,估計月箏得到的消息讓她十分敗興,無法理直氣壯地譴責他欺騙。

  月箏故意閉上眼,別過頭。鳳璘雙手撐在她腿邊,俯下身細看她,貼得近了些,她身上的香味沁入他的肺腑。鳳璘停住,眷眷輕嗅。月箏又氣又羞,恨恨坐起身想推開他,卻被他順勢一把抱在懷中。「滾開!」她口不擇言地喝了一聲,鳳璘聽了也不生氣,反而抱得她更緊。

  月箏惱怒地擰著肩膀,想把手從他懷裡抽出來,卻發現他身體劇烈地顫了顫,聽見他難受地哼了幾聲。她疑惑地抬眼看他,只見他臉色發白,十分痛苦的樣子。「你……你……」月箏有些驚慌,雖然洞房那夜他的表現讓她覺得飽受被騙侮辱,但韓妃的話卻又證明他的確是有病,鳳璘身材瘦高,病弱的印象不知不覺就深埋入月箏心裡。「你哪兒難受?」

  鳳璘垂下頭,似乎無力抬起,胸膛劇烈起伏,「哪兒都難受……」

  「香竹,快宣太醫!」雖然恨他,但又實在無法對他的病痛視若無睹,月箏也有些厭惡自己,那麼多恩恩怨怨,她不是該對他冷漠視之麼,可……的確是做不到。

  「扶我……躺下。」鳳璘的病似乎來得很快,一下子連說話都好像斷斷續續的了。香竹去宣太醫,瑞十又去準備接駕用物都不在身邊,月箏想喊梁岳帶人進來,「別……」鳳璘緊緊握住她的手,神色痛楚,「別讓人看見朕這副樣子。」

  聽他說朕,月箏心裡一酸,作為皇帝,鳳璘的確無可挑剔。或許他對自己要求太高,心思又太細密,所以弄得如今病弱不堪,因為沒立太子,連生病也不敢讓下人們知道,估計是怕有變故。看著他蒼白的臉色,額頭冒出來的冷汗,心一下子軟了,把他扶上榻躺著。

  太醫來得很快,跪在榻邊上前請脈的時候,鳳璘突然抬手止住,皺眉對月箏說:「你先出去。」半似命令半似請求。

  月箏覺得自己心跳很快,有些怕太醫做出的診斷,鳳璘看過來的時候,又覺得自己這個樣子很沒骨氣,故意冷著臉。聽他讓她出去,本來處處於他作對,可現在真的有些巴不得走得遠一些。退到外殿,月箏故作鎮定地喝著茶,看似對鳳璘的病情無動於衷,可端著茶杯的手卻止不住的微微顫抖。她對鳳璘的「隱疾」一直抱著幸災樂禍的態度,沒曾想過按他的年齡只有在身體油盡燈枯的情況下才會出現這樣的病症,她恨他,時不時詛咒他去死,可她從未想過他真的會死。

  太醫從內殿裡出來的時候,身體抖如篩糠,臉色青得沒有半分血色,月箏光是看他的神情心就全都涼了。

  「他……」不自覺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她竟然沒膽量問出口。

  太醫雙腿一軟,跪得很沒風儀,顫著聲說:「請娘娘屏退左右!」說這話的時候,眼淚都含在眼眶裡了。

  所謂左右不過是香竹和梁岳,雖然擔心,但太醫都這樣說了,也沒等皇后吩咐,兩人都急急退了出去。

  「皇上他……」老太醫嘴唇哆嗦,半天說不出一句整話,好在皇后只愣愣看他,也沒追問,「皇上恕罪!」老太醫突然提高聲音,說了句不搭邊的話,還咚地叩了個響頭。內殿的鳳璘聽見了,有些著急,生怕他沒膽說出那句謊話,到底……讓一個在宮內供職多年的太醫說出這樣的話,也實在是為難他了。老太醫說這句話,不過是向他再三請罪之意,還好月箏沒有發現異樣。

  老太醫抖了一會兒,終於說:「娘娘恕罪,皇上他……時日無多。」

  月箏身子一晃,像被打了一悶棍,老太醫跪著也不敢去扶她。

  「到底是什麼病?」月箏緩過神,無法置信地瞪著太醫。

  「皇上總是憂心國事,前段時間又御駕親征,身體虛耗殆盡,元氣大虧……」老太醫囁囁喏喏,腦門上的汗又湧出新的一層,抓著眼前的事順口胡謅。

  「那就補啊!」月箏幾乎跺腳,不是什麼大病,不就是身子虧虛嗎?怎麼可能時日無多呢?!

  「皇上平時……」老太醫心一凜,也豁出去了,這倒是實話,「諱醫忌藥!太醫院多次跪求皇上注意保養龍體,莫要過於操勞,按時進補,可太醫們盡心配出的藥方,皇上置之不理,連梁總管日日勸諫也無用,所以才導致今日惡果。」

  鳳璘在內殿聽得斷斷續續,雙眉一壓,對侯老太醫簡直刮目相看了,剛才讓他說那麼一句「時日無多」就嚇得快要哭出來的人,現在倒不怕了?找月箏告起狀來了?

  心思一分,就沒聽見月箏說了句什麼,過了一會兒才見她臉色煞白地走了進來,鳳璘心有不忍,將來她得知他又耍手段騙了她,一定會暴跳如雷吧。身為帝王,本無戲言,撒這樣的謊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但是……他再也忍受不了她的冷漠,或許花多一點的時間,多一點的心意,她遲早會回心轉意,但是他等不了。每天每天,這樣活色生香的她就在身邊,俏生生卻冷冰冰,他真想時時把她拆解入腹,又想刻刻捧在手心,可又怕自己的急躁會適得其反,讓她更加討厭他,抗拒他。這樣的滋味,太難受。

  鳳璘苦笑,算了算了,他承認自己的卑鄙,就這樣吧,他只是想讓她接受他的愛而已。

  進了內殿就一直盯著他看的月箏誤會了他的苦笑,她討厭他這樣認命的笑!「你笑什麼?!」她簡直受不了他這樣的放棄。

  「我……快不行了吧。」他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安靜地覆在瓷白的面頰上,他俊美的一向妖嬈,此刻的苦澀笑容,讓她心如刀絞。

  「是啊!你……」她想說惡毒的話,讓自己別哭出來,可那句你快死了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似乎什麼都瞭然於心,緩慢地睜開眼,他心思起伏的時候眼睛就會格外黑亮,也格外美麗了,月箏偏開視線,竟不忍再看他。他慢慢地坐起身,下榻摟住她,「趁我還在,別再繼續恨我了……箏兒。」

  月箏僵直地被他摟在懷中,沒有動,是啊……人都要不在了,愛和恨,都如過眼的雲煙,什麼意義都沒有了。

  鳳璘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打橫抱起她,月箏嚇了一跳,下意識想跳下地,生怕他身體不好,會暈過去。

  他收緊手臂穩住她,深深地看著臂彎中的她,「箏兒,我今生最大遺憾……是沒能和你生一大堆的皇子公主……」這話說出口的時候,他也沒想到自己會流眼淚,等他發覺了想掩飾,雙手卻因抱著她而無能為力。月箏震動地看著那兩行飛快跌落的淚水,是真心的麼……她還是忍不住懷疑。的確可悲,現在他無論說什麼,做什麼,她都本能地去懷疑……相信他實在太難。

  可是,如果……她簡直不能去想那個假設,三年了,三年後被他傷得那麼透的她,一想起他會死,會消失在這個世上,錐心之痛與以前一樣劇烈而無法承受。信不信他……還重要麼?

  有些懊惱,他竟然在她面前哭了,鳳璘飛快把她放在榻上,生硬地掩蓋剛才的失態,故意笑了笑,「趁我還能行……給我生個孩子吧,箏兒。」

  月箏恍惚了一下,這口氣好熟悉,原來她就是這樣哀求他的。

  「不!」她失控地推開他,心裡的傷口又被血淋淋地劃開了。

  「箏兒……」鳳璘皺眉,心如刀割,他知道她為什麼說不。這樣雙眸含淚,儘是恨意的她讓他束手無策。黯然坐直身體,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入夜,難得涼爽的清風吹入殿宇,輕柔的紗幕微微飄擺,鳳璘躺在月箏身側,又是煎熬難耐。「箏兒……」他試探地翻身覆在她身上,「我……好像又……」

  月箏也一直沒有睡著,他壓過來的時候,她重重嘆了口氣,抬手環住他的脖頸,「我們……都聽天由命吧。」

  鳳璘聽了,吻住她的嘆息,只輕輕地應了聲「嗯」。

  纏綿銷魂蝕骨,淪陷在這樣的快感裡,他再次覺得自己卑鄙又幸福……是啊,就這樣吧,這樣緊緊交纏在一起……就是他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