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開元城門,就是萬毓林。
一開始的樹木稀稀落落,多為新栽幼樹,越往裡面樹木越多,一眼望去,看不到盡頭。
此番出行,除了鄭氏和兩名婢女外,還有風小雅派來的一個僕人,是抬滑竿的其中一人,名叫「孟不離」,據說另一個叫「焦不棄」。
這位孟不離三十出頭年紀,身形高瘦,沉默寡言,一路只顧趕車,基本不說話。
林口立著一碑,謝長晏看到碑上所寫的除了「萬毓」之名外,還有一行小字:「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千年之計,人乎木乎?」
謝長晏便問孟不離道:「這片樹林,不是天生的,而是人種的?」
「是。」
「什麼時候,誰種的?」
「太上皇。」
謝長晏轉了轉眼珠:「太上皇一個人能種這麼大片林子?」
孟不離面露糾結之色,半天才擠出三個字來:「攜群臣。」
謝長晏「撲哧」一笑,放下車簾:「多謝告知,繼續走吧。」
鄭氏問女兒:「為何笑得如此狡黠?」
「師兄竟派這樣一個悶葫蘆來,你看他回話,能用一個字答絕不用兩個字,能用兩個字絕不用三個字。我倒要看看,今日能令他一共說出幾個字來。」
「胡鬧。」鄭氏輕責了一句,但也沒真個追究。
如此大概走了半盞茶工夫後,前方的密林用圍欄攔了起來,更有數名守衛警戒。
孟不離出示了一塊令牌,守衛這才放行,並叮囑道:「裡面已有貴人在。你們跑馬時小心些,莫衝撞了。」
孟不離聞言皺了皺眉,「誰?」
守衛道:「薈蔚郡主和她的朋友們。」
孟不離便不再說話,繼續趕車。
謝長晏對鄭氏咬耳道:「薈蔚郡主是長公主的女兒,陛下的表妹,比我年長三歲,許於禮部尚書范臨鈞之子,明年開春便要大婚了。」
「五伯倒是將京中的人物都與你說了。」
「是啊,人名逸事背了一大堆,全是女的。像師兄的事,就沒跟我提。」謝長晏不滿道。她現在最好奇的就是風小雅了。比如他的骨頭是不是還疼,他的武功有多高,他家真有那麼多妻妾嗎?而這些,她根本不好意思直接問本人。
鄭氏看著她,欲言又止,望著窗外轉了話題:「我們這是做什麼?」
謝長晏一看,他們的車來到了一處馬廄前。
馬廄裡只有一匹馬,黃毛白鼻黑喙,幾個馬伕正在給它梳毛餵草,看見孟不離,當即停下來行禮:「孟大人。」
孟不離上前摸了摸馬的耳朵,刻板的臉上難得一見地露出些許溫柔之色。
謝長晏當即也不要婢女扶,自行下了馬車,上前端詳那匹馬。她擅騎射,對馬自然也瞭解頗多,一見之下,更加歡喜:「好馬呀。乳牙剛齊,才兩歲嗎?」
「回這位姑娘,昨兒剛滿的兩歲。」
孟不離將一罐糖遞到謝長晏面前,謝長晏會意,當即取了幾塊餵馬。那匹馬果然低下頭吃了,並舔了舔她的手心。
「它的性子倒好。」一般來說,越好的馬性子越傲。比如二哥謝知幸的那匹驚蟄,就從不讓別人碰,連吃飯喝水都要單獨一個槽。像這匹如此親人,實屬難得。
「是,它是陛下的愛駒步景所生,從小就乖。」
謝長晏愣了愣:「它叫什麼名字?」
「回姑娘,它還沒名字,我們都尊稱它小公子。陛下說了,等姑娘見到後再為它賜名。」
謝長晏回過神來了:「這是陛下送我的馬?」
她看的是孟不離,孟不離只好點頭:「是。」
謝長晏垂下眼睫,心中五味摻雜,說不出是喜是慮。陛下又賜豪宅美食又贈名馬,看似處處有心,卻又著實令人猜不透其真正用意。
「銀鞍白鼻騧,綠地障泥錦。細雨春風花落時,揮鞭直就胡姬飲。」謝長晏摸了摸馬耳,「你就叫時飲吧。」
「姑娘真神了,它真的愛喝酒。」
謝長晏不禁莞爾。
就在這時,遠遠傳來一道聲音:「愛喝酒的馬?讓我看看!」
伴隨著這個聲音,一支隊伍出現在視線那頭,周邊是侍衛,中間則是貴胄少女,足有百人之多。
當先一騎的少女身穿紫衣,眉目姣好,甚是明豔照人。緊跟其後的,是一名極為美貌的藍衣少女,膚白若雪,眼眸彎彎,左眼角下有一顆淚痣,十六七歲年紀,煞是煙視媚行。
孟不離忽然扭頭看了謝長晏一眼,眼神似有同情。
謝長晏還在莫名其妙時,紫衣少女已到了近前,一個利落翻身,就從馬上直接跳了下來,笑道:「呀,這就是皇兄那匹步景生的小公子嗎?可算肯讓人見見了。快,取酒給我,我餵餵看。」
馬伕不敢違抗,遞上酒壺。
紫衣少女拔掉壺蓋,餵到時飲嘴邊,時飲立刻「咕咚咕咚」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還用腦袋去蹭她的手。
一旁的謝長晏無語:果然還真是誰都親近的一匹馬啊……
不過,看來這位紫衣少女就是薈蔚郡主,她的母親長公主乃是燕國的實權人物,燕王見了都要禮讓三分。
薈蔚郡主笑著招呼藍衣少女道:「宛宛快看,它真的喝酒呢!」
謝長晏一怔——晚晚?同名了?
「是啊,真是有趣呢……」藍衣少女應和了一句後,卻將目光看向了謝長晏,盈盈笑道,「剛才似聽這位姑娘為馬賜名。姑娘想必就是謝家的十九娘子了?」
「噢?」薈蔚郡主回過頭來,這才瞧見她,「你就是謝家的那個女兒啊……」
謝長晏行禮:「長晏見過諸位。」
藍衣少女連忙回禮道:「謝姑娘有禮。」
「你三姐來京時我見過。你跟她……不怎麼像呢。」薈蔚郡主卻是似笑非笑,「我來引介。這是我的堂姐方宛,從小跟我一起長大。這是……」
薈蔚郡主將其他諸人一一介紹給謝長晏,那些少女看她的眼神裡滿是好奇。
薈蔚郡主介紹完後,問謝長晏:「你今日也是來騎馬的?」
「是。」
薈蔚郡主立刻來了興致:「你父生前是武將,想必你的騎術也不會差。來,咱們比比。」
在馬車中的鄭氏連忙朝謝長晏搖頭。
謝長晏會意,便道:「我的騎術十分稀鬆平常,怎會是郡主對手?」
方宛在一旁道:「郡主,謝姑娘初來乍到,不熟悉地形,也沒騎過時飲,你總要讓她先適應適應。」
「不不不,我今日一定要與你比一比。因為——」薈蔚郡主摸著時飲的鬃毛,傲然道,「如果你比不過我,這匹馬還是給我吧。」
原來是看上她的馬了啊……謝長晏算是明白對方的敵意從何而來了。
「此馬乃陛下所賜,不敢以之作注。」
薈蔚郡主的眉毛立刻高高揚起,眼神也尖銳了起來:「是不敢,還是不肯?」
謝長晏環視眾人,見大家臉上各有表情。有同情她的,有憋笑看熱鬧的,更多的是探究打量的。
她忽然明白了點什麼。
剛才薈蔚郡主為她引介了十幾位同齡少女,除了方宛是駙馬那邊的親眷,其他全是名門貴胄。也就是說,差不多半個京圈的大家閨秀都在這裡了。
這是謝長晏——未來的皇后,在玉京閨秀圈的第一次公開露面。而風小雅為她安排了最棒的出場:一匹絕世好馬,一個頗有威望的對手,一項她所擅長的技藝。
如果她能贏了薈蔚郡主,想必到了明日所有人都會知道,未來皇后的確有過人之處。
但如果她輸了……
「好你個師兄……」謝長晏只覺恨得牙癢。
「既如此,試試吧。」鄭氏輕聲道。
少女們也跟著起鬨。薈蔚郡主的眼睛閃閃發亮,充滿挑釁和期待。
謝長晏上前半步,正要答應,卻在說出口的一瞬,改變了主意:「既如此,郡主就將此馬領回去吧。陛下那邊,我會上書告知的。」
眾人紛紛怔住。
薈蔚郡主也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不用比了,我認輸。時飲,是郡主的了。」謝長晏說罷,轉身上車,並對孟不離道,「時候不早,咱們回去吧。」
「等等!」薈蔚郡主追上前來,「你為何不與我比?你看不起我?」
「郡主此言,長晏惶恐。謝家家訓,學藝以修身,只可游,不可利。長晏不敢有違家訓。」
薈蔚郡主怔了怔,而謝長晏的馬車已飄然遠去。
方宛輕嘆道:「她是游於藝了,卻將郡主置於何地呢?」
薈蔚郡主恍然大悟:「她是在嘲諷我以技謀利?」
方宛不再回答,只是微微垂下頭去。
薈蔚郡主再看那匹馬,氣得整個人都開始發抖。偏偏這時馬伕顫巍巍地問:「那,要將時飲送郡主府上嗎?」
薈蔚郡主立刻一鞭子抽在了馬伕臉上:「時什麼飲?既是我的馬了,得叫我起的名!」
馬伕捂著臉,連忙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