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朝海暮梧(2)

  被千萬人寵愛,與被幾十人寵愛,是不一樣的。

  這種不一樣沉浸在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中,令他顯得那麼驕傲,讓人好想磨一磨他的驕傲。

  彰華兩眼一彎,笑了:「璧無人耶,使子為使?」

  名叫薛采的童子抬起眼睛,燦燦星眸,剔透如璃:「燕,乃國中玉;吾,乃人中璧。兩相得宜,有何不妥?」

  彰華忽然發現自己錯了。

  薛采低著頭時,他想磨一磨他的驕傲,但當他抬起頭,注視著自己時,讓人忍不住就想慣著他的驕傲,好讓他更驕傲。

  「天之驕子啊……」他在心中感慨萬千,彷彿看見了曾經的自己——那個六歲之前,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燕國太子。

  「吉祥,去將我的玉取來。」

  一旁的吉祥露出驚詫之色,但不敢多言,低頭去了,不多時,捧來一個烏木盒。

  盒子四四方方十分古樸,看上去並無什麼出奇,但打開後,裡面的玉讓璧國的使臣們全都睜大了眼睛。

  「此玉長於青鸞雪峰之巔,浸於冰泉近千載,由公輸先生親手雕琢,朕為之命名——」彰華注視著殿前仿若冰雪鑄就的小小童子,微微一笑,「『冰璃』。今將此玉贈汝。當得這樣天下無雙的璧玉,才配得上這樣一個天下無雙的……妙人兒啊。」

  自此,冰璃公子之號名動四國。

  「話說那薛小公子就這樣留在了宮中,陛下十分恩寵他,將他領到最珍愛的蝶屋中,跟他說:『你喜歡哪只?挑一隻走吧。』」

  「陛下竟然連蝴蝶都舍得送給他?」

  「冰璃美玉都送了,更何況區區蝴蝶。」

  「這你就想岔了,玉雖珍貴,畢竟死物,萬年可存,蝴蝶卻只生一季。對咱們這位陛下來說,蝴蝶明顯更珍貴呢。」

  「你們都別打岔,那冰璃公子最後選了哪只蝴蝶啊?」

  黃昏時分,陸家酒鋪內熙熙攘攘。出海打魚的漁夫們滿載而歸,將魚賣給收購的商人後,都喜歡來這兒歇歇腳吹吹牛聊聊天。

  陸家在濱州沿岸已經賣了一百年的酒,祖孫三代全都守著這麼一個小鋪子,鐵打不動的一碗酒七文錢,一百年都沒漲過價,不富有也餓不死地靠這門酒技吃飯。

  因此,謝長晏來到濱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嘗嘗這款著名的七文酒,不想卻是聽見了來自玉京的最新趣事。

  她坐在角落,身穿青衫,做男兒打扮,聽著眾人七嘴八舌,也不禁心生好奇。她恐怕是此地唯一一個進過蝶屋之人,自比他們更清楚彰華有多麼寶貝那些蝴蝶。她之前頂著准皇后的身份享盡恩寵,卻也沒能獲賜美玉蝴蝶。那個叫薛采的小神童,還真是了不起啊。

  不過……

  謝長晏呷了一口酒,遮住眼中的揶揄之色:畢竟是性好孌童的陛下嘛!

  來自北境的商人成功用此話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後,得意一笑:「冰璃公子看了一圈,最後呀——一隻也沒要。」

  眾人發出「果然如此」的唏噓聲。

  「不但沒要,還說『我不喜歡活物』。陛下問:『為什麼呀?』他道:『我照顧它,我累;我不照顧它,它死。』陛下說:『你可以讓手下人照顧它們呀。』冰璃公子就反問:『借他人之手照顧,就不算真正屬於我的。陛下建此蝶屋,親自養育這些蝴蝶,不也正是這麼想嗎?』陛下當即就驚了,感慨萬千道:『你這小小孩童,竟是朕的知己!』」

  「哇——」酒鋪內一時間感慨萬千。

  謝長晏卻差點嗆酒,連忙低頭捂嘴,把咳嗽聲埋在了胸腔中。這商人擅長講故事,口吻語氣描繪得十分到位。但因為謝長晏太熟悉彰華,所以無法想像他會如此情緒飽滿地說話。唔,如果此事屬實的話,想必那人定是輕輕挑一挑眉,問:「為何?」然後淡淡道,「可令下人代為照料。」

  而當薛采說中他的心事時,他大概會沉默片刻,然後一笑道:「也好。那就出去吧。」

  謝長晏在心中默默地描繪著那個場景,細緻到他衣上的紋理都勾畫得格外分明,最終一笑泯了種種思念。

  她將喝空的酒碗翻過來蓋在桌上,起身走人,迎面而來的風中,帶著海域獨有的鹹濕氣息。

  行走在寬敞明亮的長街上,看著鱗次櫛比的商舖房屋,感受著悠然自得的生活氣象,內心深處湧起難以描述的自豪與悲傷。

  這是……父親豁出性命保護著的地方。

  十五年前,父親在這浴血奮戰,沒能回家迎接她的出世。

  十五年後,她跟母親來此拜祭他。

  他救下的漁民們為他在海邊立了一座碑。

  謝長晏決定在碑旁行及笄禮。

  現在,距離三月初三,還有三天。

  就在這時,她聽見有人喚道:「十九郎君!十九郎君!」

  十九郎是她寫遊記時的化名,後有部分知情人就會以十九郎君來稱呼扮作男子行走的她。

  謝長晏扭頭,發現一家書鋪裡,一管事正興奮地朝她揮手,滿臉喜色道:「十九郎君可算來了!」

  「你是……胡兄的……」

  「對對對,小的本是公子身邊的小廝,叫阿城,托您的福如今做了南境這帶書坊的管事。」

  謝長晏心道難怪覺得此人面善,竟是當年渭陵渡口初見胡智仁時他身邊的那個小廝,當即上前道:「胡兄近日可好?」

  「公子就在此地等著您呢,您且等等,我已讓人去知會他了。」

  「等我?」

  阿城笑得含蓄:「是。聽聞十九郎君即將及笄,公子準備了薄禮。」

  謝長晏笑了笑:「胡兄總是如此有心。」這兩年,她接觸最多的外人除了公輸蛙,就屬胡智仁了。

  一開始她坐著巨型馬車幫他在運河沿岸招搖,獲得了不錯的反響。後來聽聞她想寫遊記,胡智仁鼎力支持,一手包攬了付印售賣。可以說,雖然《朝海暮梧錄》確實寫得新穎有趣,能賣得如此好,卻是胡智仁的功勞。再然後,每當謝長晏腦海中蹦出新想法遇到新難題時,胡智仁總是第一時間幫忙。他有錢有人有能力,最難得的是態度謙和,完全沒有施恩的嘴臉,而是一副「你能找我是抬舉我」的感激模樣,讓人如沐春風。

  時間一久,連鄭氏都注意到了,提醒她:「無商不精。他如此幫你,若不是圖錢財,就是圖情分。你要想好,還不還得了這些情分。」

  對此,謝長晏嘻嘻一笑:「大不了以身相許唄。娘你不是正愁我嫁不出去嗎?」

  鄭氏氣得推了她一把:「嫁做商人婦,謝家人得戳死我的脊樑骨!」

  「咱們不老老實實待家裡,出來四處玩,您那脊樑骨已被他們戳彎了。」

  「是啊都彎了,還不快給我按按?」母女二人笑鬧起來。

  不得不說,這兩年,雖然風雨顛簸,旅途辛苦,鄭氏卻明顯比在謝家時開朗了許多,面龐也顯得年輕回來了。

  所以謝長晏無比慶幸自己的這個決定。

  她偶爾會想起秋薑,想起那個讓她痛下決心走出新生的女子。也不知她現在如何了。渡口一別,秋薑再沒出現過。

  謝長晏坐在書坊的隔間裡邊暢想舊事邊等胡智仁,一杯茶沒喝完,胡智仁就來了。

  他穿了一身新衣,蓄著美髯,整個人顯得精神奕奕,看到謝長晏時,目光更是亮了幾分。

  「十九郎君有禮。」胡智仁拱手一拜。

  謝長晏「撲哧」一笑,回拜道:「胡兄,許久不見,你的美髯終於留好了。」

  胡智仁摸了摸臉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鬚髯,笑道:「在外經商,有點鬚髯顯得穩重可靠。見笑了。」

  阿城換上新茶,識趣地退下了,把隔間單獨留給了她和胡智仁。

  胡智仁撫摸著杯沿,一向從容的他難得一見地有些緊張。

  謝長晏靜靜地等著。她有些知道胡智仁的心思,本應羞澀煩惱緊張無所適從,可她發現,這些情緒自己統統沒有。

  她所有的少女情懷似乎都終結在了玉京。如今,海闊天空,無有不可應對之事,無有不可應對之人。

  因此,此刻看著胡智仁糾結謹慎的模樣,還覺得有些有趣。他在她印象裡,是個長袖善舞、遊刃有餘的人,沒想到面對感情時,竟也青澀得像個少年。

  謝長晏心念忽然一動:少年啊。

  胡智仁跟彰華同齡,今年都是二十一歲。

  雖然他留著鬍鬚,但仍是個少年。

  而彰華,她遇見他時,他已徹徹底底蛻化成了成熟穩重心思深沉的男人,再沒有少年的時刻。

  我還是喜歡少年。謝長晏想。太過深沉複雜的人,交往起來太累。她已經受夠了。

  胡智仁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終於從袖中取出一個精美的錦匣,推到她面前,開口道:「聊以微薄之禮,祝賀及笄。」

  謝長晏打開匣子,裡面是一根髮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