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繁漪,謝氏最璀璨的明珠,在十五歲時香消玉殞了的傳奇,如今,活生生地出現在了她面前!
不是白影!不是鬼!
活生生的一個人!
謝繁漪插完花,用一塊素白的絲帕擦淨了手,然後抬頭朝她一笑:「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謝長晏僵硬地朝她走了過去,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撲到了几案面前,注視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顫聲道:「三姐姐……真的是你?」
不是相似!不是喬裝!
這就是謝繁漪,她的三姐姐啊!
雖然與記憶中的模樣有了些許變化:當年她離開時,十五歲,芳華正好,如今她二十二歲,完全褪去了青澀,美貌到了巔峰,比從前更美!
「我以為……看錯了,或者,是個很像你的人……我以為……」謝長晏因為太過震撼而語無倫次。
「我有苦衷,只能以這種方式請你來。」謝繁漪說罷,向翁氏比了個手勢,「開船吧。」
謝長晏一怔,剛要說什麼,謝繁漪輕輕蓋住了她的手:「十九,你可信我?」
「我、我自然是信姐姐的……」
「那麼,等船出海後,我再與你細說。」
於是謝長晏便沒再阻止。過得片刻,船身開始輕搖,逐漸離開了人聲鼎沸的渡口。等一盞茶喝完,週遭便只剩下了海浪聲。
謝繁漪挽了她的手,邀她走上甲板。
當年,她是跟在謝繁漪身後的小尾巴;如今,謝繁漪半倚著她的手臂,比她矮了整整一頭。
世事竟玄妙至此。
「十九,為何要退婚啊?」謝繁漪抬起頭,柔柔地問。
謝長晏心中一沉:來了,果然逃不開陛下的話題。還有,三姐姐沒死,那麼她和陛下的婚約豈非還作數?
「陛下……我……」
謝繁漪靜靜地看過來,一直看得謝長晏心虛地低下頭,這才笑了笑:「傻妹妹,若你是顧忌我,大可不必。我大難不死,既選擇了隱居此地,便不會再回去。」
「為什麼啊姐姐?」
謝繁漪一字一字道:「你,做了我不敢做的事。」
一剎那,謝長晏的腦海中浮現出當日謝繁漪站在鏡前試穿婚衣的模樣——她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鏡子前,眼眸沉沉,不喜、不悲,沒有表情。
天啊!
原來秘密早已書寫在鏡面上,而彼時九歲的她看不懂。
三姐姐,其實並不想嫁給燕王?!
「我在迷津海遇到海難時,以為自己必死無疑,鬆了口氣,想著這便是天意吧。天意知道我不想嫁,所以賜我一死。」謝繁漪扶著桅杆,望著盛夏麗日下宛如一塊藍晶石的平靜海面,笑得感慨萬千,「結果天意又發生了改變,竟讓我活了下來,被來程的船隻救了。一開始我還想著回燕,結果外出時,發現人人都在議論我的事,都說燕國的太子妃謝繁漪死了,死了,死了。」
她一連重複了三次「死了」,一次比一次釋然,最後朝謝長晏燦爛一笑:「十九,你能明白我當時的感受嗎?」
「能。」想必是得道飛天,從此心無拘束的感覺吧。
然而,謝繁漪搖了搖頭,低聲道:「不,你不能明白。沒有人能明白的……這是天意啊……天意要我重活一次,為自己,為所愛。」
「所愛?三姐姐另有所愛?」謝長晏敏銳地抓到了某絲異樣。
謝繁漪卻笑著掃過她的臉龐,將視線投向了遠方:「總之我便留在了程國,一切從頭開始。過得半年,竟遇到了乳娘,原來她也來了程國。」
謝長晏回頭看了翁氏一眼,翁氏站在船艙口上,正一臉慈愛地望著謝繁漪。
「姐姐,你這些年過得好嗎?」看她儀容精緻,應是過得不錯,可頭髮依舊披散著,並未盤髻,顯然還是未出閣的姑娘。她沒有另嫁?那以何為生?
謝繁漪忽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這七年……寒夜飲冰水,冷暖唯自知。但是,現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謝長晏定定地看著她,不知為何,明明是姐妹重逢的溫情時刻,明明是一個詢問一個傾訴,將多年心事娓娓道來,該哭的哭該笑的笑……明明應該是這般感人至深的畫面,她心中卻沒有想像的那麼激動。
大概是源於彰華和公輸蛙的教導,他二人都講究導人理性,裁抑宕佚,慎其所與,節其所偏。拼裝馬車,要從正確的分類開始;面對難題,要從內中的邏輯想起。故而,久經熏陶的她這些年來,除了鄭氏被殺那次,很少有被情緒衝撞得失去思考的時候。
因此,此番再見謝繁漪,震驚之後,便習慣性地開始質疑。
這裡面說不通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姐姐究竟有何苦衷?」再想保持神秘,也不用裝鬼擄人啊。
「妹妹可是為如意門而來?」
謝長晏的心「咯噔」了一下——終於切入正題了。
「妹妹來程已一年了吧?可有查到什麼?」
謝長晏搖了搖頭。
謝繁漪很含蓄地笑了笑:「那麼,你就沒有懷疑過嗎?」
「懷疑什麼?」
「如意門……是個謊言。」這個聲音是從船艙裡傳出來的,謝長晏扭頭,就看到了說這句話的胡智仁。
「如果我沒記錯,最早告訴我如意門相關訊息的人,也是你。」她還記得他當時面色驟白的樣子,怎麼這會兒就改口了呢?
「因為當時我並不知道——如意門,確實存在過,但已經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不復存在了。」胡智仁走過來,跟謝繁漪對視了一眼,才一臉正色地看向她,「而今的如意門,只是個藉口——燕王為了起兵吞併程國而想出的藉口。」
謝長晏下意識後退一步,脊背撞上了欄杆。
胡智仁連忙伸手扶住她,臉上毫不掩飾緊張。
謝繁漪的目光在他和謝長晏臉上轉了個來回,抿唇一笑:「我們還是進艙說吧。長晏也需要看一些證據。」
謝長晏有些木然地跟著他們走進船艙,翁氏將一個大箱子搬了進來,放在幾旁,並為三人倒好了熱茶。
謝繁漪打開箱子,裡面一堆東西,最上面的是一封信箋,年代久遠,紙張微黃。
「這是風樂天寫給太上皇的密箋,可惜只弄到了一封。」
謝長晏打開信箋,信箋寫於十七年前,也就是彰華六歲時,發生在方清池事件後不久。
「……經查,如意門已不復存在,組織成員散落民間,隱姓埋名另闢生路。其中銀門一脈為璧國姬氏所控,方清池通敵一事,蹊蹺頗多,恐另有緣由。然,太子被擄,濱州刺史謝惟善被殺,可以此為由,追責程王……」後面便是如何興建水師,訓練水兵,提升戰船等一系列方案。
謝長晏沉吟了一會兒,看向箱子,最上方的是本冊子。拿起來翻開一看,缺了上半本,後半本裡有一些名字、年齡、經歷,看起來是本名冊。
謝繁漪道:「這是這些年來燕王秘密遣往程國的細作名錄,以八歲到十二歲的少女居多。她們假裝落入人販之手,被賣入程,隨著機遇造化滲入各地。這些少女全都容貌不俗聰慧可人,大多成了權貴的姬妾。她們每個月起碼要送一條情報回燕,而送的方式妹妹應該見過——死繭。」
謝長晏的睫毛顫了顫。她確實見過——孟不離就是用繭給燕王傳訊的。
「可惜只有後半本,前半本裡的人蟄伏時間更久,肯定更有用處。據說還有幾個入了程國的皇宮,成了妃子。」
謝長晏仍是沉默,翻完半本手冊後,將之放到一邊,去看第三樣東西——那是一個烏木盒子。
盒子裡,有半枚已經風乾了的丹丸。
「玉露丹,服食後精神大振,金槍不倒。但長年服食,則會氣血逆亂,腦脈痺阻。」
謝長晏驀然扭頭,謝繁漪衝她點了點頭:「沒錯,程王就是因為吃了太多這種仙丹,才中風癱瘓。」
「此丹何人所獻?」
「一個姓馮的道士,已經死了。但調查得知,二十年前,他跟摹尹有交集。」
謝長晏的目光閃爍著:「姐姐想說,程王的中風,也是陛下的一步棋嗎?」
「妹妹若不信,再等三天即有答案。」
「為什麼?」
「燕王會借賀壽為名,滋事出兵。按照行程,三天內,燕的戰艦必出現在長刀海峽附近。」
謝長晏終於問了出來:「就算燕王處心積慮想要伐程……此事,與姐姐何干?」
「與我何干……」謝繁漪的眼神有了一系列的變化,她緩緩起身,走到謝長晏身邊,按住了她的肩,「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燕是我的故鄉,程是我現在的家,你說,與我何干?」
「姐姐想以一人之力阻止此戰?」
「我想借你之力,阻止此戰。」
謝長晏忍不住自嘲一笑:「姐姐如此看重我,真是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