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年,生則歡,老無懼,死無苦,情非物。身為謝家的女兒,人世苦樂,本就求一個無負蒼生……」謝繁漪輕輕握住她的手,繼而手上慢慢用力,「你若能做到,為何不做?」
謝長晏感受著手上傳來的逐漸加重的力度,抬起眼睛,與她對視,謝繁漪的目光是那麼深邃,像把鉤子,直將人的勇氣全部勾起。
「無負蒼生……」謝長晏低吟著這四個字,分明已被打動,下一刻,卻越發悲哀,「那麼姐姐你告訴我……孟不離的貓,何辜呢?」
謝繁漪臉上的表情僵了一僵,有些錯愕,有些始料不及。
「貓,也算在蒼生內的吧?」謝長晏直勾勾地盯著她,「姐姐為了將我從孟不離身邊帶離,殺了那隻貓吧?」
她在對胡智仁起疑後,做了三件事。第一件,去雲翔客棧買點心。買點心是假,打聽黃狸是真。
在店夥計包點心的工夫裡,她避過門外車伕的視線,假裝隨口說道:「你們家的果酥做得極好,連貓都愛吃……咦?怎不見那隻經常蹲這兒吃果酥的黃狸了?」
包點心的夥計是新來的,加上她戴著斗笠,因此沒認出她,隨口答道:「那隻黃狸病死啦。」
「死了?」
夥計慌張道:「啊,那貓來前就病了,可不是吃了我們家的果酥得的病!」
「什麼時候的事啊?」
「兩個月前呢。好了,姑娘,承惠十六文錢。」夥計將包好的點心給她。
謝長晏拿著點心回馬車,心中有點難過。她知道黃狸早就病了,這次來客棧,其實是想親自打聽一下孟不離的下落。但明說的話,怕人起疑,只好旁敲側擊問貓,沒想到貓在她離開後就死了。
等等,也許不是離開後,而是離開「時」?!因為貓死了,所以孟不離才離開她身旁,幕後之人才順利將她擄走?
對,肯定是這樣!
於是,帶著更大的狐疑,謝長晏又去了渡口租船。結果當晚,那船果然不開了。
但她還抱了一線希望,也許胡智仁也是被人利用,並不知情。因此,第二天當胡智仁說紅船回來了,可以出發時,她回屋拿了幾條絲帶,當著他的面說要給黃狸準備禮物。
胡智仁沒有對此做出任何回應——就是這一點,令謝長晏確定了——胡智仁果然有問題!
貓明明早就死了,胡智仁卻一副不知道的樣子。怎麼可能?!她明明讓他派人找過孟不離。但凡見過孟不離的人都知道,那貓對他多麼重要,不可能不向胡智仁回報此事。胡智仁是個精明的商人,可他這兩個月來所表現的一系列事件都是疏忽、疏忽、疏忽!一個十六歲就爬到胡家繼承人之位的人,會這麼疏忽大意?
此刻,船上,謝長晏的目光掠過謝繁漪的肩膀,看向她身後的胡智仁。他那溫柔的、慇勤的、總是帶著含蓄討好的目光果然消失了,此刻的他,眼眸深邃,唇角微垂,近乎冷酷地沉默著。
相比之下,謝繁漪卻仍在微笑,笑得雲淡風輕:「那貓本就要死的,我只是替它早些解脫。」
「那程本就是要亡的,陛下也只是讓程國的百姓們早日解脫。」
謝繁漪的目光閃了閃,片刻後,嘆了口氣:「我以為你主動退婚,是對燕王沒有感情。現在看來,卻是我錯了。」
謝長晏道:「你錯的可能不止這一件事。」
兩人目光相對,一瞬間,滄海桑田,浮光掠影而過。
謝繁漪眼中忽然起了許多漣漪:「十九,你的變化……真大啊。」
你的變化也很大,三姐姐。
「我還記得小時候,你是所有妹妹裡最活潑的一個,會爬樹,會泅水,淘氣地上屋頂放風箏差點被雷劈……族學裡有人欺你無父嘲諷你,你也不爭辯,笑嘻嘻地砸了她的几案……那時候的你,總跟在我身後,一口一句三姐姐。我出嫁的前一天,你獨自一人跑來見我,倚在門旁看我,滿臉的不捨……」
謝長晏打斷她:「我每年都去迷津海祭拜你。」
謝繁漪的淺笑被這句話擊碎了。
「我帶著蘭花出海,祭拜你。從九歲到十三歲。甚至在出發去玉京之前,心中想的還是——我會替你好好活的。你沒完成的事,我來完成。我可能做不到你那麼好,但是我會背負著五伯伯和全族人的希望,做下去的。」
謝繁漪的目光尖銳了起來:「但你並沒有。」
「是的,我沒有。因為後來,我發現自己並不想變成你。現在我知道,原來,你也不想當那樣的你。」
曾經的謝繁漪是什麼樣子的呢?
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詩詞歌賦信手拈來,豐容盛飾絕代風華,品行端正德才兼備。她那麼完美。
然而謝長晏知道那麼完美的背後,是多少心血汗水、刻苦委屈。
她曾見過她寅時起來在燈光下對鏡練劍的樣子;她曾見過她一次次從馬上摔下來雙腿青腫的模樣;她曾見她餓得背書時都瑟瑟發抖的模樣;她曾見她月事來時強忍疼痛主持大典的模樣……
比起不知情的外人,她見過謝繁漪完美之下的縷縷傷痕。正因如此,當人們羨慕嫉妒地說謝家的三女兒真好命,竟能被選為太子妃,將來成為大燕的皇后時,謝長晏心中卻只有祝福沒有嫉妒。
——那是謝繁漪該得的。
誰能像她那麼自律自強,都會成就非凡。
可如果,她的自律自強並非源於自願呢?
謝長晏注視著一幾之隔的三堂姐,忽覺悲傷。為十五年前的謝繁漪,也為此刻的自己。
「你想做什麼,姐姐?」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你放棄姓名、身份、皇后之榮,在此沉澱七年,設計將我弄到這艘船上來,想要的只是安寧嗎?」
「你不信?」
「無所謂信不信。若你的目的只在於此,我可以配合。」此言一出,翁氏和胡智仁臉上都出現了一抹訝異之色。
謝繁漪則歡喜道:「好妹妹!」
「我已跟你出海,下一步是什麼?在長刀海峽等著燕王陛下嗎?一,他若不來,你當如何?二,他若真的親自來了程國,你又待如何?三,他來後你打算如何說服他?讓我跟他談?還是以我為籌碼跟他談?四,若談不成怎麼辦?殺了我,還是——殺了他?」謝長晏每問一句,謝繁漪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謝長晏卻看不見似的,伸手將花插中的花枝拔了幾根出來,開始調整:「姐姐棋藝絕佳,自不會走一步算一步。走我這步棋前,想必全局的棋路都已想好了。這些問題,你心中早有答案,對吧?」
謝繁漪直勾勾地盯著她,半晌後,揚唇又笑了:「自然是有的。但你確定要聽嗎?」
「聽不得?」
「聽不得。不聽的話,事成之後,放你下船,繼續做你逍遙江湖的十九郎君。聽了……只能永遠將你留在船上了。」
謝長晏嘆了口氣,將最後一枝花折去,徒留下一截枝幹。如此一來,原本已是望而驚豔的一盆花,經她調整後,少了七分唯美,卻多了三分空靈,呈現出另一種獨特的風格來。
謝長晏將它推到謝繁漪面前。
謝繁漪注視著這盆截然不同的插花,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盆花我給起了個名字,叫——朝聞道。姐姐以為如何?」
朝聞道,夕死可矣。
若你能將所有計畫告知於我,我便將性命留在這船上又有何妨?
謝長晏相信謝繁漪一定聽懂了她的話,因為三姐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她用一種很複雜的神色看了自己一眼後,起身離開了。
踏出船艙的一刻,謝繁漪開口道:「看著她。」
謝長晏忍不住哈哈一笑。
謝繁漪便加快了腳步,匆匆消失在艙門外。
翁氏和胡智仁對視一眼後,雙雙也跟了出去,將門重重關上。
謝長晏笑了一會兒,收了聲音。她始終背對著門跪在幾前,因此無人看見,她的臉上,已滿是眼淚……
謝長晏就這樣被關在了船艙內,腳上藏有尖針的鞋子也被摘走了——因為之前對胡智仁沒有防備,曾告訴他自己是用鞋上的針割斷繩索逃出車伕之手的。
再加上翁氏竟然一身武功,徒有蠻力的謝長晏被她一推,就像紙人一樣倒在了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如此海浪聲聲,船身搖搖,紅塵俗世都似被隔在了門外。
翁氏將一日兩餐從艙門上的小窗推進來。這讓謝長晏忍不住想起彰華六歲時的經歷。
「我比你幸運多了。同樣被困船上,我有飯有水還有花相陪。」她忍不住伸出手碰觸幾上的花插,結果,枯萎的花朵一下子就從枝頭掉落,花瓣撒了她一手。
「可你只被關了三天,我父親就來救你了。而我,已被關了……唔,十天又四個時辰。」翁氏每送一頓飯,她就在船壁上劃一筆,以此推算時間,距離她登船,馬上就三個「正」字了。