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日月爭輝(4)

  「幸運也是一種實力。所以,直覺告訴我,最好不要與你為敵。而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不得不說,你選了個最好的送禮者。」彰華說到這裡,苦笑著,黯然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忍心拒絕薛采的要求的。更何況……是現在這樣的一個……小、薛、采。」

  如意捂著嘴巴,雖然不敢再說話,卻極力睜大了眼睛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彰華沒看他,而是望向了屏風外的薛采——那個形如骷髏的孩童負手垂頭,以一種標準的奴僕姿態站立著,碎亂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因此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他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初見薛采的情形——

  冬雨氤氳,料峭森寒,六歲的白衣童子穿過長廊款款而來,世間萬物都因他而明亮。

  而如今,僅僅過去了一年。

  才一年。

  彰華彷彿從薛采身上看見了兒時的自己。

  這便是……蛹化成蝶啊。

  就在這時,姬嬰忽問道:「小采,你願意跟燕王走嗎?」

  彰華一怔,微微皺眉,有些拿捏不好姬嬰這話的真實用意。

  姬嬰又道:「只要你願意,我就放你走。」

  彰華當即看向薛采,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許期待。若此趟來程,能帶個薛采回去,倒也不失為一大收穫。

  然而,薛采一口拒絕:「不。」

  彰華忍不住問:「為什麼?」

  「因為……陛下身邊有個我討厭的矮子。」薛采轉向如意方向,挑眉惡意一笑。

  氣得如意當即就跳了起來:「什麼?!陛下!他他他他故意的!他是故意拿我當藉口的啊,我我我我明明比他高啊啊啊啊……」

  彰華心中嘆了口氣。

  「而且,」薛采又道,「對於奴僕而言,一位出爾反爾的主人,遠比少恩寡寵的主人更難伺候。」

  彰華皺眉:「你說什麼?」

  「先前,我家主人問:陛下同意了?陛下回了一個『嗯』字。也就是說,陛下已經明確表示了,會同意我家主人的要求——任何要求。但是,當後來聽聞我家主人要求的不僅僅是置身事外,還有聲援某人時,陛下就開始遲疑,甚至顧左右而言他……」薛采說到這裡,涼涼一笑,「睹微知著。雖然我家主人是得寸進尺了些,但君無戲言,兩相對比,孰去孰從,很容易得出答案吧?」

  彰華頓時無語。

  如意立刻護主心切地吼道:「大膽薛采!竟敢這樣污衊我家陛下!頂撞天威可是死罪!來人,將他給我拿下!」

  一語喊完,想起此地不是燕國領土,不過沒事,周圍肯定有千牛衛暗部。

  如意信心十足,提高了聲音:「來人——」

  結果,四下一片靜謐,千牛衛暗部並沒有跳出來應聲。

  如意怔了一下,轉向彰華道:「陛下……」

  吉祥朝他搖了搖頭。如意這才發現彰華異常沉默——他半垂著眼睛,看看盒中的碗,又看了看薛采,有種無力的悲痛。

  陛下為什麼悲痛?為薛采,還是……為了謝長晏?又或者,是二者皆有?因為他既救不了薛采,也救不了謝長晏……嗎?

  如意咬著嘴唇,也不說話了。

  吉祥悄悄地朝他挪近幾步,心有靈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彰華沒說話,其他人都沒再說話,光影暗淡的小屋,一下子變得很安靜。

  安靜中,卻有什麼,潛移默奪,見了分曉。

  最終,彰華抬起一隻手,揉了下自己的眉心,低低地笑了起來,邊笑邊嘆道:「好,好一個淇奧侯。」

  姬嬰則依舊沒什麼表情。

  彰華盯著碗,彷彿要把它燒出一個洞來:「說吧,你要我聲援誰?」

  「且慢——」赫奕出聲打斷,「淇奧侯果然了得,不但運籌帷幄雄才大略,連降奴術都高人一籌,這麼一個恃才傲物天下皆知的小冰璃,都被你調教得服服帖帖,連自由都放棄了,還幫著你反過頭去咬自己的恩人,有趣啊有趣。」

  如意心中一暖,頓覺宜王不愧是陛下推崇之人,關鍵時刻見真情啊!

  薛采淡淡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然現在事關社稷,關係到四國的所有利益,關係到天下百姓的安危,薛采不敢以私人之情偏天下之勢。同樣,宜王陛下可以嘲笑我,但不可以嘲笑時事。」

  赫奕冷笑起來:「好,好一個心繫天下的小薛采。真是頗得你主之風,什麼齷齪事都套上社稷二字,就都顯得大義凜然了。」

  沒錯!就是這樣!形容得太好了!如意忍不住心中拊掌。

  薛采道:「兩位陛下既然肯來至此處,說明你們已經有了與我方談判的心理準備,我方開出條件,你們裹足不前,更反過來嘲笑我方虛偽齷齪——試問,在這場內亂爆發前,兩位又做了什麼?一位以賀壽為名行私謀之事;一位則與程三皇子做了暗中交易——兩位分明都已經預見了這場大亂,一個袖手旁觀,一個推波助瀾。袖手旁觀者並非不重利益,而是利益不多看不上眼;推波助瀾者,都是趁火打劫,又何須說什麼商人要守誠信這樣的話語?究竟是誰更虛偽?」

  這毛頭小孩,說話還真是一套一套,好生令人煩厭啊!你都懂個屁!我們陛下哪裡是袖手旁觀,看不上蠅頭小利?我們陛下那是、那是……如意看了眼彰華靜默無波的臉,心中一嘆:算了,不能說。

  那薛采繼續滔滔不絕道:「既然都是利益,就沒什麼不可以擺上來談的。燕王雖然看不上荒島小國,但就不想知道程國秘不外傳的鍛造冶鐵術?燕之所以為泱泱大國,除了人才濟濟之外,更因為虛心接納眾集所長,可以自強自給,但絕對不是剛愎自大;而宜國的商販之所以能遍佈天下,有陽光的地方就有宜國的商舖,難道不是一點一滴權衡得失爭取來的?如今你在此放棄了七成降率,他日,你也許就會放棄更多。築潭積水,連續千日;決堤山洪,卻是一瀉千里。宜王陛下真的不在乎?」

  如意翻了個白眼,心中接話:那冶鐵術我們還真不想知道,謝謝……不過也不好說,起碼公輸蛙肯定想知道,而謝長晏……沒準也想知道。唉!

  薛采說到這裡,忽然沉默了一會兒,才再度沉聲道:「程國的這場奪嫡之亂,與我們三方而言,不過是一念之間,但於程國的百姓而言,很可能就是妻離子散、國破家亡……帝王之威,不是體現在『一語滅天下』,而是——『一言救蒼生』。」

  彰華的眉毛動了動,似被這最後一句打動了,但仍是盯著碗,一個字都沒說。

  最後還是赫奕開口道:「你們想怎麼做?」

  「很簡單。」這回,終於輪到姬嬰說話,「快刀斬亂麻。」

  「怎麼個斬法?」

  「齊三國之力,迅速扶植程國一位王孫成為下一任程王,處死叛黨,平定內亂。」

  彰華終於將視線從碗上移開,望向姬嬰:「你想扶植誰?」

  赫奕輕哼道:「肯定不是頤非了,否則他何需如此大費周章。」

  「頤非的確是個人物,表面看似荒誕不經,但胸懷大志,可惜,聰明得過了頭,也任性得過了頭。以他的實力,本無須裝瘋賣傻,他卻偏要,或者說嗜愛特立獨行。這樣的人,可以是最好的名士,卻絕對不能當帝王。帝王……」彰華說到這兒,微微眯了下眼睛,「要必須捨得,捨得放棄自己的一部分特徵。不中庸,無以成表率。所以,如果讓他當上程王,程國將來民風如何,難以想像。」

  赫奕道:「那涵祁更不行!就他那種好戰的性子,當上程王后,活脫脫又是一個銘弓,到時候頻頻開戰,不是給我們添麻煩嗎?」

  彰華道:「不錯,涵祁是萬萬不行的。」

  赫奕道:「那麼只剩下了麟素。他雖然為人庸碌懦弱了些,再加上身體不好,當了皇帝后,雖然對子民無益,但也不至於變成禍害。也罷,就選他吧,咱們也都省心些,太太平平地過上十年。」

  彰華盯向姬嬰,他很清楚,麟素也不可能。

  果然,姬嬰笑了一笑,悠然道:「不。」

  赫奕的聲音裡頓時帶了點怒氣:「你究竟想怎麼樣?」

  「麟素是萬萬選不得的。」

  赫奕和彰華同時問道:「為什麼?」

  「因為他很快就要死了。」清冷的語音綻放在空氣中,卻宛若一道驚雷劈落,震得天崩地裂。

  彰華緩緩閉上了眼睛——等了一夜,終於,等來正主!

  只聽一陣「咯咯」聲從大廳中央的那把椅子上傳出來,燈光慢慢上升。

  如意驚駭地睜大了眼睛,發現不是燈光上升,而是椅子在上升,連同著椅上的燈也越來越高,燈一高了,照著的地方也就越大,室內也就越來越明亮。

  原來,椅子所擺放的地方是個設計精巧的機關,此刻露出了一個直徑三尺的圓柱,圓柱上有一道門,而剛才那句話就是從這門內傳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