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
「父親給你列的課目表,也就是說——今後一年,從卯時到戌時,你都再無閒暇時間。」
謝長晏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頓覺生不如死。
琴課——
謝長晏勤勤懇懇地彈著琴,一旁的謝知微扶額嘆息,一臉的生不如死。
畫課——
謝長晏飛快地畫完,交給謝知微,謝知微看了她的畫後,一臉的生不如死。
棋課——
謝長晏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落了一子,對坐的謝知微終於不再是生不如死,而是「撲哧」大笑出聲,笑得捶胸頓地,眼淚都出來了。
書課——
謝知微將一疊宣紙推到謝長晏面前,謝長晏無比珍惜地開始練字,寫了幾個,抬頭看見謝知微的微妙表情,當即氣得跳起來打他……
窗戶外,竹葉飛落,從霧氣氤氳漸漸轉化成了白雪皚皚。
深夜,書房。
謝懷庸用一把袖珍銀剪將燭芯剪去一截,撥亮火光後,將碧紗罩重新罩好。
做完這些,他將手仔細擦乾,才悠悠回身,在書案前坐下。「說吧。」
跪坐在案前的謝知微行了一禮。「是。這半年來,孩兒按照父親的囑託為十九妹授藝,成果頗微。她並非不努力,只是於琴棋書畫上確實沒有天賦。」
謝懷庸翻看著謝長晏的課目簿,眉頭微蹙。
「比如琴譜,她聽不出角徵羽間的區別,只能將指法記熟於心。這樣彈奏出的曲子,自然毫無靈性。」
「棋藝上,我都不要求她走一步思十步,只要思三步即可,但她對弈時還是毫無章法。」
「書法上,許是平日裡過於勤儉,總有不捨落筆之態,寫出來的字難免拘謹露怯。」
「畫藝上,她能將現有的東西畫得一模一樣,但毫無境界可言。」謝知微說完後,總結道,「孩兒覺得,再學下去也不過勉強及格,想要出類拔萃,很難。」
謝懷庸默默聽完,將目光投遞到不遠處的一道漆雕屏風上。屏風有四扇,上繪春夏秋冬四景,但又與尋常的四景圖截然不同——
春之扇上,畫的是一片星空,形如水勺的北斗指向東方。
夏之扇上,畫的是兩個裝在彩色絲網中的雞蛋,一蛋完整,一蛋破裂,顯見是鬥蛋失敗了。
秋之扇上,畫的是一塊燒灼得通紅的龜甲,甲旁放了一株果實纍纍的麥穗。
冬之扇上,畫的是一個紅泥小火爐,上面美酒已沸,旁邊兩隻酒杯,一隻立,一隻倒,流了一地瓊漿。
四幅畫都筆法精簡,寥寥幾筆,大片留白。最後一扇的落款為「隱洲謝繁漪敬祝」。
謝知微順著謝懷庸的目光也看向了這道屏風,眸光微閃,不禁嘆道:「北斗東指喻春;孩童鬥蛋喻夏;灼龜稻熟喻秋;綠蟻新酒喻冬。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最可貴的是跳出了通俗的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令人耳目一新。這幅四景圖當年於您壽誕上獻出,多少人拍案叫絕。三姐姐確實是了不起的人物,十九妹難望其項背。但是——」
謝知微說到這兒,直視著父親緩緩道:「伊人已逝,不可再來。總將十九與伊相比,對十九來說,不公平。」
「老夫並未作比,只是感慨浮生如戲。」謝懷庸說著,起身走到屏風前,撫摸著上面的畫,指尖微顫,「枉我自詡神算,洞察天機,卻在那一卦上,折了吾族最出色的孩子。每每想起,總覺得愧對繁漪,當時明明岑夫子勸過,說有颶風之險。」
「父親不要這麼想。出發的吉日雖是您占卜算出來的,但三姐姐途中突病,拖了一天行程,才撞上迷津海的颶風,是謂命也。天命……不可違。」
謝懷庸痛苦地閉了閉眼,然後轉身回到書案前,注視著謝長晏的功課,沉吟半晌道:「罷了,終是要活在當下。」
當謝長晏再一次推開「懸閣」的門,走進書房時,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異樣。
東窗前的高幾上,銅爐裡竟燃起了香,裊裊白煙縈繞在一室書卷間,增添了幾分悠然之意。
她微怔過後,立刻跪下行了一個大禮:「長晏拜見五伯伯。」
一人從垂掛的竹簾後緩步走出來,身穿道袍,手中握著一卷書,正是謝懷庸:「老夫昨夜方到家,你怎知書房中是我?」
「九哥哥不喜熏香。」謝長晏一邊回答一邊抬眼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確實。」謝懷庸淡淡一點頭,示意她落座。
謝長晏忐忑地坐下,只覺脊背颼颼地冒寒氣。事實上,謝懷庸性格內斂,並不凶厲,但因為不笑的緣故,總令人感覺很難接近。
「老夫看了這半年來你的成績。」
謝長晏頓時額頭冒出了冷汗。
偏偏謝懷庸說了那一句後就沉默了,盯著她看,看得她如坐針氈。
「長晏愚、愚鈍,未、未能達到五伯伯的要求……」
「嗯。」
謝長晏噎住,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所以,老夫決定換一種方式。正所謂因材施教,你是要當皇后的人,不精四藝也沒什麼關係。」
「真的?」謝長晏不敢置信。
謝懷庸直視著她的眼睛,緩緩道:「身為皇后,若想聽琴,自有頂級琴師為你彈奏。但你若才蔽識淺,聽不出好壞,可就貽笑大方了。所以,可以不會,但一定要懂。」
謝長晏連忙行禮:「長晏謹記。」
「你如今也算小有根基,那麼從今日起,你的功課將由練琴,改為聽琴,由作畫,改為觀畫。老夫會安排天下名伶來為你演奏,遍尋古今名畫供你賞析。不過書法還需練習,總要會批寫懿旨吧?」
「是。」
「至於棋之一道,說穿了,不過是個『謀』字。換諸現實,就是你每做一件事前,都需深思熟慮——為什麼做這個?做後會有什麼後果?出現意外如何補救?想要達到怎樣的目的?這一課對皇后而言,最為重要。」謝懷庸說到這兒,卻是有些發愁,垂下眼簾沉吟了片刻才道,「你母鄭氏性格貞烈正直,所以教養得你品性純善,這是好事。正因為她不為自己謀圖,如此無私之人養出來的女兒,卻是太過心無城府……」
謝長晏一愣:「難道,五伯伯的意思是要我培養城府?」
「是。」謝懷庸斬釘截鐵道,「朝野朝野,在野自可閒雲散鶴,一味清高,在朝卻絕不可。你是要當皇后的人,皇宮那是什麼地方?妃子三千僕婢如雲。你用什麼管他們?用什麼服他們?無智無可理事,無謀無可馭人。你若不行,自有人取你而代之。而被代替了的你,死了也就罷了,若活,又當如何活?」
謝長晏面色微白,她有些懵懂,有些驚悸,還有些說不出的難受。
她才十二歲,在被點為皇后之前,從未想過比「下頓飯該吃什麼」更重要的事情。這半年來,每日焦頭爛額,所擔心的也只是「成績上不去,考核不過怎麼辦」。
雖然之前母親已稍稍暗示過為帝婦的艱難,但也不過是「相夫教子」之流,何曾跟性命掛鉤?
謝懷庸此刻說的這番話,卻赤裸裸地揭開了蒙在「皇后」身上的華麗外衣,令她看到底下的暗潮洶湧,危機四伏。
「老夫知道這些問題,你從未想過,那麼從今天起,好好想一想,什麼是皇后。」
謝長晏咬著嘴唇,手指絞在一起,然後,有些憤憤然地抬頭問道:「五伯伯,長晏斗膽想問一句——三姐姐當年就想過嗎?」
謝懷庸忽似笑了。這還是謝長晏第一次見他笑。
「你,喜歡繁漪嗎?」
「當然喜歡。」
「為何喜歡?」
「姐姐待我如親妹,愛我憐我護我……」謝長晏說到一半,聲音戛然而止。謝懷庸那句「無智無可理事,無謀無可馭人」在她耳邊迴響,令她心中一片冰寒。
「馭人之術,繁漪在你這個年紀時,就已卓有成效了。」
謝長晏不知自己是怎麼上了後面的課,怎麼回到自己家中,又是如何睡著了的。
她的意識昏昏沉沉,像浮在半空的霧,飛不上去,也落不下來。
睡夢中,彷彿回到了九歲時,捂著鼻子跑進謝橋小築,對那金色韶光裡的女子說:「姐姐,我要當皇后了。」
那女子轉過頭來,卻是眉目凌厲眼神輕蔑:「就憑你嗎?」
於是謝長晏一頭冷汗地醒過來。
屋中生了火盆,火光一閃一閃,映得滿目昏黃。
鄭氏倚在榻旁,用手帕為她輕輕擦汗:「晚晚,魘到了?」
「娘親,如果我現在說,不想當皇后了,您可會失望?」
「是學業太苦了嗎?」鄭氏憐惜地撫摸著女兒的手指,上面的繭子日漸深厚。
「不是。就是、就是……不想當了。」
鄭氏沉默片刻,起身去幾上取了一杯水,餵給謝長晏喝。溫熱的水滑入喉嚨,暖到心間,謝長晏終於緩和了一些。
鄭氏這才繼續剛才的話題:「晚晚,聖旨是不可抗的。」
謝長晏沮喪:「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