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他忘詞,謝長晏替他接了話:「船用大梁拱,甲板能迅速排浪。平底淺吃水,能坐灘不怕擱淺,高桅高帆,能快速航行。好船。」
「對對對,就是這樣!此船非常適合內海行走,且不說玉濱運河,便是去宜去璧,都很方便,正適合你寫第三部 遊記用。」
謝長晏心中一動:「你怎知我要去宜去璧?」
「這不明擺著的嗎?燕你都走遍了,下本書當然要寫鄰國風情。」如意隨口答了一句,然後傲慢地問道,「我這份禮物,比之那根破簪子,如何?」
謝長晏走上前,伸出手撫摸船身。船很新,尚帶著原木的清香,她都能想像求魯館的弟子們是如何愁眉苦臉地在公輸蛙的辱罵聲中揮汗如雨,最終打磨出了這樣一艘船的。
借助梯子登上船,此船所有船艙都在甲板之下,甲板上僅有一拱形小屋,用以觀景望風。從屋中的木梯下行,共有六個艙區。與眾不同的是每個艙區互不相通。謝長晏沉吟片刻,「啊」了一聲。
坦白說,此船就外形看,並無太多新意。但公輸蛙那人何等驕傲,怎會隨隨便便弄艘船出來砸求魯館的招牌?此船必定是他得意之物,才會作為新年賀禮獻於君王。
看到船艙,謝長晏明白了:玄機就在此處。
「蛙老可有說此艙叫什麼?」
跟在她後頭的如意撓了撓耳朵:「名字複雜得很,不記得了。但他說這種船航行時,哪怕一兩個艙破損進水,船也不會沉。」
「確實如此。」謝長晏歎為觀止,同樣吃米,公輸蛙那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
如意見她滿眼喜歡,不由得舊事重提:「喂喂喂,你還沒說我這禮物如何呢!」
謝長晏收了笑,深吸口氣,回身恭恭敬敬地跪下了。
如意嚇一跳:「幹、幹嗎?」
謝長晏行了一個大禮:「民女謝氏,拜受此禮,謝主隆恩。」如此大禮,自不會是如意自己的心意,只會出自那個人的授意。
如意表情微變,眼神漸漸凝重起來,最後低聲喚了她一聲:「謝長晏。」
謝長晏抬起頭。
「這、這兩年,很、很多人都走了。」如意結結巴巴地說,「太上皇走了,你走了,鶴公走了,太、太傅也走了……」
謝長晏一怔:風樂天也走了?
「陛下身邊,沒、沒什麼人了。你……」如意欲言又止,臉上的神色變了又變,最終訥訥道,「算了,好自為之吧。禮物送到了,我回去了。不管怎樣,我和吉祥終是要在陛下身邊的!」
如意說罷頭也沒回地走了。
謝長晏下意識追了幾步,想喚住他,但追到甲板上時,如意已被一隊護衛接走了。
謝長晏站在船頭,望著如意的身影漸漸遠去,撫摸著船上的欄杆,心中不知是何感覺。
海風呼呼,吹起了她的長髮和衣衫,卻吹不散幽幽思緒。
而這一幕,很快被阿城稟報給了胡智仁知曉。
「船?」
「是的。天使帶來了一艘船,說贈予謝姑娘,以供她來年出國遠遊用。」
胡智仁愣了愣,半晌後,長長一嘆:「我怎麼沒想到……」
琥珀髮簪雖心意十足,但在這樣一艘應伊所需的船前,也黯然失色了。
阿城猶豫著小聲問道:「公子,不是說陛下退了跟謝姑娘的婚事嗎?怎麼還會送如此厚禮給她呢?」
胡智仁的目光閃爍了幾下,最終惆悵一笑:「看來,我的心願想要達成,又難了許多啊。」情敵是君王,這條路漫漫,有的走了。
謝長晏雇了船伕,將船隻整理了一番,然後將鄭氏接了過來。
鄭氏看到這艘船,聽說是陛下所賜,表情變得十分複雜。沉默半晌後,問道:「吾兒下一步打算如何?」
「先好好辦及笄之禮,然後去璧國。有了此船,就可以走青海直入璧境了。如果時機好,沒準還能在路上遇到璧國的使臣。我也好想見見冰璃公子呀。」謝長晏精神奕奕地回答。
鄭氏見她神色自如,似乎並未因燕王的這份賀禮而有所動搖,心中微寬。「吾兒真的長大了呢。」
她始終陪在女兒身邊,見過她為情所困的樣子,見過她悲傷無助的時刻。正因為親眼見過,所以她知道彰華於謝長晏而言,是多麼地不可描述。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斷了的,好不容易過了兩年清靜時光的,陛下究竟在想什麼,為何還要送這樣一份賀禮來?
鄭氏心中不禁有些生怨。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謝長晏嫣然一笑道:「娘親不必擔心。雖然我跟陛下的夫妻緣分是斷了,但畢竟還是同門師兄妹呀。此船對我十分有用,我受之無愧。」
鄭氏提在半空的心,這才終於放下。
「再說了,娘你發現沒?」謝長晏拍了拍船欄,眼眸清亮如綴星光,「陛下給我的禮物都很目的明確:馬,用以督促我騎射;書房擺件,用以為我開智;商姐姐,用以帶我交際;公輸蛙,用以教我技藝……此船亦然,助我出行。」
「陛下他……」鄭氏不知該如何描述。
「陛下將我看作女兒,看作妹妹,看作弟子,獨獨沒有看作女人。」謝長晏說到這裡,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若有一日陛下送我髮簪了,娘親再煩憂也不遲。」
這是她站在船頭吹了許久海風後最終得出的結論。
這個結論再一次冷靜地將她拉出漩渦,回歸陽光明媚的前程。
謝長晏想,無妨無妨,再來幾次也行。
她的心,終將在這樣一次次的冷酷提醒中,磨礪成鋼。
「你受了傷後,才會知道怎麼治療;你吃過苦後,才會知道怎樣避免;你失去東西后,才會珍惜此刻擁有;你愛過人後,才會知道怎樣才是真正的愛……你要經歷很多很多事,變得越來越豐富,直至——柔滑圓潤,無堅不摧。」
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