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芍藥花開。
謝長晏一早起來,卻發現母親已不在船上了。
船伕聲稱夫人大概是去集市買東西了,因為馬車也不見了。謝長晏便沒太放心上,開始梳妝打扮做準備。
她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匣子,打開來,裡面放著一支木簪。
沉香古木,雕琢成鳳棲梧桐的造型,木是好木,雕工也相當出色,最最重要的是——這是父親當年親手雕刻,送予母親的見面禮。
母親將它帶到玉京,又帶來了濱州。在最窮困潦倒需要變賣首飾的時候,也沒捨得賣掉此簪。
今天,她將在父親的紀念碑前,由母親親手為她戴上此簪,以示成年。若父親在天有靈,能夠看見這一幕的話,想必也會十分欣慰的吧。
謝長晏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簪子,又滿懷期待地將它放回了匣內。
水車「骨碌碌」地轉動著,清潭旁,一株芍藥悄然綻放,幾隻蝴蝶落在上面,搧動著美麗的翅膀。
彰華疲憊地退朝回來,難得一見地沒有更衣,直接走進蝶屋。
蝴蝶們被他衣裾揚起的風驚到,慌亂地飛走了,等他落座後,見他久久沒再動彈,這才重新飛回來。
彰華伸出一根手指,一隻蝴蝶慢悠悠地飛過來,停在了上面。
彰華極為專注地凝視著它,靜默的面具逐漸剝離,露出其下的真實表情,有些茫然,有些懷念,還有些難以言說的悲傷。
「十五年。」他喃喃,頓了一下,「謝將軍。」
這是謝長晏出生的第十五個年頭。
也是謝惟善離世的第十五個年頭。
更是他脫胎換骨,從阿斗變成嘉言的第十五年。
「臣來了。」那人對他一笑,像一道煦暖的風,能夠拂去所有驚恐和畏懼,「殿下,別怕。」
十五年來,那句「別怕」始終迴蕩在耳畔,激勵他勇往直前,無所畏懼。
謝長晏不會知道,謝家女兒三十人,為何彰華會選中她。
命運的羈絆其實早在十五年前就已寫好。
流年似水,一杯春露冷如冰。
謝長晏在船上等了許久,直到太陽從船頭移到船中,鄭氏也沒有回來。
謝長晏終覺不對勁,命船伕們四處尋找。自己也沒閒著,飛奔去集市尋人。
濱州的集市為早市,寅時開始,現已近午時,都已散得差不多了。鄭氏是坐著那輛巨型馬車走的,本應十分招搖,然而一路打聽,都說沒見過那樣的車子。
最後,還是胡智仁聞訊趕來,發動手下所有的夥計尋找,才打聽到確實有那麼一輛馬車,但不是奔集市走的,而是反方向去了海邊。
謝長晏立刻想到了一種可能,當即問胡智仁借了匹馬,策馬趕往目的地。
濱州三面臨海,陛下所賜的船從內河來,故而停靠在北域。除此外還有東南兩域,南域鄰接璧宜兩國,互通商貿,十分繁華。東域則通外海,多為漁夫出海捕魚用。又因程國就在海岸那頭,故而也是戰事多發之地。
謝惟善的碑就在東域。
謝長晏一路快馳,總算在一盞茶工夫後趕到了父親的紀念碑前。
那輛巨型馬車,果然就停在碑旁。碑旁靠坐著一個人,觀其背影,正是鄭氏。
謝長晏至此鬆了口氣,察覺背脊上已是一片冷汗。
她跳下馬,朝鄭氏走過去:「娘親。」
鄭氏的身子動了動,回轉頭來,臉上帶著如夢初醒的驚訝:「晚晚?」
「娘親怎的不等女兒,先來了這裡?」謝長晏走過去,握住鄭氏的手,發現她兩手冰涼。
「我……我昨夜突然想到,你的誕辰雖是今日,但你父是早了半天走的。所以想先來這裡看看他。陪他一起看日出,結果等著等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鄭氏歉然起身,整了整微皺的衣衫,「對不起,讓吾兒擔心了。」
謝長晏噘嘴道:「娘親確實過分,為何不叫上我一起?我也想陪爹爹看日出啊。」
鄭氏聞言笑了:「你來濱州祭拜你父多次,該看的早看了,我卻是第一次來。」
「知道啦知道啦,你想跟爹爹獨處嘛。不過下次要記得事先知會一聲,免得又睡著了讓我一通找。」
「是是是。」鄭氏好脾氣地應道。
謝長晏四處張望了一番:「奇怪。」
「奇怪什麼?」
「以往此地雖不及南域熱鬧,但也船隻進進出出,人不少的。今日為何如此冷清,一個人也不見?」
鄭氏聞言愣了一下:「我來時,正好一幫漁民出海,想必是還沒回來。」
「難道是海上出神風了?啊呀呸呸,我這烏鴉嘴!」謝長晏連忙朝謝惟善的碑拜了三拜,「爹爹保佑,大吉大利,讓他們平安歸來。」
鄭氏見時候差不多了,便提議道:「既你來了,趁著此地清淨,咱們開始加簪吧。」
「好啊。」謝長晏摸了摸袖子,「啊呀,出來太匆忙,未帶簪子。娘且等等,我這就回去取,很快!」
鄭氏不放心地叮囑道:「騎馬慢點。咱們不急的,左右也無人觀禮。」
謝長晏翻身上馬,回頭嘻嘻一笑:「怎麼無人觀禮?爹爹不是在嗎?吶,再給你們一點二人獨處的時間!」
鄭氏白了她一眼:「油嘴滑舌!快去快回!」
「一會兒慢一會兒快,娘你真難伺候。」謝長晏露出受不了的樣子,揮鞭走了。
奔出十餘丈,聽鄭氏喚她:「晚晚——」
謝長晏回頭:「忘什麼了娘?」
鄭氏立在碑旁,海風吹起她的衣袍,不知為何,看上去似乎隨時都會被吹走一般。
謝長晏心中「咯噔」了一下,莫名有點不安。
然而下一刻,鄭氏朝她一笑,陰霾散盡,滿是豔豔旭日:「再帶一盒胭脂回來。」
謝長晏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是一直素顏的鄭氏要用,當即會心一笑,朝她眨了眨眼睛,駕馬而去。
謝長晏回到船上取髮簪和胭脂時,遇到胡智仁,連忙謝道:「給您添麻煩了,我找到娘親了。」
「那就好……」胡智仁遲疑了一下,才道,「不知……我是否有幸前去觀禮?」
「啊,歡迎啊!太好了,娘親見有客觀禮,肯定很高興。」
胡智仁展顏道:「我帶了琴。若不嫌棄,請讓我充當樂者。」
謝長晏喜道:「那就有勞胡兄了!」
一行人重新整裝出發,前往東域。
謝長晏一馬當先,高高興興地騎在最前面,因此,她也是第一個見到鄭氏身影的。
「娘,我回來啦——」
她剛要加快速度,卻被身後的胡智仁搶快幾步,強行用馬鞭擋住:「且慢!」
胡智仁臉上露出罕見的震驚之色。謝長晏愣了一下,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就看到鄭氏身旁的馬車——是倒著的!
與此同時,背對著她的鄭氏僵硬地轉過身來,似乎想說什麼,但一動,大攤鮮血從她脖子處噴了出來。
整個頭顱就那麼折了下去。
謝長晏睜大了眼睛,這一幕像被什麼拉長了、噤聲了,變得緩慢和安靜——
她看著鄭氏的頭顱離開了軀體,掉到沙灘上,滾啊滾的,最終滾到了石碑旁。
她看著鮮血像瀑布一樣從鄭氏脖子的斷口處噴出來,身軀搖晃著,也「啪嗒」倒在了地上。
她看著鄭氏的手腳仍在抽搐,鮮血跟黃沙混在一起,滿目紅黃。
她看著鄭氏的頭顱抵在石碑上,兩隻眼睛卻仍是直直地望著自己,似有千言萬語要交代。
「娘——」謝長晏嘶吼了一聲,推開胡智仁跳下馬,朝數十丈遠外的鄭氏狂奔而去。
胡智仁攔阻不及,只好揮手示意身後的人全部跟上:「快!」
謝長晏跳馬時太急切,腳扭了一下,但她已感覺不到,就那麼跌跌撞撞地衝到碑前,剛要俯身去撈母親的頭,一道黑影從倒著的馬車後方冒出來,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臂。
緊跟著,一把彎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胡智仁立刻停步:「你是什麼人?放開她!」
謝長晏直勾勾地看著地上的頭顱,腦海裡只有一個想法:夠不到,為什麼?為什麼夠不到?
她開始掙扎,全然不顧脖子上的彎刀,一心只想去碰觸娘親。
鋒利的刀鋒一下子就割破了她的皮肉,鮮血流了下來。
胡智仁臉色立白:「不要傷害她!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你?」劫持謝長晏的黑影終於扭轉頭,看了他一眼。而他的面容也被胡智仁等人看清了。
這是一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黑衣人,四十左右年紀,狹長臉鷹鉤鼻,只有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被縫了起來,模樣顯得說不出的醜陋。
「在下胡智仁,乃宜春胡九仙之侄。好漢但有需求,儘管說。」
黑衣人「啊哈」了一聲,眼中露出些許喜色來:「竟是天下首富之後。那麼,此女是誰?」
胡智仁沉聲道:「她只是個普通人,但是我心頭摯愛。請你不要傷害她。」
謝長晏至此回過神來,她有些呆滯地看了胡智仁一眼,終於感到了脖子上的疼痛。
母親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