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施捨

  自靈堂出來,蕭魚的臉色不大好。春曉只道她因趙泓的死而傷心,也就沒有說話,安靜跟在她的身後。

  院中秋葉蕭蕭,緩緩走來一個高挑頎長的身影。

  是祁王趙煊。

  他穿了件交領雪色直綴,腰間佩戴的羊脂玉珮隨他的行走輕輕晃動。本就是白皙俊雅的臉,這會兒看著更是蒼白羸弱,整個人有種搖搖欲墜的虛弱感。

  蕭魚看著他,眼神忽的一頓。

  晉城多數前朝皇室已遭遇不測,若是她收到的消息沒錯,這祁王趙煊,也是受了重傷的。先前他照顧趙泓也就罷了,現在他傷得這麼嚴重還過來……

  正想著,那趙煊的眼睛已經朝著這邊看過來。翩翩貴公子,矜貴清雅,比之宮中那粗俗的蠻漢,看著更有皇家氣派。祁王風姿祁秀,又如此疼愛趙泓,蕭魚應該是欣賞的。可是不知怎麼回事,每回她看著趙煊,總是有些不大舒服,甚至有些排斥。

  趙煊緩步過來,走近時,更能看到他唇色發白,眼眸是略淺的琥珀色,聲音聽上去也很虛弱:「臣,見過皇后娘娘。」

  蕭魚頷首應下,示意他不必多禮。看著他高高瘦瘦的蒼白模樣,說了一句:「王爺也要保重自己的身體。」

  趙煊擡頭,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而後得體的錯開,說道:「多謝娘娘關心。」

  也不是她關心他。畢竟他曾經那麼照顧趙煜。蕭魚未多說話,點頭便朝著大門走去。

  淺金色的陽光落在趙煊雪色的衣袍上,他側頭,看著那抹漸漸走遠的纖裊身影,多看了幾眼,這才轉過身去。

  外面停著蕭魚過來是坐的青綢馬車。蕭魚未註意到有任何的不對勁,滿腦子想著都是趙泓的事情,待有人替她掀起車簾,她進去後,看到那馬車正中央坐在的高大男子,登時嚇了一跳。懵了一會兒,才張了張嘴,道:「皇上?」

  他怎麼來了?

  薛戰就穿了身直綴,雲龍紋圖案,腰間是玉製革帶。晉城貴族男子大多喜歡佩戴香囊玉珮,他卻是不喜這些,腰間空蕩蕩的,只兩條長腿左右放著,手搭在膝頭,手指輕輕的敲。這是她剛開始就看到過的小習慣,百無聊賴時,就喜歡這樣敲手指。不過他日理萬機,很少有沒事做的時候。

  他擡眼看了看她,淡淡的說了句:「朕來接你。」

  蕭魚「嗯」了一聲,就坐到他的身邊。

  這狹小的馬車並不能與她的鳳駕相比,她本就是低調出來,沒想到他也會跟著出來。這會兒他一坐下,蕭魚明顯感到有些擁擠。即便是拘束著坐下,放著的雙腿也與他的緊緊挨在一起,隨著馬車的晃動輕輕的碰撞摩擦。

  蕭魚在想趙泓的事情。

  想到適才在棺木之中所見的男孩兒,在回憶趙泓那張胖胖的臉……那個人,肯定不是趙泓。蕭魚握著的手下意識的攥緊。或者說,趙泓可能沒有死。可是她又不敢肯定。

  行至拐彎處,車輿略有傾斜。

  蕭魚心不在焉,身體就朝著車壁靠過去,在她的腦袋要撞上身側的木板時,她感覺到一隻手輕輕托住了她的腦袋。滾燙的掌心與她的臉頰貼在一起。

  那手稍稍用力,她整個身子就被帶了過去。

  蕭魚呼吸一滯,去看他的臉。車簾被風吹得一掀一掀,照入的陽光斑駁的打在他的臉上,他的眉目看上去有些清冷,硬朗的猶如高峻挺拔的孤峰。現在已經很平穩了,可他的手還是沒有鬆開。蕭魚看著他,眼神沈沈的看著自己,瞳孔漆黑,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像只追尋獵物許久的野獸……看上去非常危險。

  她下意識抓了抓自己的衣擺。

  他的拇指摩挲著她的臉,越來越用力。最後俯身上來,將她抵在逼仄狹小的馬車一角,低下頭用力的吻她。他的吻粗暴炙熱,就像他這個人,半點君子的溫和矜貴都沒有,想要就去奪,不聽他的話就生氣。

  氣息盡數被他奪了去,蕭魚只覺得呼吸艱難,在他的手自她衣擺處伸入時,才急急忙忙去抓。

  用力的把他的手握住。其實以她的力氣,即使再用力,她也無法撼動他半分,可現在,她一抓住,他就立刻不動。只是他的臉與她的貼在一起。蕭魚的眼睫輕顫,呼吸紊亂著,去看他的臉,張嘴道:「您……」還沒說話,就感覺到壓在她身上的重量驟然抽離。

  是他坐了起來。

  蕭魚見他衣冠楚楚坐在身旁,也慢慢坐了起來,低頭將身上淩亂的衣衫整理了一下。她十指冰涼,輕輕拉了幾下衣擺,將上面的褶皺撫平。

  卻聽薛戰開口說:「年年,你知道朕在意你吧?」

  蕭魚微微一楞……她知道。

  「……朕昨夜想了很久,有一剎那,恨不得想,只要你能對朕真心實意,朕可以發誓,無論如何,都會保全蕭家。即使最後,朕失去了皇位,朕也認了!」

  蕭魚的眼睛慢慢睜大。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帝位對於他來說有多重要,她最明白。她從小就被教導成為皇家婦,有些想法已經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就像她先前嫁給趙煜,一生都給了趙煜,她也不會真心喜歡他。她只會尊重他。

  薛戰健碩的胸膛緩緩起伏,也不曾想過,有朝一日他會有這等沒出息的想法。

  就為了一個女人。

  即便他再喜歡她,再疼愛她,也始終有所保留。甚至覺得,他因為利益除去那些她所謂的親人,她也不會難過太久。可昨日她的那句「願意陪他一起死」,讓他徹底楞住,繼而心中開始動搖。

  「可是年年,朕做不到。」薛戰靜靜望著她的臉,說,「朕對你好,你不領情;要朕搖尾乞憐,要你的施捨,朕也不想。你說要與朕相敬如賓,那你知道,如何才是帝后之間的相敬如賓嗎?你能受得了嗎?」

  蕭魚有想過。自她在護國公府接到聖旨的那一刻,就想過。那時候她還沒有見過他,只是光聽著那些傳言,就覺得可怕。皇宮就是龍潭虎穴,而新帝,就是這龍潭虎穴中最兇狠的、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

  薛戰輕輕的說了一句:「朕再給你最後一次選擇,你要不要?」

  蕭魚緊緊攥著雙手,見他雙目赤紅,語氣卻非常平靜。若她對他沒有一絲感情,她大可以虛情假意的騙他。他這人之前好像沒有什麼女人,哪裡知道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其實很好騙的……可是她不想。

  見她睜眼看著自己,雖然沒有說話,可薛戰哪裡看不出來。他輕輕嗤笑一聲,才對著外面大聲道:「停車。」

  駕車的馬伕一下子停了下來。坐在車伕旁邊的何朝恩將車簾掀開,對著薛戰道:「皇上,您……」

  「替朕備馬。」帝王的聲音威嚴決絕。

  薛戰迅速起身下了馬車。那掀著車簾的何朝恩朝著裡頭看了一眼,目光落在蕭魚身上,見她側身坐著,露出一張白皙精緻的側臉,額角有幾縷青絲落下,黛眉如柳,細膩如玉的臉上卻沒有一絲血色。他恭敬的頷首,而後緩緩將馬車簾子放下。

  馬車再一次啟程。蕭魚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角落裡,一動不動。耳畔車輪轔轔,風吹動車簾的噗噗聲,還有漸漸遠去的馬蹄聲。蕭魚面容平靜的看了看身旁空出的位置。

  馬車現在非常寬敞,一點都不擠。只是她心裡覺得有些空落落的,好像丟了什麼東西。

  他放不下他的江山,她也無法割捨自己的親人……早就該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