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聽說薛采的名字時起。但薛采來使燕時,他錯過了。所以他心中的期待就變成了嫉妒和懊惱——那塊冰璃,陛下連謝長晏也沒給,卻給了他國的一個小孩,這叫什麼事啊?
再加上所有見過薛采的宮女太監都在誇讚薛采的風姿,如意就很不服氣。一個小毛孩子,就算再漂亮再聰慧,能超過鶴公嗎?
鶴公才是如意心中的第一風流人物!一介白衣身有重疾還能有那麼多妻妾,簡直是男人中的男人!
於是,當彰華確定了來人確實就是薛采後,如意就睜大了眼睛,細細地看,久久地看,想要看看這位冰璃公子的真容。
然而,他看見的是一個瘦骨嶙峋的孩童。
一身淺褐麻袍罩在此人身上,就像口布袋套著一根竹竿,簡極而陋,陋極生醜,哪裡有半點風華可言。
孩童走到彰華的屏風前,立定,掀袍,屈膝,跪下了。「璧國薛采,拜見燕王陛下。」
如意嗤鼻道:「原來他就是薛采啊,我以往聽說,還以為是多麼了不得的人物,沒想到,今日一見,真是大失所望……」
吉祥在一旁拉了他一下:「如意,閉嘴!」
「我為什麼要閉嘴?我又沒說錯!你看看他,又乾又枯,瘦得跟只骷髏鬼似的,什麼明珠玉露,什麼芝蘭玉樹,什麼玉樹瓊枝,什麼玉容花貌,什麼瓊林玉質,什麼良金美玉……呸,明明一個都不沾邊!」
吉祥不禁咋舌:「哇,如意,你第一次說成語沒有出錯,還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個……」
「哼,我可都記著呢!陛下平日裡怎麼誇他的,我都記住了。」如意想了想,索性繞過屏風衝到了薛采面前,居高臨下地仰著下巴睨他,滿臉的鄙夷。
離得近了,看得也就更加清楚了。什麼嘛,不過就是眼睛大了點鼻子高了點脖子長了點,長得也就那麼回事吧。
薛采很平靜地回視著他。那種平靜,令人很不舒服。
如意於是挑釁:「怎麼?我說的你不服氣嗎?」
薛采連眉毛也沒有動,只是淡淡地從唇邊吐出兩個字:「矮子。」
如意頓時如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般跳了起來:「啥?你說啥?矮、矮、矮子?你居然叫我矮、矮、矮子?明、明、明明你比我還要矮啊啊啊啊啊……」
屏風後,吉祥終究還是破了功,笑出了聲音。
彰華忽然咳嗽了一聲。
聲音很輕,但吉祥立刻收了笑,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家陛下。戲演足了,胃口也吊得夠久了,接下去,該借坡下驢好好談談了。畢竟,陛下從不浪費時間。他既來此聽了這麼久的話,就是為了等著看,姬嬰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跟什麼都不知道的如意相比,吉祥自然是知道很多的。他之前聽從燕王的吩咐派暗部監視頤殊,發現了一些事情,於是連忙秘密摺返上了馬車。
正是因為知道了頤殊的事,燕王才最終決定來這裡,跟白澤談談。
這一夜,其實發生了許多事——許多如意沒有看見,也沒法想像的事情。
能坐在這裡,三方商談,其實已是無數次博弈的後果。大燕一開始是被逼捲入其內的,但吉祥相信,最終能決定這一切的人,也只有他們的陛下——燕王。
彰華道:「如意,退下。」
如意只好極不甘心地回去了,嘴裡嘀咕道:「什麼嘛,為什麼一個比我還要矮的人居然敢這麼囂張地嘲笑我的身高啊,討厭……」
回到屏風後,看見彰華的表情時,如意一驚,立刻收起了所有的聲音。
直覺告訴他,陛下要開始切入正題了——
果然,房間裡安靜了一會兒,彰華再開口時,聲音變得一本正經:「冰璃。」
這兩個字一喚出來,不止跪著的薛采,坐在姬嬰身後的女子也跟著身形一震。
薛采微微抬起了眼睛,平視著屏風,回應道:「在。」
彰華緩緩道:「冰璃,若我為你當年打上九分,你認為,現今的你,有幾分?」
負分。如意心中道。
薛采卻不答反問:「當年,陛下為何會給我九分?」
彰華正色道:「你少年才高,天賦異稟,文采風流,言行有度,此為三分;你儀容出眾,秀美絕倫,錦衣盛飾,賞心悅目,此為三分;你無所畏懼,談笑風生,有著同齡人所遠不及的從容與傲氣,此亦為三分。」
薛采笑了。巴掌大的臉龐,素白的臉,烏黑的眼,原本看上去像一潭死墨,而今笑容一起,就如墨汁散開,揮抹遊走,輕佻慢捻,有了極致靈動的輪廓。
「原來如此。如今我才華屈盡、儀容已失、傲骨不存,將那九分全都丟了,所以,對陛下而言,我就不值一文、毫無價值了,是嗎?」
如意忍不住冷哼道:「那是當然。」
薛采繼續笑:「所以,陛下是斷斷不肯以程國來換我的囉?」
如意跺足道:「做夢做夢做夢!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喂,我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厚臉皮啊……」
他的話還沒說完,薛采已眉毛一揚,眸光流轉悠悠道:「但是,為何陛下會認定我家主人口中所說的活物,會是……我呢?」
如意心中頓時一緊:「你說什麼?」
薛采自行站起,往前走了幾步,將手裡一直捧著的那個匣子平舉過頭,恭聲道:「我家主人願以此匣中之物,換取燕王的一個承諾。」
彰華給了如意一個眼神,如意當即走出屏風,接過盒子時,又盯了薛采幾眼:「你可不要玩什麼花樣,這盒子裡裝的什麼?我先看看……」說著打開了盒蓋。
盒子裡,裝著一隻四四方方的碗,碗裡盛滿了水,碗沿上停著一隻蝴蝶。
黑底紫紋,近身體的地方各有一道由淺至深的白色波紋。
如意頓時睜大了眼睛,驚喜不已地捧著匣子衝回到屏風後。「陛下你看!」
舞水蝶!如意之前只見過一次——還是死的。
而此時碗邊的這只,是活的,正微微地搧動著美到極致的翅膀,顯得又脆弱又妖嬈。
「天啊,真的是!啊啊啊啊,居然是真的啊!」如意感動不已。
然而,彰華的目光落在了碗下。碗下壓著一根頭髮:又粗又黑,帶著微卷弧度的長髮。
他的手驟然攥緊。
如意還在嘰嘰喳喳地感慨萬千,忽覺有些不對勁,忙抬頭看向彰華,直覺告訴他,陛下此刻又是生氣又是害怕。怎麼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了?
彰華不禁閉上了眼睛,睫毛跟舞水蝶的翅膀一樣,不停顫動。半晌後,才長嘆口氣,道:「罷了。」
姬嬰笑問:「燕王陛下同意了?」
「嗯。」
「陛下還沒聽我要索取的承諾是什麼。」
「我答應你不插手程國的內亂,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做個局外人——難道這還不夠?」
姬嬰笑了一下,道:「不夠。」
彰華霍然睜開了眼睛,如意感覺出來,他的憤怒快到極點了。
然而,彰華的目光最終落到了碗下的頭髮上,將那憤怒又慢慢地壓了下去:「朕……不喜歡與人討價還價。」
如意敏銳地注意到——這是今晚在這個房間裡,陛下第一次自稱「朕」。在此之前,他都親切地同宜王一樣自稱「我」。這說明,他是真的生氣了。
姬嬰卻似渾然未覺,抑或者說,全不在乎,悠然道:「很榮幸,在這一點上與陛下同樣,在下也不喜歡討價還價。」
赫奕插了「哈哈哈」三聲乾笑,嘲弄意味十足。
姬嬰沒有理會他,繼續對彰華道:「其實我的條件很簡單——只是請二位頒旨,聲援一個人而已。與袖手旁觀也沒太多區別,只是動動嘴皮子。」
彰華微微垂眼:「朕之所以剛才答應你,並不是真的因為你所送的這份禮物。」
姬嬰笑道:「我知道。區區薄禮,僅博燕王一笑爾。」
「我之所以答應你,是因為三個原因。第一,我此行私密,而你能探查到我的真實目的,說明你在我身邊安插了眼線,並且,還是個很重要的眼線。」彰華說到這裡,停了一下。
如意下意識道:「不是我!」
彰華輕輕一哼。
如意連忙擺手強調道:「不是我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陛下身邊只有他們兄弟二人,吉祥那麼聰明,絕不會說漏嘴。可他雖然笨,也知事情輕重。關於謝長晏的事他是真的咽在肚裡半點沒敢外洩啊!
彰華沉下臉,輕叱道:「閉嘴。」
如意用兩隻手摀住自己的嘴巴,既誠懇又委屈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再說話。
見他如此不安,彰華放柔了表情,繼續道:「關於那個眼線是誰,我現在不想追究。第二個原因,我為了尋找……」他的視線從頭髮移到蝴蝶上,目光閃爍了幾下後,改口道,「這樣東西……其間不知耗費了多少人力、財力,而你竟然能先我一步到手,我由衷欽佩。」
姬嬰似笑了笑:「在下只是撞對了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