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演露開蒙(2)

  「奴婢以為,此姝小小年紀,就既耐得住清貧,也享得了奢靡,故而是個人物。」吉祥總結。

  彰華聽後久久沉吟,在房間裡踱了好幾個來回後,才問道:「小雅還沒回來?」

  「回來了。但是……」

  「嗯?」

  「他新娶了第十一房小妾,沒空教人。」

  如意「撲哧」一笑:「他又娶了?這一次娶的又是哪家的寡婦逃妾?」

  「是個沽酒的孤女,叫秋薑。據說酒肆起火,父母被燒死了。」

  如意嘖嘖搖頭:「果然又是個身世淒慘的女人啊。」

  「磨墨。修書給小雅,告訴他——」燕王說到這裡,抬起右手看了一眼。右手手腕上方三寸處,有一道傷疤。傷疤十分猙獰,看得出當年受傷極重,而今雖已癒合,但依舊跟蜈蚣似的盤在手肘上。

  他的眼神起了一系列變化,像有什麼東西呼嘯而來,重重撞在磐石般堅固的心房上。

  然後,水花碎濺開來,雖未能撞碎石壁,卻漉濕了萬物。

  十九歲的年輕帝王停頓了許久,才將話說了下去:「告訴他,如此這般——」

  身後的如意吉祥雙雙一震,似聽到了極為了不得的大事件!

  第二天,謝長晏心中惦記著吉祥要來帶自己出去玩,便起了個大早。

  推窗望去,外頭姹紫嫣紅。與總是濕乎乎的隱洲不同,玉京地處北境,氣候乾爽,因為無霧,放目遠眺,景色一覽無餘。

  她換了身簡便的常服,見時間尚早,便決定先在苑裡轉轉。

  碧湖中央有一水榭,四面是窗,沿著長長的遊廊走過去,原來是間書房。

  謝長晏進去後,頓覺眼睛都不夠用了——

  桌上有個和尚敲鐘的擺件:木雕的和尚,銅鑄的鐘,和尚腳邊還有個竹筒沙漏。筒裡的沙子隨著時間的流逝緩緩落下,每過一刻鐘,和尚的手臂機關就發出「咔咔」聲響開始動作,帶得鐘槌撞上前面的銅鐘,「噹噹」有聲,看得謝長晏震撼不已。

  還有個像牙筆洗,雕著一個女子跪在盆邊洗頭,長髮纖毫畢現,浸入盆中。待毛筆一涮,滿盆黑水,真真應了一句「髮如鋪墨,蕩漾成藻」。

  桌旁的白玉花插,也與尋常的瓶子不同。一整塊半人高的白玉,雕成身型纖長、翩翩行來的美人,左手提裙,右臂環繞成圓,抱著一簇旋覆花。人是假的,花卻是真的。一眼望去,美人剔透鮮花明豔,十分賞心悅目……

  此等獨具匠心的擺件在書房中比比皆是,看得謝長晏興奮不已。她一樣樣地拿起來把玩,只覺大開眼界。

  當她踮著腳去夠什錦槅子最上層的一個青銅馬車擺件時,書房門忽然開了。

  謝長晏回頭,見兩個黑衣僕人抬著滑竿站在門口,竿上坐著一個人。

  盛夏明媚的陽光下,那人倚坐在滑竿上,一身黑衣,黑絲軟榻與他的長髮、身體幾乎融為一體,而他的眼瞳,就像宣紙上刻意落下的兩點墨,深幽深遂。

  謝長晏一看到滑竿,便想到「不利於行」,難道此人就是風小雅?不知為何,有些面善,似曾相識。

  但她明明沒有見過這個人……

  就在這時,架上的和尚擺件突然開始撞鐘。謝長晏嚇了一跳,青銅馬車沒抓好,頓時鬆脫落地,丁零噹啷散了架。

  謝長晏看著滾了一地的上百個小碎件,傻了。

  黑衣人眼中閃過一絲玩味之色,揮了揮手,兩名僕人當即放下滑竿。黑衣人緩緩起身,走入書房。

  謝長晏見他行走之間,腳步沉穩,絲毫不見疼痛之色,再聯想到此人一身武功,又覺得奇妙之極。

  「撿起來。」黑衣人一邊跨過滿地碎件,一邊淡淡道。聲音有些沙啞,卻十分好聽。

  謝長晏一愣,連忙蹲下去撿碎件,用裙子一一兜住。

  兩名僕人關上書房的門離開了。如此一來,整個書房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謝長晏微微擰眉,雖覺不妥,但抱著見招拆招的想法,還是決定先觀察一下再說。她一邊撿東西一邊微微抬眼。眸光中,風小雅走到長案旁,熟門熟路地打開抽屜,取了一匣檀香放入香爐中點燃,他的動作懶洋洋的,卻說不出的優雅,像一隻梳翎中的鶴。

  謝長晏撿齊了所有碎件,提著裙子走過去,輕輕堆到案上,然後行了一個大禮:「學生見過老師……」

  禮行至半,風小雅斜瞥了她一眼:「且慢,你先將這馬車拼裝回去。」

  謝長晏一怔:「唉?」

  「做不到?」風小雅微挑的眉毛下,似有輕蔑之態。

  這難道是他給她出的考題?通過了,才能拜他為師?一念至此,好勝心起。謝長晏揚唇笑了:「我且試試。」

  要說琴棋書畫,她確實不行,其他的,卻是不輸於人的,尤其是數字方面的記性。

  謝長晏定下心來回憶,先前驚鴻一瞥,未曾細看,但一些大概特徵已收錄於心,像拓在紙上的畫,慢慢浮起顏色:「這是一輛四馬獨轅雙輪車,寬四寸,長一尺,進深……大概是二寸三。」

  風小雅本在漫不經心地翻書,聽到這句話,動作微止,眸有驚色。

  謝長晏將碎件們數了一遍,共計一百零八件。

  「車,分底、欄、傘、輪,以及配件。」謝長晏根據形狀將碎件分為五類,琢磨不透的全部分到了配件類中,然後再數。

  「……三十五、三十六。唔,底部共計三十六件,看來是三橫十二豎。」謝長晏將十二條長短一致的豎條拼在一起,然後用三根橫條將它們固定。銜接之處的孔眼果然對得上。

  「車有左右後三側欄,共計五十四件的話,看來是六豎三橫;至於車上立的圓傘,傘骨十六件……」根據這種辦法,她又很快拼好了車身和車輪。

  最後,就剩下了一堆實在找不出規律的配件。

  謝長晏沉吟。腦海中的拓畫只有輪廓,想再探究些細節,卻是不能夠了。都怪此人,來得太早,未能讓她將青銅馬車抓在手中好好端詳就碎了。

  她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

  這時,風小雅忽然開口:「此乃戰車。」

  謝長晏怔了一下,回頭看他。他斜躺在錦榻上,手裡捧著本書,視線聚焦在書間。

  「我從未見過戰車……」謝長晏為難。謝家崇文抑武,父親雖是武官,生前卻常年在外,家中沒留下什麼兵書。而隱洲小城,連衙役都不足二十個,街頭鬥毆最多也就用用菜刀,幾曾見過戰車這種稀罕物。

  風小雅這才抬眼看了她一眼,謝長晏露出眼巴巴的祈求之色。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似覺有趣,但並沒有笑,很快將視線收了回去。

  謝長晏只好氣餒地低下頭繼續自己想辦法時,耳旁輕飄飄地來了一句:「輿右置盾牌,輿前掛銅弩銅鏃。」

  謝長晏心中一喜,舒了口氣。

  如此半個時辰後,謝長晏將青銅馬車恭恭敬敬地放在了風小雅榻前的長案上。「幸不辱命。」

  風小雅將目光掠向一旁——那裡還留著十幾個小件。

  謝長晏忙道:「實是不知該放哪兒了。」

  風小雅放下書卷,拿起拼好的馬車看了幾眼,然後將之放在桌上,用手指輕輕一敲——「嘩啦啦」,馬車再次散成了一堆。

  謝長晏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拼回去的車再次散了,當即急了起來:「先生這是何意?」

  「你懂得先分類再拼裝,確有小聰明。可惜,一開始的分類就錯了。一錯百錯,最後自拼不回原樣。」

  謝長晏皺了皺眉:「怎麼就錯了?」

  風小雅不答,反而點了點一旁的茶杯。謝長晏一看,這是要自己倒茶呢。罷了,反正師徒名分已定,學生給老師倒茶也是應該的。

  她強忍怒火,上前幫他將杯倒滿。

  風小雅只喝了一口,就把茶隨手倒在了一旁的花插裡。「難喝。」

  謝長晏快要吐血。

  她深吸口氣,告誡自己一定要忍住:「學生不擅烹茶。隨行婢女中有擅此道者,我去喚來?」

  「不必。」風小雅拎起一旁的茶壺放到爐上開始烹茶。

  謝長晏看著他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心中暗忖:此人倒是喜歡親力親為,焚香也是,烹茶也是。不是不利於行嗎?

  風小雅邊烹邊道:「茶之一道,淵源至今,你既是謝家女,於此應有小成。」

  「學生愚笨,只認得出這匣中茶葉,乃是今春雨前的仙崖石花,用的水第一次嘗,想來是泉水。」謝長晏嘴上謙虛,心中卻很是自傲。五伯伯半年來對她的栽培,可不是白浪費時間。

  「這確實是仙崖石花,用的是玉京的紫筍泉泉水。」風小雅神色淡然,「你可知價幾?」

  謝長晏怔了怔。價格?謝家崇玄道,講究清談不問俗世,雖未將錢視作阿堵物,但也是避而不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