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五伯跟你說了什麼?你自回來後,就一直心神不定。」
「五伯伯說我不懂馭人之術,難以勝任皇后之職。」
鄭氏聞言睫毛微顫,最終一笑:「按理說,五伯是你的老師,娘不該反駁他的話,但是晚晚,皇后,不一定要精於馭人的。」
謝長晏睜大了眼睛。
「帝乙歸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月幾望,吉——晚晚可知何意?」
「知道。說的是當年紂王的父親,將妹妹嫁給了周文王,王后的衣飾簡單樸素,還不如陪嫁者華麗。」
「對。所以,此卦說的是,為人妻子,不要獻媚取悅,也不要貴盛自持。柔順中正,謙虛待人,方是皇后之道。」
謝長晏若有所思。
「自秦以來,雖然百姓都要尊敬皇后,但真正能有美名傳世的皇后,不過二人:漢文帝之後竇漪房、漢光武帝之後陰麗華。為何?皆因她們品性寬仁,光明磊落。」鄭氏說到興致處,索性脫了鞋上榻與女兒同倚,「再看高祖之後呂氏,臨朝稱制,掌權十六年,無謀嗎?少智嗎?後人又如何說她呢?」
「志懷安忍,性挾猜疑。置鴆齊悼,殘彘戚姬。」
「對。且不說後人,就連她的夫君都厭煩她。她的兒子,更是說出了『此非人所為』的誅心之言。晚晚覺得,她這一生,快活嗎?」
謝長晏搖了搖頭。
「我十五歲時嫁入謝家,你父常年在外帶兵,幾年都見不到一次。我若用謀,本可遷至濱州與他相聚,但我敬他忠心衛國,不忍一己之私而污他清廉。就這樣,過了五年。」
謝長晏一怔,剎那,心中湧起萬千情緒。
鄭氏臉上卻是雲淡風輕:「你父不幸隕難,族長允我再嫁,被我拒絕。為何?」
謝長晏眼眶微紅:「娘親是為了女兒……」
「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氣節。不錯,我確實不謀,也不屑於謀。但我所做之事,令這十二年來,族人尊敬稱讚幫持,令你可以衣食無憂平安和順地長大。」鄭氏撫摸著謝長晏的鬢髮,感慨道,「吾兒,為人一世,得失得失,事事算計,哪算得過來啊?只要你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何懼他人?」
謝長晏如醍醐灌頂,遂起身跪拜:「女兒悟了,謝娘親教誨。」
「真的悟了?」
「是。五伯伯的棋藝課,噢不,謀藝課,女兒會認真聽仔細學,如大海行舟,任憑他駭浪滔天,我心中自有定海之針。」
火光搖曳,映著謝長晏的眼睛,閃閃明亮。
雪融風暖,草長鶯飛。
三月三,芍藥花開之時,謝長晏又長了一歲。
而這一日,燕王的天使也抵達了隱洲。
謝長晏隨鄭氏來到會客大堂時,謝懷庸正在招待天使奉茶。謝長晏一見之下,不由得吃了一驚——
只見他穿著緋色圓領窄袖袍,用一雙圓圓胖胖的手捧著茶杯,一喝茶,那杯子就遮去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極為靈動。
「好小啊!」這是謝長晏腦海中的第一個想法。
「他看上去比我的年紀還小,而緋衣為五品袍,他這麼小就是五品大官了?」這是謝長晏的第二個想法。
「聽聞陛下身邊有一對頗為得寵的雙胞胎小太監,名叫如意吉祥,這不會就是其中之一吧?」謝長晏正這麼想著,就見謝懷庸轉向自己道:「長晏,這位是陛下身邊的如意公公,特來宣讀聖旨。」
還真是他!
如意將茶杯放回到幾上,露出了完整的臉,真真是明眸皓齒,粉雕玉琢。於是,那關於燕王性好孌童的傳聞便不由自主地又在她腦海中浮現。
謝長晏連忙低眉斂目,不讓臉上表露出真實情緒。
對比她的克制,如意明顯要放肆多了。他將謝長晏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眼神頗為古怪,似有不屑。謝長晏向他欠身行禮,他也倨傲地承受了,並未還禮。
接著,他從袖中取出一卷黃絹朗聲念了起來:「謝長晏聽旨——風化之基,必資內……嗯,夫、輔!對,輔人倫之本,首重、重、重……坤儀。此天地之定位,帝王之、常常經也。爾既為後,當秉淑媛之之之……」
一旁的謝知微實在看不過去,小聲提醒:「懿。」
如意白了他一眼,繼續念道:「懿,體山河之儀。故擇鶴公為汝師,即日進京授學,欽此。」
謝長晏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震驚。笑的是堂堂天使居然連聖旨上的字都認不全;驚的是聽陛下這意思,是要她馬上進京,還給她找了個老師。鶴公,鶴公又是誰?
謝懷庸臉上的表情很是凝重,將如意請到一旁道:「公公,還請公公提點,陛下為何要長晏現在就入京?」
如意悻悻然地收了聖旨,賭氣般不予回答。
謝知微遞上一個錦匣,謝懷庸將匣子塞入如意手中:「隱洲窮鄉僻壤的,也沒什麼好物,就這落霧礁下產出的珍珠,還算養眼,請公公笑納。」
如意將盒子原封不動地推了回去:「陛下的心思,奴婢哪裡猜得到?聽旨就是了。」
謝懷庸只好作罷。
如意並未多留,宣完旨後便走了。走時又用那種審度的、微含不屑的目光盯著謝長晏看了幾眼,看得謝長晏不舒服極了。
一行天使離去後,謝懷庸沉默了半晌,才抬眼看向謝長晏:「雖說比預計時間提前了兩年,但早點熟悉玉京也好。而且能拜鶴公為師,長晏,這是你的造化。」
「五伯伯,鶴公是誰呀?」
謝懷庸還未回答,鄭氏已急聲道:「鶴公雖才學過人,但風行不佳。由他輔導帝后,於禮法不符。」
謝長晏更是好奇,拉住她的衣袖道:「他到底是誰啊娘親?」
鄭氏猶豫了一下,嘆道:「他是風丞相之子風小雅。」
「啊。」謝長晏的「啊」不是為風小雅,而是為風丞相。若說燕國最有名望之人是誰,那便是兩朝重臣風樂天了。他是太上皇時的丞相,太上皇出家後,他又兢兢業業地輔佐新帝彰華,修整邊防,整頓吏治,延續了太平盛世。而他最為百姓津津樂道的一點,就是不讓族中弟子出仕為官。由此,風氏家族無第二人在朝,算是難得的清廉。
鄭氏見女兒好奇,便繼續道:「風丞相就這麼一個獨子,先天不足,甫一出生便患有融骨之症。」
「什麼是融骨之症?」
「就是骨骼無法正常長成。隨著年紀增長,關節逐漸腫大,出現不同程度的彎曲和增生,令行動艱難,無時無刻不處於疼痛之中。」
謝長晏一怔:「那風小雅現在……」
「他出生時大夫斷定活不過十歲,而他十歲那年,一度垂危。百姓們一聽說丞相大人唯一的兒子出事了,紛紛於十二月十二日的冰雕祭攜孔明燈於幸川,為他祈福。那一夜,足足去了千人之多。」
謝長晏聽得幾乎入了迷。
「說也神奇,他真的挺了過來。風大人還尋了武學高手教他武功。如此另闢蹊徑,倒成就了一身好功夫,也讓他一直活到了現在——廿十歲整。」
「二十歲?那做我的老師確實有點年輕……」
「許是因為看破了生死,所以及時行樂……」鄭氏說到這裡,感慨萬千,「他的草木居內,全是蒐羅來的天下絕色。玉京流傳著一句諺語:『鶴來速關窗,姑娘勿多望。望一望,啊呀,就要別爹娘。』」
謝長晏「撲哧」一樂。
鄭氏卻是滿面憂愁:「就是告誡年輕姑娘們離他遠一點,莫要被他看上,帶去草木居。這樣的人,怎能當你的老師,與你朝夕相對呢?」
謝長晏又笑。
「所以,為了防止流言蜚語,還請五伯上書陛下,求換老師。」鄭氏說完深深一拜。
謝懷庸想了想,看向謝長晏:「長晏,你如何想?」
謝長晏道:「娘親以為陛下是個怎樣的人?」
鄭氏怔了怔,答道:「陛下天縱英才,運籌帷幄,是不世出的明君。」
「那麼娘親以為,如此明君,會不知此人之劣,會不顧宮廷顏面,會安排失當,留下禍端嗎?」
鄭氏一怔。
謝長晏挽住她的手道:「我若是授課之後,察覺此人不妥,按條論理,言之有物地上摺,也就罷了。此刻,僅憑傳聞,就忐忑不安,讓五伯伯僭越上書,陛下會如何看我?鶴公會如何看我?到時候我去玉京,孤身一人,又為陛下和鶴公所厭,如何自處呢?」
鄭氏面色不禁一白,再看向謝長晏的眼神裡,就多了很多震撼。
謝長晏笑吟吟地站著,烏黑明亮的眼睛,在稚嫩的面容上溢彩流光。乍一看似乎與半年前並無兩樣,再細看,卻又長大了許多。
遙想她半夜哭醒說謝懷庸嫌她無謀時的場景,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