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卷甲而趨(2)

  「本就打算告訴她。」彰華下馬,把手遞給她,「走,上你的新船看看。」

  謝長晏心中一動,當即牽了彰華的手上船。公輸蛙的視線在二人相握的手上掠了過去,冷哼一聲:「所以你們兩個,這是打算復婚?」

  「什、什麼復、復婚?」謝長晏大窘,連忙鬆開彰華的手。

  彰華的目光閃了閃,沒說話。

  「那你送她船做什麼?送艘沙船不夠還讓我私下改成戰艦做什麼?改成戰艦不夠,還做了個子母艙出來做什麼?」

  「子母艙是什麼?」謝長晏決定只揀自己喜歡聽的說。

  「井底之蛙,來見識見識吧。」公輸蛙一臉倨傲地點燈帶路。

  三人走下船艙。謝長晏注意到船艙間的密封物果然也從桐油灰升級為魚油厚絹了,不禁心中一甜。

  「老師對我真好。」

  「少來這套,你此去程國,事情忙完趕緊回來,你那個水轉翻車還得再往下鑽研,做成這個鬼樣就算完成啦?」

  「是,知道啦!」

  說話間,公輸蛙走到最後一個艙室內,推開門,裡面卻是一個形如海鳥的大箱子。

  「這是什麼?」

  「子母艙,是子母舟的升級。你要出海,小舟行於海上,若無人接應,就是一個死。但艙不同,大船毀了時按動此機關,整個艙室就會脫離船身飄走。艙內有充足的乾糧水,可供一人堅持十日。而這裡、這裡、這裡,各設三處機關,分別是誘魚燈、嚇魚梭和拖魚網。顧名思義,就是遇到小魚吸吸吸吃吃吃,遇到大魚嚇嚇嚇射射射。就這樣你一邊吃一邊漂一邊發焰火求救,操控此舵看好方向,只要不太倒霉,不被人救也能漂回岸。」

  謝長晏不由得道:「老師,您說得我好像此行肯定會遇到海難一樣,真不吉利啊……」

  「我為了最大限度地保住你的小命,頭髮都白了幾根。」

  「白就白,反正你也不娶妻生子,外表不重要。」

  「你!」公輸蛙氣得臉上的疤痕又歪了。

  彰華看著二人鬥嘴,卻是饒有興致,忽然一笑。

  「你笑什麼?」公輸蛙立刻將怒火對準他。

  「沒什麼。我讓你準備的書呢?」彰華一邊說著一邊出去了。

  謝長晏問:「什麼書?」

  「老燕子怕你在海上漂著無聊,讓我給你找了些消遣的書……」公輸蛙一邊說著,一邊漫不經心地打開隔壁艙室的門。對於讓他找書,比讓他改造子母艙的興趣度明顯降了九成。

  然而,謝長晏自小飽受謝懷庸的杞人憂天荼毒,對災難沒發生前就琢磨如何逃生實在心有牴觸。因此對他辛辛苦苦琢磨出的子母艙興趣寥寥,卻對他蒐羅的這一屋子異聞怪志興奮不已,翻看之下更是驚喜連連:「啊!楚狂生的《小娥傳》!居然完結了?還有《東洲異聞錄》,不是已經絕版了嗎?我一直想看啊!」

  彰華靠在門邊道:「朕就知道她喜歡這個。」

  公輸蛙也靠在門邊,繼續冷哼:「不求上進!有這時間多雕雕木頭也好啊!」

  說到這個,謝長晏想起一事,當即放下書,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彰華。

  「陛下,一月之期已到,船也改好了,我這便要上路了。這個,是我這些天閒暇時間雕的,送予陛下做餞別禮。」

  「什麼?你在我身邊竟還有閒暇時間偷懶?還有,餞別禮怎麼沒我的份?」在公輸蛙的不滿聲中,彰華打開盒子,裡面赫然又是一枚核雕。

  這一次,雕的不是寄語相思相付相托的芍藥,也沒有隱含期待期冀期許的王冠,只有圓圓倉體盤龍屋頂,上刻一個篆書體的「蘊」字——

  「得知陛下煩憂於明年的收成,便打算雕個圓頂糧倉,鏤以盤龍,祈求來年風調雨順……您看如何?」

  「很好。」

  「我為其取名為……『蘊』,可好?」

  「蘊,積也。不錯的名字。」

  ——她完成了兩年前許過的諾言。

  彰華心中卻波濤起伏,再難將息。

  直到這一刻,他才無比鮮明地意識到一件事——他一點也不想讓謝長晏去程國,一點也不想讓她走,不想讓她……離開。

  蝴蝶搧動著美麗的羽翼,離開了精心準備的花草,振翅向上飛,一直飛一直飛,飛到琉璃天窗處,停在了上面。

  它可能在注視外面的世界。

  而彰華注視著它。

  一人一蝶,就此默默靜止著。池塘裡的袖珍小水車被取了出來,放在一旁的地上,不再翻轉。因此,整個蝶屋靜寂無聲。

  「殿下,您覺得當世最幸運和最不幸的人,是誰?」

  還記得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太傅在為他授課時,忽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彼時他剛過十五歲生辰,父王正在為他的婚事發愁,滿朝文武或觀望或運作,太監宮女們私底下也無不互相揣測,誰會是那個幸運的新娘。

  他是心懷大志的少年,情竇未開,卻已閱盡千帆。對於自己的婚事,沒有絲毫旖旎之心,所想所思儘是天下。故而,他去問他最信任也最敬重的太傅:「我當選誰家女為妻?」

  太傅反過頭來回問他:「殿下,您覺得當世最幸運和最不幸的人,是誰?」

  他答不上來。

  風樂天便告訴他:「當世最幸運之人,是您啊,太子殿下。」

  他覺得這個答案很有道理。

  他身為摹尹獨子,生來就是大燕儲君,將來繼承大統,坐擁千里壯闊山河,足下匍匐萬萬溫順子民。

  「那麼,不幸者呢?」

  風樂天用一雙滿是皺紋卻水般溫潤的眼睛看著他:「也是您啊,太子殿下。」

  於是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六歲時的遭遇,想到自己背負的使命。「是因為如此,太傅才說我不幸嗎?」

  風樂天搖了搖頭:「那只是人世千劫中的一道而已。殿下之不幸,乃是由幸而來。

  「一出生就什麼都有的人,就像攀到頂峰的旅人,之後的路,只有『下坡』二字。

  「而您,會在此後的歲月中,體會何為『失去』。

  「您會眼睜睜看著一些東西溜走,一些東西隕滅,一些東西破碎,一些東西消失。有些您可以阻止,有些您不能阻止,有些您不願阻止,有些則是您拼盡全力也阻止不了的……

  「太子殿下,您勤勉發奮,明察沉斷,老臣其實沒什麼可以教您的。唯一能在您耳旁勸誡的,大概便是——放鬆二字。

  「創業難,守業更難。千古帝王中,開國者皆聖明,二代之後起起落落,子孫難興。為何?並不是因為才不及先祖,而是……要求高了啊……

  「因為先祖們爬到了這樣的高度,所以百姓會要求繼位的您,爬到更高的高度。哪怕原地踏步,都是無能。您會很累,一天比一天累。然後您就會發現,終您此生,只有出生時那一刻,是最幸運也最幸福的。

  「殿下,選一物喜愛吧。把您所有的壓力、悲傷、痛苦、絕望,全都投注到那樣東西中去,當您在做那件事時,能令時間靜止,能讓大腦放空,能忘記一切,能喘一口氣。

  「只有這樣,您才能走下去,扛著越來越沉的重擔,一直走下去。」

  他聽完了這樣長的一番話後,皺起了眉頭:「太傅的意思是,讓我選一個真心喜愛的女子為妻?」

  風樂天笑了:「情緣可遇不可求。陛下還是另選一物吧。易得的,可以源源不斷補充的,但又永遠收集不齊的。比如名家字畫,比如神兵利器,比如奇石古玩,比如……」

  「蝴蝶。」十五歲的彰華望著窗外庭院中飛翔的蝴蝶,悠然出聲。

  風樂天若有所思:「有點意思。蝴蝶這小玩意,出生時是蟲,然後變成繭,最後變成蝶。一物三態,煞是有趣。」

  「不。我只是覺得,字畫兵器古玩,拿到了就得到了,只要保存得當,一輩子都在。可蝴蝶,再怎麼珍愛都不過一季。那麼一旦我沉溺於其中某一隻蝶,也不過一季。等它死後,便自覺抽離了情感,可以回歸正常了。」

  風樂天笑了起來:「殿下真是老臣平生見過的最自律之人。」

  「那麼太傅,我到底應該選誰家女為妻呢?」

  風樂天揶揄道:「陛下都有蝴蝶了,妻子……隨意吧。」

  彰華已不記得他當時有沒有笑了。以他十五歲時那心高氣傲的性子,八成會不屑地一笑置之。最終按照父王、門客和大臣們共同商議的結果,選了謝家的謝繁漪。

  但他當時真的很不喜歡謝繁漪。那女孩看上去完美無瑕,無可挑剔,於他而言,卻是一枚死繭,看不到鮮活跳躍的將來。

  不過皇后什麼的女人什麼的,也就那麼回事,並不會改變什麼。

  他相信自己,他是天之驕子,他無所不能——

  再然後……

  翻驚搖落,大夢方醒。

  彷彿再次回到六歲時,站在狂風暴雨的海邊,看見地坼天崩,人生如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