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身後此人所為!
他是誰?為何這麼做?
一連串的疑問湧上心頭,謝長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再無畏掙扎。
黑衣人看了溫順下來的謝長晏一眼,忽冷笑道:「普通人?不是喊這個女人娘嗎?這個女人是謝惟善的妻子,所以,她是謝惟善的女兒吧?」
謝長晏心頭一跳。父親雖曾是濱州刺史,且為民殉難,但出了此地,便不算什麼名人,聽此人意思,卻是認識他的。他到底是誰?
「她不是……」胡智仁還在試圖開脫。謝長晏當機立斷道:「我是!我叫謝長晏,謝惟善是我父親。你是誰?為何殺我母親?」
彎刀頓時在她脖子上緊了一緊,黑衣人一把將她轉了個身,對向自己。
謝長晏終於看清了此人的臉,然後將之深深烙在了腦海中。
「我是誰?我兄弟十人,全死你父之手,而我被你父戳瞎一眼,雖僥倖逃脫,卻被困在海島十五年,天不亡我,終被我回來了!你這餘孽竟有臉問我是誰?」
謝長晏徹底驚了——此人竟是父親生前的仇敵?十五年前,豈非正是父親殉國之時?
「我剛回到岸上,就遇到你們母女,這是老天給我機會報仇啊!」黑衣人大笑著,將謝長晏拖到了謝惟善碑前,恨恨道,「聽說你死了,真是便宜你了!也好,那就拿你妻女開刀!給我看好了!」
胡智仁目眥欲裂,急聲道:「刀下留人!我有錢,我有很多很多錢,都給你!」
黑衣人不屑地「哼」了一聲,半點沒停,手中刀柄一轉,眼看謝長晏就要命喪當場——
這一瞬間很短,卻在謝長晏腦海中停頓得很長很長,長得她足夠將一生的記憶都回想起來。
她想起與母親孤苦相依的童年,想起族學中那枯燥乏味的時光,想起二哥謝知幸的笙聲,想起九哥謝知微的笑容,還有五伯伯肅穆寡笑的臉。
接著,場景從隱洲轉換為玉京。
她想起飄雪夜中那輪大大的月亮,想起萬毓林上那鍋鮮美的鯉魚羊湯,想起燈下一刀一刀雕琢的核雕,想起跳進冰窟時那四下散開的碎冰。
再然後,她想起了三姐姐謝繁漪……
這些曾經的人和事,宛如一層層薄紗在她面前掀開,但她知道,還有一個人,藏在紗的最底層,必須掀到最後一層,才能看清他的模樣。
然而……她已經沒有時間掀到那裡了。
鋒利的彎刀冰冷地劃進了她的骨肉之中。下一刻,她就會像母親一樣,整個腦袋從中折斷,「啪嗒」墜地。
那樣……也好。
爹爹,娘親,地下見。
謝長晏閉上了眼睛,耳邊傳來胡智仁撕心裂肺的喊聲:「不——」
啊呀呀,真抱歉,胡兄,嚇到你了。
謝長晏想著,感應到喉上一涼,再然後,身體突然失去了禁錮之力,栽向一旁。
等她重重跌在地上,被沙子擦疼了臉時,才反應過來:怎麼了?
謝長晏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是一隻黃狸。
她有點茫然地眨了下眼,再眨了一下,然後認出了它。
是它啊!
黃狸來自玉京,生在知止居中,曾經嬌小玲瓏,身輕如燕,如今蹲在她前面,肥碩臃腫,艱難地扭著身子想舔爪子——當然是舔不到。
謝長晏的目光從它身上移開,望向黑衣人。
黑衣人踉蹌地後退了十幾步,才堪堪停住,他捂著自己的右肩,滿臉驚駭,而右肩之下,已經空了。
他的右臂,連同握緊的彎刀一起,從他身上斷離,落在了謝長晏腳邊。
也就是說,剛才有個人憑空出現,一刀砍斷了他的右臂,再將他狠狠地推了出去,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了她。
而那個人成功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是走過來,撈起那隻肥胖的黃狸,將它放在了肩頭。
「你……還好?」他有些生硬地問,然後溫柔地撓了撓黃狸的耳朵。
謝長晏的眼睛忽然濕潤了起來。
她伸出手,摀住了自己的眼睛,也遮住了再也控制不住的崩潰表情。
她怎的忘記了,萬水千山,漫漫兩年,從玉京到濱州,從十三歲到十五歲,孟不離,背負著一個人的命令,始終默默地跟在她身旁,宛如一道看不見卻又真切存在的影子。
層層白紗至此,終於掀到盡頭。
最下面的人,有一張深沉得無法解讀的臉,但他的眼神,很專注地望著她,望著她,須臾不離。
「朕當時喜愛的、嚮往的,是你這樣的妻子。」
「但朕現在……是天子,頭壓百年基業,肩挑千里江山,王座之下纍纍枯骨,龍椅之前血雨腥風。身為皇后的女子,需穿一件刀槍不入的盔甲,才能站在朕的身旁,並且,能在朕倒下後,繼續支撐起廣廈高堂。」
「所以,你是一個……來遲了的人,長晏。」
「削鄭氏誥命,降為庶民,即日遣返,並其女謝長晏,永不得入京。謝氏子弟,不得參加科舉。欽此。」
他說了那樣的話。
但始終不曾真正割捨。
他準備了最合她心意的禮物。
他派遣了一直默默保護她的隨從。
他教她獨立思考,他讓她一展所長,他包容了她所有離經叛道的行為,他應允了她驚世駭俗的退婚請求。
他教會她飛。
而這一次,他救了她的命。
可是,可是,可是啊……他卻不知,在這種情況下,她根本不想活下去啊!
謝長晏渾身顫慄。
她手腳並用地爬到碑旁,抱起了母親的頭顱,號啕大哭起來。
三月三,芍藥開。
她的生日,父親的忌日,再然後,也變成了母親的忌日。
謝長晏跪坐在甲板上,將胭脂一點點地塗在鄭氏臉上。
胡智仁找了最好的入殮師,將鄭氏的頭顱縫回了脖子上,然後又為她修整了妝容,更換了衣衫。
鄭氏閉上了眼睛,面容看起來慈和平靜。
謝長晏一點點地塗抹著,看著那蒼白的面頰有了嫣紅的顏色,彷彿下一刻,娘親就會重新活過來,然而,指尖感應到的溫度在提醒她,不可能。
娘親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
謝長晏的眼淚再次流了下來。
之前在碑旁,她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喘不過氣,哭得口乾舌燥時,以為自己的眼淚都流乾了,不想竟然還有,這一次,卻是哭得如此悄無聲息。
身後的胡智仁揮了下手,示意眾人全部退下,然後走到謝長晏身旁,遲疑再三,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
謝長晏忽然開口道:「娘親叫我取一盒胭脂。」
她的喉嚨被彎刀割了一道口,傷口不深,又做了及時包紮,所以還能說話。但說話之際偶爾會扯動傷處,隱隱作痛。
胡智仁有心勸她不要說話,但最終還是在她身旁跪坐下來,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因為他知道,此時的謝長晏,最需要的就是傾訴。
謝長晏果然說了下去:「十五年來,她從沒抹過胭脂。她今天忽然讓我取一盒胭脂給她,我好高興。」
謝長晏說著,伸出手為鄭氏又梳理了一下鬢角被海風吹亂的髮絲,目光繾綣而哀傷:「但我萬萬沒想到,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娘親涂胭脂,是這種情形下。」
世事無常,竟能殘酷至此。
謝長晏不由得想:現在,她真的成了父母雙亡的孤兒了。噢不,她已及笄,連當孤兒的資格都沒有了……
胡智仁勸解道:「謝夫人在天上看著,必不願見你如此悲傷。你要節哀。」
「人死了真能天上有靈嗎?」
胡智仁一愣。
謝長晏諷刺地揚起唇角:「若真有靈,父親眼睜睜看著娘親死在他碑前,怕是會再死一次……會在及笄之禮時遇到這樣的事,都是我的錯啊……」
胡智仁心中一緊:「長晏……」
「是我不肯回謝家,固執地在外面玩,娘親因為擔憂我,才說她想玩的。但其實我知道,她是在順從我的心願,讓我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是我非要來濱州。娘親本想回家辦及笄禮,但我說父親在這裡殉難,他在這兒有一座碑,若我能在他碑前及笄,想必他會非常寬慰。我說服了娘親,把她帶來送死……
「是我一念之差,沒將及笄的髮簪帶在身上,若我帶著,就不用回船取,我不離開娘,有孟不離在身旁,娘就不會死……」
「都是我的錯。可做錯了這麼多的我,為什麼還活著呢?」謝長晏說到這裡,轉頭看向胡智仁,眼瞳中帶著些許呆滯的不解,「胡兄,我這樣剋死父親又害死母親的人,為何還要活下來?」
「長晏!」胡智仁扣住她的胳膊,急聲道,「這怎麼會是你的錯呢?有錯的明明是那個凶手!光天化日殺人,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都不放過,是他的錯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
謝長晏重重一震,渙散的視線重新凝聚了起來。
對了,是那個人!
她還不知道那個人是誰,跟父親如何結的怨。
她要去弄清楚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