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卦象所言,萬事俱吉,旅途平安。強化過的水性完全沒派上用場,連場雨都沒遇到,一行人就那麼順利地在一個月後,抵達玉京。
棄船乘車,沿途柳樹正翠,蟬鳴喧囂。
華貞三年的盛夏,一切看上去都是那般濃墨重彩,生機勃勃。
謝長晏掀開車簾,好奇地注視著前方高達數十丈的青色城牆。玉京共有十二個門。按照律例,她要走正南的明德門。此刻城門已開,十二列銀甲黑騎的監門衛軍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門前,每一隊士兵前面,各有兩名身穿緄紅邊綠裙、手持宮扇的侍婢。
再往前,一匹高大神駿的金羈白馬上,坐著個唇紅齒白的漂亮少年,待得近了,一看,竟是如意。
只不過,不是之前傳旨時的倨傲模樣了。
見謝長晏的車行到了,他催馬上前,一個漂亮的鷂子落地,在車轅前屈膝行了一禮:「奉陛下之命,恭迎謝姑娘。」
車內,鄭氏給謝長晏使了個眼神。一直歪躺著的謝長晏連忙坐直,待侍婢將車門開啟後,眼皮輕抬,由下而上,慢悠悠地看向對方——以一種標準的閨秀禮儀,矜持而優雅。「謝公公相迎,勞君久候。」
如意道:「陛下已辟『知止居』供姑娘居住,奴婢這就帶路。」
如意轉身正要上馬,謝長晏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叫住了他:「公公不是如意公公?」
如意回頭:「奴婢吉祥。請問——謝姑娘是如何得知?」
「如意公公上次來謝家,我見他捧杯,手指纖美如玉。而公公您許是常握馬鞭,指間有薄繭。」
吉祥笑道:「謝姑娘真是觀察入微,奴婢佩服。請——」
吉祥說罷翻身上馬,十二列護衛齊刷刷馭馬轉身,在前方開路,一行人繼續前行。
鄭氏對謝長晏道:「如意公公那般倨傲,這位吉祥公公卻如此可親。如此一來,倒叫人琢磨不透。」
「琢磨什麼?」
「他們是天子近臣,從他們對你的態度上,可以推斷出陛下如何看你。若陛下看重,他們自會收斂;若陛下漠然,他們也會放肆。可如今一個倨傲一個親切的……」
「是啊,有點意思……」謝長晏遙望著吉祥的背影,嘻嘻一笑。縱是最臭的棋手,在開一局新棋時也是滿心期待和歡喜的。
入得南門,是一條筆直的青石長街,名叫「天樞大街」,寬約五十丈,兩旁站滿了好奇圍觀的百姓。
謝長晏不由得興奮:「他們是在迎接我嗎?」
鄭氏告誡道:「坐好,勿要輕佻。」
「怕什麼,他們又看不到我。」謝長晏嬌嗔了一句,似笑非笑,「沒想到我尚未大婚,便先有了這般陣仗……」
鄭氏目露擔憂,但看著女兒雀躍的樣子,終沒再說什麼。
玉京城的主要街道按照北斗七星分佈,沿著天樞大街走一炷香後,左拐入天璇大街,再走半個時辰,就到了天璣大街。
「知止居」地處天璣街尾,十分幽靜。
院落不大,卻佈置得十足用心。庭前種著牡丹,因為花期已過的緣故,結滿了纍纍碩果。塘中芙蕖,開放正豔,碧葉連天,湖水如鏡,倒映著亭台樓閣,被燈光一照,熠熠生輝。
晚宴十分豐盛,謝長晏第一次吃到芥醬調製的魚膾。在謝家,講究清心寡慾,粗茶淡飯,幾曾見過這等奢華?
吉祥在一旁講解道:「所謂青魚雪落膾橙齏,吃魚膾,講究的就是刀工。無聲息下飛碎雪,一口氣吹出去,呼——」
少年鼓起嘴巴一吹,一盤子薄如蟬翼的魚膾全飄了起來。
這場景頗為滑稽,謝長晏「撲哧」笑了。
身旁的鄭氏暗中扯了扯她的袖子。
謝長晏抬袖摀住嘴唇,兩眼彎彎地看著吉祥。
婢女立刻訓練有素地上前收拾几案,吉祥笑呵呵地繼續道:「像這樣的,就是好刀工。」
他如此隨意,謝長晏也很是放鬆,拿起碟旁的一個果子問道:「這是什麼?」
「枸櫞。因味苦而難食,所以,將其雕成花鳥,浸泡在蜂蜜中,再點上胭脂,如此才能色香味三全。」
謝長晏扳下一瓣放入口中,果然酸甜可口。「好吃。」
一頓飯下來,她吃得十分滿足,只覺十三年來,以此頓最佳。尤其是吉祥言語風趣,每道菜的來歷做法娓娓道來,謝長晏聽得津津有味。
飯畢,吉祥起身告辭道:「時候不早,奴婢要回宮覆命了。兩位旅途辛苦,也請早些休息。」
「請問,鶴公何時為我授課?」
吉祥露出為難之色,謝長晏追問,他才答道:「鶴公尚未回京,姑娘還需再等幾日。」
謝長晏轉了轉眼珠:「那我明日是否可以出去轉轉?」
「當然當然。明日奴婢辰時過來,陪姑娘出遊。」吉祥笑著告辭離去。
謝長晏送到門口,回來時見鄭氏還坐在原位一動不動,再看她面前的几案,幾道菜幾乎沒有動過。「娘親怎麼了?」
鄭氏揮了揮手,所有僕婢全都退了出去,整個花廳,就只剩母女二人。
鄭氏環視著週遭的一切,不由得閉了閉眼睛。「雕樑畫棟,越羅蜀錦,金題玉躞,質韞珠光……如此奢華,你不怕嗎,長晏?」
謝長晏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垂下眼睛。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是謝家最忌諱之事。難道五伯不曾教你瓢飲簞食,成由勤儉敗由奢?而你,見百姓擁迎而雀躍,失於形;嘗飯菜精細而歡喜,忘於志。妥否?」
「謝娘親教誨。」謝長晏深深一拜,半晌後才輕聲道,「不過,女兒有話要說。」
「嗯。」
「入京以來,所遇的這一切,皆為陛下安排。娘親覺得,陛下此舉何意?」
鄭氏一怔。
「明知謝家的家訓是『杞人避世』,卻非要指定謝家女為後;明知我不過十三歲,卻提前讓我享受奢華——陛下要的,不正是『失於形,而忘於志』嗎?」
鄭氏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
「五伯伯教棋,與九哥不同。九哥教我走一步思三步,五伯伯教的卻是看一步,等三步。陛下走了這樣一步棋,為何?他希望我是何反應?」謝長晏說到這裡笑了笑,「未知其意前,應順之。他要我高興,我就高興;他要我住,我就住;他要我吃,我就吃。」
鄭氏定定地看著女兒,半晌後愧道:「吾兒心中自有乾坤,卻是為娘多慮了。」
「女兒雖心中透亮,卻畢竟年幼,嘗到那樣好吃的東西,著實停不住口,所以才需要娘親在身旁,時時刻刻提點呀。」謝長晏抱住鄭氏的腰,撒嬌道,「我既拼著觸怒龍顏的風險也要帶你同來,就是要聽你嘮叨,若沒了你的嘮叨,我可怎麼活?」
鄭氏被她逗樂,頓時繃不住臉,也笑了出來。
彰華穿著短衣短褲,包紮著頭巾,小心翼翼地將一株開放正豔的碗蓮放到石凹中。
石頭是青色的,中間有一個天然生成的小凹底,大概三尺見方,蓄了一些清水,旁邊長滿了青苔雜草。一隻蝴蝶就停在其中一根草上,慢悠悠地撲扇著幾近透明的蝶翼。
很快地,蝴蝶就從草上飛到了那株碗蓮上,開始吸食花蜜。
彰華靜靜地注視著這只蝴蝶,整個世界安然安穩安寧。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一個聲音:「陛下,吉祥回來了。」
彰華聞聲轉身,走出花房。
花房外是一個小隔間。他在那裡脫掉短衣短褲和木屐,如意在一旁舉著常服皂靴替他穿上,吉祥則恭立一旁,靜靜等待。
彰華換好衣服,隨手解了頭巾,帶著兩人走出隔間。
隔間外,是他的書房。
彰華一邊親自點燃香爐,一邊問道:「見到謝長晏了,你的評價如何?」
吉祥看了如意一眼,抿唇笑了:「美,高,靈秀得很。」
如意的眼珠都快瞪出來:「陛下!他成心的!故意跟我反著說!」
對兩小兒的鬥嘴,彰華不以為意,慢條斯理地撥好香,蓋上爐蓋,裊裊白煙,氤得一室芬芳。
「你也見過謝繁漪,二人有何不同?」
「回陛下,當年見謝繁漪時,奴婢不過八歲,只覺得是仙女下凡美極了。而今見到謝長晏,伊雖不及謝繁漪美貌,但……」吉祥沉吟了一下,才道,「是個人物。」
「細說。」
「是。她一眼就認出奴婢不是如意,因為如意的手比奴婢光滑。」
如意揚揚得意道:「那是。我的這雙手,可是日日摘取花露淨洗,再細細抹上……」
彰華睨他一眼,如意立刻閉嘴了。
「晚宴時,雖看得出是第一次見識這些菜,但並不露怯,反而細問做法出處,落落大方。而且,全吃光了。」
彰華揚起眉毛:「全吃完了?」
「是。十道菜,兩碗飯。」
「豬呀。」如意諷刺,然後意識到失言,連忙摀住嘴巴怯怯地看了彰華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