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專寵之禍

  盛夏的清晨也是悶熱難耐,太監們時時潑灑清水在曦鳳宮的地面上,總算解了些暑意。

  瀲灩池水溫偏高,月箏只能下去胡亂洗一洗就跳上來,鳳璘嚴厲吩咐過下人們不許她用涼水沐浴,真的很不痛快。頭髮還沒晾乾,身上又被熱出一層薄汗。香竹進來通稟說侯太醫來了,要例行為她請脈,月箏躺回鳳榻,紗帳放下來的時候她簡直要悶得透不過氣來。因為她怎麼吃也不胖,鳳璘總覺得她受過重創又久在洛崗苦寒之地,身體羸弱,每隔七天就要侯太醫來為她診脈。她覺得更需要小心治療的人是他才對,也許他是成心逃避,宣太醫來的時候總在上朝時分,不過太醫院送來的藥物他倒開始按時服用了,氣色好了很多,最近也少見心悸暈眩情況。

  隔著簾子診了診,侯太醫一成不變地說:「娘娘萬安。」

  「大人……」在旁伺候的香竹詢問地看著侯太醫,月箏幾乎都能想像得出太醫搖頭時香竹失望的模樣。每次診畢,結果都要立刻報去乾安殿,月箏知道,鳳璘日夜在盼她有喜的消息。

  「侯大人留步。」月箏煩悶地皺眉,隔簾叫住太醫,「香竹退下。」這話她還真不願意當著香竹問。「侯大人……他……」咬了咬牙,好在已經不是第一次開口了,比上次說得容易多了。「他那般縱慾,真的沒關係嗎?!」她簡直無法理解,明明是病弱不堪,甚至對別的女人「有心無力」的男人,怎麼可能有體力和精力隔三岔五地通宵達旦與她歡好,只略睡一兩個時辰就神清氣爽地上朝理政,說他行將入土真是怎麼也不像!她勸過他,拒絕過他,每當他幽幽嘆口氣,說出那句萬試萬靈的話:「趁我還行,就容我及時行樂吧。」她就沒了輒。

  侯老太醫跪在地上嘴角抽了抽,皇上這個彌天大謊撒下來,最大的幫凶就是他,說著說著似乎也就習慣了,能極其自然地睜眼說瞎話:「娘娘,這也是皇上身體好轉的徵兆,皇上憂勞累積,只要不是過於勉強,也是種舒緩。」

  「他就是過於勉強!」月箏脫口而出,說完自己也懊惱了,這都什麼事啊?竟然和老太醫討論起閨房秘事來了。鳳璘這般折騰,看來也是急於求子,其實沒必要,他有隆安和隆景,不該這樣強求。難道真的是覺得沒能與她共有個孩子遺憾終生?

  侯太醫的嘴角又抽了一下,尷尬地咳了咳,「只要不是服藥支撐,也就算不得……算不得勉強。」

  月箏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熱的,脊背又浮出一層汗,趕緊讓侯太醫走了,說下去真是沒臉再相見了。

  剛昏昏欲睡,就聽見太監說:「右司馬夫人來了。」

  月箏起身隨便攏了攏頭髮,還是疲累得沒什麼精神,駱嘉霖有鳳璘賜給她的令牌可以隨便出入宮禁。外人不知內情,都說皇后娘娘與原夫人十分相契,皇上對原氏一家都另眼相看,原氏一門雞犬升天,連太夫人都常常受邀入宮饗宴。此傳言一出,世家貴族對月箏的攀附之風更盛,禮物川流不息地送入了曦鳳宮。月箏懶得費心,哪些該收哪些退回全憑鳳璘去管,漸漸朝堂盡知:曦鳳宮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外族皇后的風頭一時無兩。

  當然,這是比較中聽的,宮裡宮外都對一個驕橫蠻女為何這般受寵,簡直專寵專夜,眾說紛紜,裡面自然摻雜了很多不堪入耳的猜測。

  「娘娘,娘娘!」兩歲多的原非翊一路喊著跑進來,也許是血緣至親的關係,小小的孩童就和月箏十分親近。月箏看見他也是精神一振,露出笑臉,伸開雙臂讓他撲到懷裡來。

  給他擦了擦跑出來的汗,月箏立刻叫香竹和瑞十把曦鳳宮裡的好吃好玩都拿出來給他,逗他說:「小也想娘娘嗎?」

  月闕一家人的名字都很奇怪,非翊這個名字是原學士冥思苦想出來的,解釋非常生僻奧澀,原家人就都以瞭解到這是個吉利的名字為滿足。當爹的月闕總隨口叫兒子「非也,非也」,從此「小也」這個名字廣為流傳,儼然成為小名。不敢讓小小的孩子叫月箏姑姑,於是「娘娘」這個不倫不類的稱呼就被原家用來代替「姑姑」一詞了。

  逗著小也,月箏眼角抽搐地瞥著坐在旁邊喝著冰茉莉茶鬼鬼祟祟一眼一眼盯著她看的小也媽。「又怎麼了?」月箏沒好氣地問這個被她哥同化得越來越不靠譜的嫂子。

  駱小二的眼神又猥瑣了幾分,探問道:「很『累』啊?」

  當著侄子,月箏立刻受不了了,剜了她一眼,「你到底想說什麼?」

  當媽的也不避諱兒子,先十分嬌羞地推卸了下責任,裊裊婷婷地說:「其實也不是我想問的,是婆婆想知道。京城到處都在傳,婆婆也很煩心。」

  月箏右眼開始狂跳,有了非常不祥的預感。小也媽美目純真地一瞪,「他真的只對你能行,對其他女人都『振奮』不起來啊?」

  小也也跟著瞪大眼,茫然看著姑媽,好像也等著她回答似的,月箏頓時招架不住,高聲喊瑞十把小也帶到外面玩。

  「唉,都嫁了人了。」小也媽還眨著眼,似乎覺得月箏的羞澀十分矯情,放下茶杯又來了一句:「這傳言是不是真的啊?」

  月箏努力平服著自己的呼吸,「我也搞不太清!」這倒是句實話。

  駱小二點頭,「果然是真的。」

  月箏氣噎,什麼就是真的了?!駱小二面色慼慼地安慰說:「你不用擔心,月闕傳信問過師父的,醫書上也記載過這種情況。男人的那個問題,多數是心理原因,他大概覺得特別對不起你,所以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的時候,內疚壓住了色慾,就不行了。」

  月箏這回連額頭的青筋都爆出來了,他們竟然捕風捉影就去問了師父?千里傳信就問這個?!「嫂子……」她咬牙切齒。

  駱小二渾然不覺,還從理論角度繼續分析道:「……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又歡喜又沒壓力,所以就行了。」

  「嫂子……」

  「唉,唉。」駱小二瞥著月箏白裡泛青的臉色,詭異地唏噓,「寵冠後宮……看來也是個體力活兒,身兼數職啊。」

  月箏的血管徹底爆裂了,以前月闕就對她和鳳璘的閨房事很「關注」,娶個老婆也有過之無不及!

  「奇怪啊!」駱小二陷入深深迷惑,「他把整個後宮的『雨露』都澆灌到你身上了,怎麼小半年來你還沒消息哪?婆婆都有點兒擔心了。」

  「……」月箏緊握拳頭,從牙縫裡冷颼颼地往外擠話,「用不用再去問問師父啊?」

  「嗯嗯。」駱小二極力贊同這個提議,連連點頭。

  就在月箏要跳起來轟她出去的時候,鳳璘一手一個拉著隆安和小也從外面進來,瞧了瞧月箏的臉色,有些猶疑:「聊什麼呢?」

  「沒什麼,沒什麼!」駱小二搶著說,還知道要避諱下隱私主角。

  鳳璘笑笑,低頭地看著兩個年紀相仿的孩子,微笑道:「下次,可不能去爬那麼高的樹了。」隆安很喜歡小也,只要得知他進宮一定會找來和他一起玩耍。有些老實的隆安一碰見小也,總是會一反常態地做出些極為調皮的舉動,大概他身邊缺少像小也這樣生機勃勃的玩伴才顯得有些內向。

  月箏看見他的笑容,心裡重重一頓,不可否認鳳璘是個好父親,即便理政再累,每天都要抽時間和孩子們見一面。或許怕她心中有刺,他很少把孩子領到曦鳳宮來,都在乾安殿陪他們。有一次她路過的時候看見他在樹下給雅寧念故事,驚訝得忘記自己本該傲兀離開。

  第一次知曉他已經有三個孩子的時候,她更深地鄙夷了他的虛偽,也口氣惡毒地譏嘲了他。她早就發現了鳳璘對付她的新策略,就是無論她說什麼,他都只是微笑著聽,不生氣也不解釋。她把這沒火性的樣子歸結為他的「病症」。或許當初寬容了雋祁的孩子,她如果真的恨鳳璘,又何必對此耿耿於懷?她生氣的不過是他的虛偽。看他疼愛孩子的樣子,她心裡竟一下子又酸又疼,或許這就是他從小期待而沒得到的父愛。

  「走,朕帶你們去泉湯。」鳳璘又拉著兩個孩子去了偏殿,小也是最喜歡「娘娘」的大水池的,每次來都要在裡面玩很久,也不怕熱。兩個孩子都非常歡喜,笑聲從偏殿傳出來,忙碌準備午膳的宮女太監們都跟著笑嘻嘻的。

  駱嘉霖湊在月箏耳邊,小聲地說:「怎麼看來,他也不是很討厭。」月箏沒說話。

  「你還恨他嗎?」駱嘉霖這回問得很認真,月箏垂下眼,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恨,怎麼不恨?可是……太多的事,還有他的病,都讓她覺得自己也越來越糊塗了。

  入秋,皇后有喜的消息震動了整個朝野。

  很多傳言破滅了,又有很多傳言興起。最盛的消息看起來十分可靠:因為酷似聖上登基前的嫡妻,外族皇后才這樣受寵,她若生下皇子,愛她成痴的皇上很可能立刻冊封孩子為太子。

  月箏坐在院中享受著秋夜的涼爽,星星格外密集,看得久了有些頭暈。「進房吧。」自從得知她有喜對她格外小心翼翼的鳳璘輕輕伸臂攬起她,今夜他的話格外少,月箏知道他有心事。

  並肩躺在榻上,誰也沒有入睡,鳳璘終於開口喚了她一聲:「箏兒……」

  月箏動了動表示她在聽。

  「皇位……留給隆安可好?」月箏終於要有自己的孩子,立嗣問題不容迴避。以前從沒和她談過,因為她會自己想出很莫名其妙的枝節,徒惹煩擾。

  月箏沉默,皇位一直讓她有種莫名的恐懼感,鳳珣,鳳璘,絲雨……包括她自己,都為它變成可悲又可怖的怪物。「我想要個女兒。」月箏沒有回答他的話,一直以來她都夢想有個乖巧可愛的女兒,不用擔心她直面皇位的血腥爭奪。

  鳳璘聽了,低低一笑,「好。」沉默了一會兒,他說:「在冊立隆安之前,我還需……」

  月箏皺眉,非常厭惡,啪地拍開他輕搭在她身上的手,打斷了他的話。還需試探杜家和杜絲雨是吧?還需耍盡心機把牽扯到的人都算計一遍是吧?每次他在她面前掩不住深沉心機的時候,她都會極度討厭。

  鳳璘苦笑了一下,淡然說:「我……都要安排好。」

  他都要為她安排好,若先她一步離開,絲雨便會因是皇帝生母而成為太后,月箏……不是她的對手。

  月箏聽了他這句話,鼻子驟然一酸,每次他像這樣交代後事般說話,她都受不了。雖然恨他的詭詐,又覺得無奈。身為帝君,若不能駕馭情勢,便只能落得慘淡下場,就如……鳳珣。

  杜絲雨一直迎到祥雲宮外的宮道上,距上次鳳璘臨幸這裡已經一個多月了。鳳璘的儀仗走過來的時候,她循規蹈矩地跪下迎接,被鳳璘飛快地撈起,她向他嫵媚的笑了笑,這麼久沒來,她沒有半分怨色。進了內殿,獻過茶果,杜絲雨不動聲色地打量端坐上首的這個俊俏男人。密報……真的準確麼?他的臉色的確是蒼白,雖然勉力強打精神還是掩不住佈滿周身的倦意。可……他真的到了行將就木的最後時刻?

  對他,她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怨?愛?極端的情緒早在兩年前消耗殆盡,如今的她,變成了和他一樣冷酷的人。在收到密報鳳璘患上嚴重的弱症,已經病入膏肓的時候,她不是不難過,正如此刻看著自己從少女時代就愛戀的美貌男人,覺得十分惋惜。他要死了?她不得不承認,她最先感到的是一陣解脫般的輕鬆,終於都結束了!她再不必對隆安的未來戰戰兢兢恐生有變了。她看著燭火中的鳳璘微微而笑,唉,還是恨他的呀,他變心了,所以就算他死,她也不要傷心!

  鳳璘丟了個眼色,梁岳便識趣地帶著宮人們退了出去。雖然絲雨保持微笑,輕輕顫動的指尖還是暴露了她的緊張。

  「絲雨。」他嘆了口氣,「五日後,朕打算冊立安兒為太子。」

  絲雨立刻跪下,叩謝這天大的恩典。他這樣匆促的立嗣是不是真的到了快要撒手而去的時刻?不然不可能月箏還懷著孩子就匆匆冊立隆安。

  鳳璘坐在椅子裡看著她,看了很久,久得她都奇怪地抬頭探詢地瞧。他笑了笑,「朕只有一個條件。」

  條件?絲雨愣了下,隨即無法抑止地冷漠一笑,她已經猜到了答案。他要走,捨不得的只有一樣。

  「你……可能善待月箏?」他問,冰涼涼的眼神看得她徹骨寒冷。他何必還問?他自己也說了,這是個條件!

  「臣妾與皇后從小相識,自會和睦相處。」絲雨垂下眼,鄭重地說。她聽見坐在上首的他深深嘆了口氣,這樣的結局……他很無奈吧。就算原家能與杜家在朝堂上一較高下,可後宮裡的原月箏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再多風光榮耀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她失盡人心。不是因宮眷間譭謗她的一切原因,只是因為她受到鳳璘的專寵!於是,她便是後宮裡所有女人的仇敵。

  夜晚,當鳳璘只是安然沉睡在她的身邊時,絲雨在深濃的黑暗中微笑了,病入膏肓或者是真的,「隱疾」卻是他扯下的無恥謊言!其他妃嬪不知道,所以只嫉妒月箏是唯一讓他「興奮」的幸運女子。可是,他瞞不過她!

  和她生下隆安,並非顧念往日一番情義,出生帝王家,「延續根脈」是從小烙入他靈魂的東西,這恐怕是他唯一剩下的把原月箏考慮在外的理智。他從來就對杜家保持著警惕的態度,隆景的存在就是證據,他不會讓杜家成為「唯一」皇子的外戚而多了資本。

  命運,真的是個很難以琢磨的東西。絲雨想著,差點笑出來,自己也覺得有些瘋狂。此刻他無動於衷睡在她身側的恨,讓她對他的死亡感到一陣幸運。她畢竟比原月箏走運,搶不到這個男人的心卻為兒子搶到了那張九五龍座,然後……成為後宮真正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