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野蠻夫自然擅長種瓜,翻土平地,澆水播種,蕭魚看著他那樣兒,嫻熟有力,覺得還挺有趣的。
先前她還不服氣呢。覺得他小瞧人,現在看來,紙上談兵的確不如實踐。
蕭魚跟在他的身旁,裙角和鞋背有泥土沾著了,就跺幾下,他停下來看她了,她就機靈的走過去給他擦汗遞水。蕭魚覺得,這鄉野間的小媳婦,大抵也是如此吧?
元嬤嬤與春曉春茗站在一旁看著。春茗笑笑,小聲的說:「現在看過去,咱們娘娘和皇上站在一起可真登對。」皇上對他們娘娘的確是挺好的,就是平時吧,不笑的時候,就非常嚇人。
又道,「跟村子裡的小夫妻似的。」
的確是登對的。只是鄉間的日子,哪有這麼輕鬆?她家娘娘自小嬌養,細皮嫩肉的,哪裡受得了田埂間的風吹日曬?她終究沒有吃過真正的苦……也但願她一輩子都這般。元嬤嬤看著面前高大與嬌小這兩個身影靠在一起,欣慰的笑了笑。
很快就種好了。薛戰單手握著鋤頭,瞧著跟在自己身邊的妻子,現在看去,倒是頗有些體貼。
如今他是九五之尊,她榮華富貴,可倘若還是一個普通的鄉間男子,他也斷然不會讓自己的妻子吃苦的。
蕭魚見他看著自己,以為是又要擦汗了,正將帕子拿出來,擡起手……見他忽的彎下腰來,男人的氣息倏然逼近,帶著汗味兒和泥土的氣息。因他比她高出許多,彎腰的姿勢就有些像逗小孩子。
蕭魚眼兒睜大,疑惑的望著他。
流過汗的臉頰略微泛著水光,只是男人的汗彷彿特別多,擦了又有了,那汗珠從額頭,順著高挺的鼻樑往下流,沿著下巴掉落,落進了他的衣領之中。
那衣袍之下,是健壯的、肌肉賁張的男性身軀……粗糙、野性,卻又男人味十足。
他看著她,凜冽的眉眼變得柔和,蕭魚楞住,見他慢慢逼近,便下意識的望後面退了一步。
只是這地凹凸不平,蕭魚身子晃了晃。
是他伸出了手,輕輕鬆鬆的摟住了她的腰,扶穩了她,然後含笑,聲音低低的、慢慢說了一句:「……我媳婦兒真好。」
等蕭魚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朝著殿門走去。
蕭魚站在原地,面頰微紅。看著他的背影,那玄色龍袍和錦靴都沾了泥土,他的身形魁梧而挺拔。又看了看身旁平坦整齊的瓜地,然後才握緊手中這滿是男人汗臭味兒的帕子,而後反應過來,小步跟了上去。
薛戰去凈室沐浴,蕭魚也要洗,雖說她沒出汗,卻也碰了鋤頭沾了土了的。她凈手後,薛戰就已經洗好走了出來,蕭魚忙將雙手擦乾,過去替他更衣。
薛戰低頭看她的腦袋,說:「皇后若是喜歡耕地種田,朕日後親自教你。」
這也太麻煩了,而且他那麼忙……蕭魚只當他這會兒正在興頭上,也就順著他的意,點點頭道:「臣妾謝過皇上。」
又聽他說道:「今日朕讓趙泓進宮來陪你,怎麼?你不是挺喜歡他的嗎?不多說會兒話?」
不是他介意前朝之事的嗎?蕭魚心裡有疑問,卻不敢直接問。
替他穿好了龍袍,系好玉革帶,一雙小手搭在他勁瘦的腰側。
然後認認真真的說道:「那日之事,臣妾已經知錯了,日後絕對不敢再欺瞞皇上。至於安王,臣妾覺得皇上先前的安排就已經很好了,頻繁出入宮廷,有些不大妥當。」前朝帝王,雖然只是一個五歲稚兒,可在宮中晃來晃去,總歸是不大好的。
薛戰見她說話小心翼翼,便斂了笑意,淡淡的說:「朕知道你在想什麼。朕既然留他一命,只要他不做出什麼過分的事情來,朕不會動他的。」
她的確是怕他傷害趙泓。蕭魚張了張嘴沒說話,默默的替他套好外袍,踮起腳替他整理了衣領,又彎腰將他袍子下襬的褶皺撫平。然後才擡起頭看他。
見他的神情有些不悅,與適才幫她種瓜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她道:「皇上仁慈,是臣妾小人之心了。」他看似粗糙,可能坐上這個位子,又豈是一般的鄉野村夫?他都已經看穿她了,她遮遮掩掩,反倒是欲蓋彌彰。
薛戰嗯了一聲,說道:「先前朕覺得你在宮中悶,才特意想著讓郭大人的妹妹進宮陪陪你。你既與她不投緣,恰好下月是你生辰,到時候大辦一場,你想請誰便請誰,與你交好的姐妹,若要在宮中多留一會兒,朕也沒有意見。」
郭素宜……想起這位郭姑娘,再看面前的薛戰,蕭魚倒是覺得,若今日在院前種瓜的是郭素宜,他定然不會嘲笑人家笨手笨腳。
她終究做不來鄉野村婦,幫他擦汗遞水,也不過是一時覺得有趣。洗衣做飯,劈柴燒水,她都沒有做過。
蕭魚說:「臣妾與郭姑娘也不是不投緣,只是——」
而薛戰彷彿並沒有怎麼聽,穿戴好之後,與她說:「好了,朕還有些奏摺要批,晚些再回來。」
蕭魚忙頷首,送他出了鳳藻宮。
……
這日賀茂剛從神機營當值回來,一進府,那管家便迎了上來,與他說:「大人,含光院那位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吃不喝,伺候的丫鬟也沒辦法,您看……在這麼下去,這人得餓死了。」
這管家是與賀茂同村的一個老者,昔日對賀茂很是照顧,因他早年死了老伴,唯一的兒子在五年前就戰死沙場,等賀茂安定之後,便將他接到府中管家。
賀茂雖年輕,現下已是堂堂的神機營副將,又儀表堂堂,為人正直善良,已經有許多人上門說親了。那新帝也賞識他的英勇,光是美人,找不到合適落腳的,就都統統塞到他這邊來了。
若是旁人,自然歡喜。
只是賀茂性子保守老實,那些嬌滴滴的美人,是一個都沒有碰,能送的都送走了……好不容易都送完了,皇上又賞了一個。
而且還不是普通貴女。
賀茂有些頭疼,可想著那姑娘年紀輕輕的,若是就這麼餓死了,那也太可惜了。於是用力握了握腰側的佩劍,一張俊臉緊緊擰著,才道了一句:「我去看看。」
賀府氣派,遊廊裝飾戧簷磚雕,箍頭彩畫。賀茂住在東院正房,領來的女眷都安排在西院那邊。
含光院內有一處荷花池,南面堆砌太湖石,還有一座八角攢尖涼亭。賀茂邁著矯健的步子往裡面走,等走到院門前,忽的頓了頓,猶豫片刻,才走了進去。
果真如管家所言,紅漆雕花房門緊閉,兩名綠衣丫鬟端著膳食候在外面。
賀茂先是敲了幾下門,見裡頭的人沒動靜,才擡手推了推,發現裡面上了門閂,才往後退了兩步,一擡腿,「啪」的一聲,就將房門踢開了。
賀茂進去,瞧見裡頭一片狼藉,撩起屋中綢簾看了看,倒是未尋到人。待將邊上的紫檀木雕花立櫃打開後,才見有人蜷在裡頭。
雙手握著簪子對著他,眼神兇狠,只是她身量單薄,看著毫無威懾力,猶如一隻被惹怒了的小雞。
裡面正是前幾日被賀茂所捉,又被新帝賞賜給了賀茂的前朝長寧長公主趙嫿。
趙嫿看到面前之人,就認出了他便是那日捉了自己的賀茂,登時怒目相視,厲聲道:「你這逆賊,若是敢過來,休怪我簪下無情!」
賀茂見她劍拔弩張、神情緊繃,彷彿是他要輕薄她似的。就耐心說道:「皇上已將你賞賜與我,日後……日後你就是我的人,我會對你好的。」
這趙嫿並非普通女子,他不能隨便的將她放了,皇上既將此人給了他,他只能好好將她放在自己的身邊。
一提新帝,趙嫿目眥欲裂,激動道:「不過一個竊國賊人,也敢稱帝?我趙嫿便是死,也絕對不會受你侮辱!」她輕笑一聲,想到了什麼,才說道,「那薛賊只當大魏所有女子都如蕭魚那般,為了活命,竟委身於有著國仇家恨的賊人。」
賀茂知道,這長寧長公主昔日與前朝帝王趙煜兄妹情深,可聽著她這般說皇后娘娘,心下便有些不大舒服了。再說了,他也沒想過侮辱她。
瞧著面前的趙嫿,雖衣衫狼狽,卻也看得出是個容貌不俗的女子。
趙嫿咬牙切齒:「再看,我就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只是這性子……烈了點兒。賀茂摸了摸鼻子想著。
賀茂轉過頭去,不再看她,只是他一轉身,那藏於櫃中的趙嫿便朝著他撲了過來。
待賀茂察覺過來的時候,她手中的簪子已經將他的胳膊給劃破了。
外頭的侍衛一下子衝了進來。
賀茂將人制止,才擡手示意他們出去。然後奪了趙嫿手中的簪子,丟到了窗戶外面。
他一手捂著胳膊的傷口,那汩汩鮮血從胳膊淌了下來,卻是連眉頭都不皺,聲音平靜的說:「我賀茂從不欺負女人。你是皇上所賜,所以我不能讓你走,只是這府中你可以隨意走動,我不會限制你。還有……前朝腐敗,官官相護,皇上登基後,勤政愛民,有目共睹。我知你是前朝皇室,心中尚不大能接受,可總是要面對的。你若聽話些,我便好生待你,你若是還如此,要餓死,我也不會再管。」
想了想,賀茂想起那日所見的皇后娘娘,覺得她年紀輕輕,看著很是善良,才說:「皇后娘娘不過一介女流,有些事情並不是她能做主的。且她與皇上帝后情深,未必不是一樁好姻緣。」
若非皇上娶了皇后娘娘,那她年紀這麼小,便要守一輩子的活寡了……那得多可憐啊。
而且,改朝換代免不了流血死人的,如今整個護國公府都歸順了,又只抓著皇后娘娘不放做什麼?
趙嫿卻是冷冷一笑。昔日她皇兄待她不薄,如今不過多久,便又另嫁他人,還是篡國逆賊,當真是薄情寡義,淫蕩無恥。她自是不知此人對手,淡淡諷刺道:「你倒是為她說好話。」
想起皇后嬌容月貌,賀茂耳根一燙,輕咳一聲,道:「下月便是皇后娘娘十五生辰,如此年輕……」若當時真的殉國了,多可惜啊。
趙嫿眼簾低垂,喃喃的說了幾句,忽的看向賀茂,直言道:「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賀茂一楞,眼睛睜大了一些。如此立場,她竟還能這般高高在上要他做事,他蹙眉,不滿的嘀咕了一句:「我憑什麼答應你?」
「若你不答應我,我便繼續絕食。」
好像誰……求著她吃飯似的。賀茂心裡默默的想。
……
這日蕭魚端著點心茶水過去的時候,薛戰正在禦花園射箭。
她站著看著,見他手握弓箭,長臂一拉,便將那弓拉得滿滿,然後「嗖——」的一聲,那離弦的箭便直直射了過去。
正中靶心。
男人英姿挺立,神情專註,猶如林中猛獸,天上雄鷹,渾身都充滿了力量。
蕭魚自幼便出生將門世家,自是見慣了父兄練箭,只是見得多了,便能看出一些門道來。這薛戰習武練箭,並不是毫無章法的,只是……這麼一個鄉野漢子,不曉得是何人教他的?
蕭魚站了一會兒,見他轉過身看了自己一眼,才繼續走了過去。
薛戰見她婷婷裊裊,蓮步姍姍,皎如明月,含笑道:「皇后覺得朕的箭術如何?」
蕭魚想了想,開口道:「皇上的箭術,自然無人能及。」
薛戰嘴角一彎,似是滿意她的回答,而後低頭看她,小聲的問:「朕剛才見你神情恍惚,在想什麼?」
她想什麼他都要管嗎?蕭魚瞧了瞧他的眉眼,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開口說道:「臣妾只是想到,先前聽聞皇上在驪山狩獵,赤手空拳將一頭豹子擊斃,覺得很是英武。」
薛戰笑了:「如此,那下回狩獵,朕便帶你一起去,讓你親看看看朕的英武,如何?」
蕭魚想了想,就搖搖頭。
見他疑惑的看著自己,忙解釋說:「臣妾聽說那驪山有深山野人,專食人肉喝人血,比那虎狼還要兇猛……臣妾還是不要去了。」
薛戰見她小臉白凈,眼眸清楚,神情很是認真,是真的懼怕那野人,才緩緩的問:「那皇后,可見過?」
若只是傳言,她也不會如此懼怕。蕭魚點頭,說:「自然,臣妾年幼時,隨父親去驪山狩獵,就曾遇到過……好在臣妾機靈,逃過了一劫。」
她知驪山設有陷阱,將那野人誘去那兒,那野人雖兇猛,可到底只是野獸,想來腦袋簡單,自是掉進了那放有捕獸夾的陷阱之中。不過後來她父親過去看的時候,只見那玄鐵所鑄的捕獸夾竟活生生被扳了開來,只餘下一大灘血跡。
見面前薛戰沒有說話,蕭魚輕輕喚了他一聲,小心翼翼的問:「皇上,您在想什麼?」
薛戰這才笑了笑,黑眸沈沈望著她,眉眼俊朗似遠山。
就聽他聲音低低的說道:「朕在想……晚上該怎麼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